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气氛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嘉南成了最自如的那个,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
她本可以不提这个事,或者私底下跟嘉辉提,她甚至可以不参加研学。
但她坐在这里,一口一口吞咽着并不想吃的米饭,看另外三人其乐融融,就想要撕破这层和睦表象。
嘉辉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个电话,对面说了长串的话之后,他表示:“我就过来,马上来。”
好像是他一个朋友出了什么事。
“爸爸现在有事要出去,”他停顿了几秒钟,对嘉南说,“钱过几天会打给你。”
嘉辉急急忙忙走了,门一关,屋内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嘉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她放下碗筷,跟邱红道别:“红姨,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邱红没有回话,阴沉着脸。
嘉南起身,抓走了面前餐桌上她遗留的垃圾,邱红冲过来,擒住了她的手,从她手里抢走那几团纸巾。
里面全是嘉南藏的米饭。
在两人争执中,纸巾和饭被捏成了黏稠的白泥。
“好啊,被我逮住了!”邱红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爆发了:“你把自己饿成这副鬼样子,故意不吃饭,再花我们的钱跑去医院看病!我看你是真的有病!神经病!就该把你送去神经病医院!”
邱红情绪激动,抓着那些饭往嘉南嘴里塞。
带着鱼腥味的手指磕碰在嘉南的牙齿上,冷掉的米饭捅进她嘴里。
邱红的体型比嘉南大了一圈不止,压制过来时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包。嘉南用尽全力才把她推开。
嘉南一把冲进洗手间,反锁住门。
拍门声和难听的咒骂接踵而至。
她抄起墙角的拖把,朝门重重砸了一下,想让外面的人立刻闭嘴,然后蹲下开始大吐特吐,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许久,嘉南瘫坐在地上,摸出手机,把通讯录从上到下翻了一遍。
她没找到可以来接她离开的人。
近期的通话记录里,跟她联系最频繁的是她的租客。
于是她拨通了陈纵的电话,嗓子里发出干涩难听的声音:“你能不能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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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台球室的生意不错,人很多,有几个老烟枪在场,屋内又不通风,弄得四处烟雾飘飘,乌烟瘴气。
黑皮在收租钱,陈纵从旁边小酒馆过来,在门口接到了一个电话。
“地址发我。”陈纵对那头的人说。
“马上过来。”他甚至做出了保证。
黑皮走近,问:“有急事?”
陈纵点了下头,掏出自己的摩托车钥匙给黑皮,说:“今晚咱们换辆车,把你的车钥匙给我。”
黑皮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只有一辆三轮车,还是二手淘来的,经常被他大伯借去收破烂,这几年被磕磕碰碰,仍顽强地没有报废。
而现在,陈纵放着宝贝摩托不骑,要开他的破三轮。
“你真要开?”黑皮再三确认,非常想不通,“为什么啊?”
“去接个人。”陈纵轻描淡写地说。
他想起那日凌晨,他载着嘉南去城西找人,她瑟缩在他后背,仿佛要被那些凛冽的风掀下去。
黑皮把车钥匙给陈纵,“停在对面巷里。”
他有些好奇,还特地跟着陈纵下楼了,百思不得其解,“我那辆三轮究竟有什么好啊?我怎么不知道?”
“有棚。”陈纵说。
避风。
陈纵拉开铁皮门,发动车子,载着半车的废弃塑料瓶和一堆废铜烂铁,在春夜的街头,飞快地驶远了。
第17章 (修) 他们共享了昨晚的快乐……
陈纵按照嘉南给的地址, 找到了她所在的小区和单元楼。
门敲开后,邱红问他找谁。
陈纵在外面喊嘉南的名字,嘉南才从洗手间出来。
邱红看着两人, 仿佛他们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但是见陈纵身形高大, 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又不敢真的说什么。
陈纵直接带走了嘉南。
邱红猜测陈纵指不定是在哪儿混社会的渣滓。背后啐了一口, 但也没阻人。
她心虚, 刚才跟嘉南起了争执的事肯定要瞒着嘉辉,并且嘱咐小志不准乱讲, 就当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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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南跟在陈纵身后下楼, 出了小区。
她神情木讷地坐上车。
三蹦子的车头空间有限, 堪堪容纳两人,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封闭且狭小的壳里,飘浮在黑色的海洋上。
夜里的霓虹变成海上缥缈的灯火,一盏一盏, 在风中熄灭。
“去哪儿?”陈纵偏头问嘉南:“回打碗巷吗?”
嘉南愣了愣,又沉默地点头。
路上遇到堵车, 他们被困在最右侧的车道上。车内没有灯光,陈纵借着折射进来的路灯, 侧目看了嘉南一眼。
陈纵以为嘉南哭了, 因为在之前那通电话里, 嘉南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
但她这次没有哭。
脸上干干净净的, 没有泪痕。肤色一如既往的白,昏黄的光在她眉眼上融化,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只不过因为呕吐产生的生理反应尚未消退, 眼睛里有血丝,看着有点儿可怜。
道路终于通了,三轮往前开。
经过颠簸不平的路段,拖箱里的破铜烂铁和塑料瓶碰撞,一路叮铃哐当。
嘉南跟着一起摇摇晃晃,她抓住车内的把手,努力稳住身体,突然说:“我想喝水,阿纵。”
这是陈纵接她出来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喉咙涩痛,有异物感,她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怪。
“叫我什么?”陈纵看她。
“阿纵。”嘉南重复道,泛红的眼睛无辜地直视他,“你朋友就是这么叫你的,我不可以叫吗?”
陈纵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他把车停在路边,问:“冷的还是热的?”
嘉南模样有些呆,“什么?”
“问你,要喝冷的,还是热的?”陈纵重复了一遍。
嘉南没想到还有选项提供给她,犹豫两秒,得寸进尺地试探:“那我想喝温的可以吗?”
陈纵疑似发出了“啧”的声音,砰地甩上车门。
嘉南望着他跑远的背影,消失在便利店的塑料门帘后。
陈纵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次性纸杯。送到嘉南手上,真是温的。
“谢谢阿纵。”嘉南说。
她之前经常对他说“谢谢”,如今更上一层楼,还学会了加后缀。
陈纵觉得嘉南有时像个很会审时度势的大人,有时又像一只背着重壳的笨蜗牛,爬行慢吞吞,偶尔会伸出触角试探。
如果遇到危险,就迅速缩回去。
嘉南喝完水,喉咙舒服了一点。她把纸杯捏瘪,扔进垃圾桶里,想要把邱红带给她的坏情绪一并扔掉。
陈纵蹲在路边抽烟,目视着前方的车流,烟丝安静燃起白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嘉南走近,他又将烟头掐灭。
“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他问嘉南。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嘉南决定说实话。她的语气那么真诚,仿佛陈纵天生就该站在她这边。
“我只是试一试。”她又补充道。
试一试而已。下意识觉得,陈纵或许会来。
“那个女人是你妈?”
“继母。”嘉南回答说。
陈纵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难过,又听见她说:“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家人……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眼睛里的红终于褪了,变得澄澈,所有的伤心都被迅速收敛了起来。
陈纵“嗯”了一声。
再次回到小三轮上,嘉南终于想起来问:“三轮是谁的?”
“借了黑皮的。”
“你的摩托车呢?”
“……暂时借人了。”
嘉南进门的第一件是洗澡,她觉得自己身上沾到了呕吐物,尽管用水冲洗了,心理原因作祟,还是怕有味道。
刚才她和陈纵待在一起,她有点担心他会闻到。
嘉南挤了几泵沐浴露,揉出许多泡沫,热水冲刷,让身体回暖。
她洗完澡出去,发现手机上收到了一条转账信息,嘉辉给她打了研学要用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