“是小纵。”
陈纵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陈熙然嘴里蹦出来,主动挂断了电话,根据当年经验推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概率,苏和纷的尖叫声会在一秒后响起。
陈纵不想那种尖叫声出现在自己梦里。
但他这天睡着之后,藏在记忆角落里的旧事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梦里,带着灰尘的味道。
那天下着连绵的雨,苏和纷的心情却很好,她穿着长裙站在楼梯上,问陈纵要不要跟她出去旅游。
苏和纷是名摄影师,陈家的墙上四处可见她的摄影作品。
那时候陈纵刚来陈家不久,身份尴尬,对陈家也还抱有着一丝好奇与隐秘的期待。
他跟着苏和纷登机,以为自己在逐渐被接纳。一路看着舷窗外的云,带着不该有的期待,开启了那一年的暑假。
然后他被苏和纷留在了南美洲的圣地亚哥。
苏和纷带着她的摄影团队拍摄完圣地亚哥贫民窟的景象,给路边乞讨的男孩分了一袋面包后,将陈纵撇下。
十岁的陈纵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在充斥着垃圾、黑色积水、暴力的街头,听见了帮派混战的枪声,仓皇地寻找苏和纷的身影。
他一无所获。
独自滞留在太平洋彼岸,自生自灭。
直到五天后他想办法联系上少年班的负责人傅梁教授。
除了陈纵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片“无主之地”度过120多个小时的。
傅梁带着他从那片废弃的渔港离开时,他闻到了强烈的鱼腥味,撑不住吐了。
视野中,水面变成了黑色。
梦里的场景变换很快,突然出现一座寺庙。陈家老太太跪在佛前诵经,嘴里念念有词,求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陈纵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雨打在棚顶上,啪嗒啪嗒。
天光黯淡,水雾中的樟树叶被洗净后透着幽深的绿意。
老太太念完经,拉着他的手说让他原谅苏和纷,还说苏和纷生病了,让他不要跟病人计较。
他觉得自己并未计较什么。
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跟少年班的其他成员一起出国留学,离开并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上京市。
未来坦荡,他也没有期待什么。
他像一个永远找不到故土的异乡人,几经流转之后,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国度。
寺庙建在湖心小岛上,常有白鹭栖息,陈纵数完了从窗前掠过的白鹭数量,对老太太说:“您多保重。”
他从小岛上的那条路走出去,走了很久,一直看不见尽头,他只能脚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
陈纵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打碗巷。
他的十岁和十五岁停留在了过去。
他现在住的主卧视野好,从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像巨型的蛋壳,静静孵在灰蓝色的天空底。
陈纵打开房门,发现客厅有人。
从阳台漫进来的月光把小房子照得蒙蒙亮。凌晨四点,早醒的嘉南裹着她的小花被缩在坐垫上,背对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飘移的云。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歌。
陈纵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了嘉南身边。他们像两个飘荡无所依的游魂,在人间相遇了。
过了许久,大脑钝痛的嘉南动作滞涩地打开了她的小花被,搭在陈纵膝上,分给了他一半。
恐龙气球绑在茶几脚上,没吃完的糖葫芦放在餐桌上的碟子里。
他们共享了昨晚的快乐,又在今日凌晨碰触到了彼此的痛苦。
第18章 (修) “跟我走吧,去打碗巷……
嘉南梦到了陈纵。
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 仿佛有光照耀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色彩斑斓,忽明忽暗。
陈纵中了魔法般变小了, 大概不到一米六,比她要矮。
是还没长大的模样。
他蓬头垢面,穿着邋遢, 短褂的袖口被磨损得厉害, 像个在外流浪的小孩。
身后是机场, 一会儿又变成了脏乱的小街, 废弃的渔港。
他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桥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嘉南朝他跑过去, 问他:“阿纵,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陈纵警惕地盯着嘉南。
他脸脏兮兮的, 像被摸了煤灰,只剩一双眼睛雪亮。脚被路边的渔网缠住了,小腿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嘉南帮他把纠缠的渔网解开,听见他的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
“你饿了吗?”嘉南掏遍全身口袋, 摸出一个肉包,比她的脸还大。
陈纵抢过包子, 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两口被噎住了。嘉南拍拍他的背, 帮他顺气。
陈纵过得一点也不好。
嘉南意识到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 忽而变得非常难过。
他们站在充满鱼腥味的铁桥上, 桥下波涛汹涌,海水既像蓝色,又像黏稠的黑色。
嘉南看了看陈纵, 跟他商量:“阿纵,跟我走吧,去打碗巷,我给你煮土豆汤喝。”
陈纵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一碗土豆汤值不值他跟面前的陌生女孩走。
嘉南向他描述了土豆汤的美味,并且做出保证:“我还可以给你买恐龙气球,如果你愿意给我买糖葫芦的话。春天我们去郊游,夏天一起吃西瓜,秋天去爬山,冬天好冷,我们就一起在家烤火看电视好了……”
陈纵心动了,牵住了嘉南伸过来的手。
脑袋“咚”地砸在玻璃窗上,嘉南被惊醒了。
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两岸稻田、池塘、茂盛的树林,飞快后退。
她正在去坞瞿的车上。
刚才那个梦对她来说,非常怪异。
她打开陈纵的微信聊天界面,打字输入:“我梦到你了……”想了想,还是删掉了。
嘉南转头看,旁边座位上的女生也在补觉。
从洛陵出发,到坞瞿将近七个小时的车程。
刚上车,大家兴致高昂,甚至有人带头唱歌,过了两小时,一个个歪头昏睡。
到达高速公路服务区,大巴车停了。
带队老师提醒大家有需要的赶紧上厕所,再停车又将是在两小时之后了。
嘉南从书包里摸出纸巾,后半截车厢里的人正往前涌。
嘉南意外地在其中看到了孙汝敏,平常班上跟她走得最近的两个女生也在。
7班选择坞瞿为研学地点大约有二十来个同学。跟隔壁8班的合并,同乘一辆大巴。
上车时人多混杂,嘉南并没有注意到孙汝敏。
服务区的女厕所总是需要排队。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嘉南在洗手台前碰见李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嘉南问:“班长,孙汝敏没有上错车吗?”
“没错呀。”李思说,“怎么了?”
嘉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之前听说她比较想去千年盐都,以为她来错地方了。”
“她是临时改主意的。”
李思对交表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印象颇深。
她和班主任两人在汇总研学情况统计表,正准备把各项数据报到学生科。孙汝敏过来围观,“班长,你选了哪里?”
李思说坞瞿,孙汝敏像是再次随口一问:“那嘉南呢?”李思翻了翻表上的人员名单,非常巧,发现嘉南也选了坞瞿。
“怎么你们都选了坞瞿,要不也把我带上吧?”
孙汝敏十分随意地想更改地址,表格还没上交学生科,班主任只好由她去。
于是当天下午,除了孙汝敏,还有跟她关系亲密的另外两名女生,一起把研学地点改成了坞瞿。
—
从洗手间出去,变天了,外面下起了雨,服务区上空被乌云笼罩着。
到达坞瞿,大家拎着行李打伞,从车站到落脚的民宿,花了不少时间,一个个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等彻底安顿下来,聚齐开完班级小会,已经快到傍晚。
今日没有再布置任务,7班带队的副班主任和政治老师让大家好好休息。
雨停了,山涧上架起一道彩虹。
嘉南外出转转,拿了份民宿老板友情提供的地图,跟着熟悉环境。
现在是旅游淡季,古香古色的小街上游客不多。
嘉南买了瓶水,按照民宿老板说的,沿河堤走,找那家以实惠出名的“实惠粉店”。
中午在大巴上吃自带的三明治,味道不好,又冷又干。嘉南顾及着不能空腹吃药,才勉强啃了几口。
河中传来划桨声,碧波之上,水纹荡漾,渔夫撑着乌篷小船路过。
两岸青山伫立,房屋如星子点缀其中,风景如画。
嘉南终于找到了悬挂着“实惠粉店”招牌的小店,要了碗清汤粉。
手机震动,微信收到新消息。陈纵问她:“到了?”
嘉南:“到了。”
陈纵:“到了不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