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千秋园虽是按照当年谢府的风格重建的,但招晴的屋子小到物件摆设,大到布局装修,却都是民国时期老上海租界风格, 古今糅杂,有古董装饰,也有新式气息,柔软的欧式大床,垂落的白色绸幔,八爪琉璃吊灯,屋檐四周还挂满了黄色小灯泡,一开灯,满屋的温馨。
她顺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招晴。
招晴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
“这么好来照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舒意点点头,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当初你跟我说一直在等却等不到的人,是祝秋宴,对吧?”
招晴眉头一皱,转瞬却笑了:“梁嘉善告诉你的?”
“我猜到了。”
舒意说,“其实你从来没有遮掩过,怪我先入为主,因为你是他带来的,所以把你看作一个好人,相信你,像相信他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然而现在回头看,从你出现在北京的第一天起,你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我什么目的?”
“招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我死,不是吗?”
招晴斜靠在床边,颇有兴味地盯着她:“没有证据可不要瞎说,我什么时候要害你了,去北京不是为了给你治疗血亏之症吗?”
“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从你第一次给我针灸开始,我的身体就在逐渐变差,你跟他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只要我能熬过整个针灸疗程,之后就不必再受到每月一次血崩的威胁,至少不必再成天背着药罐了,对吗?”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如果有这种治疗方法,为什么舒杨问她拿了十五年的药,她只字没有提起过,却在得知那个掉进大河的女孩就是她,就是“谢意”之后,突然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可因为她是招晴,是祝秋宴最信任的人,她掐断了念头。
“后来我几次淋雨受凉,病情越来越严重,你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形影不离,在我经期前把你特别调制的药给我服用,没想到后来事发突然,我被徐穹的人掳走,当场血崩力竭。”
祝秋宴和梁嘉善赶到后,梁嘉善立刻带走了她去治疗,祝秋宴则留下善后,那个特制的药到底没有用上。可医生却告诉她,那味药有问题。
活血的药,加上先前针灸疏通的脉络,只会加重她血崩的情况。也幸而她没有服药,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了。
“这一年我在国外的小镇养病,偶尔想起北京那段时光,回想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仍旧不敢相信,可只要往那个方向想一想,一些奇怪的现象就都有了解释。祝秋宴深夜在我家门前出现的那一次,你拉走了他,害得我以为自己做了梦,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那时你是想着,就让他看到自己终其一生无法如愿的结局,彻底离开我吧?你告诉我他体温很低,身上没有花香,不能受凉,需要用火炉取暖,是在向我证明他有多特别,跟我之间悬殊有多大,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是吗?你为我针灸治疗,其实是想无声无息地杀了我,对吗?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她还纳闷招晴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亲眼看到千秋园异火正在吞噬祝秋宴生命的那一刻,她忽而理解了招晴的选择。
她爱他,要保他,而一切的开始都始源于那句箴言,始源于她。
招晴看似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句箴言,却比任何人都要警惕。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杀过“谢意”一次了。
舒意说:“看到异火时我的脑海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记忆,最早是在民国十三年,对吗?那个时候你被请到一户人家出诊,发现那位小姐眉眼之间与谢意十分相似,你以为那是谢意的转世,于是利用医术杀死了她。”
招晴一震,身体僵直:“你、你怎么会知道?”
舒意叹了声气:“招晴,因为这样的命运我也和普通人不一样,只要我看你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为了扼杀那一丝苗头的可能性,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为了让自己永远保持清醒,从那之后你只穿旗袍,做当时的装扮,以此来提醒自己,是不是?”
“你胡说!”招晴捏紧拳头,捶了下床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看我的眼睛,糊弄我?”
她犹如被人踩到痛脚,慌乱地四处张望。舒意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的眼睛,她僵持了三秒,狼狈转向别处。
“别看了。”
招晴捂住脸,脑海里不停闪过那一双炽热明亮的眼眸,好似要将她烧灼了。她像穿着新装的皇帝,在她眼里无处遁形。
不错,她确实杀了不止一位小姐,任何长得像谢意,可能是谢意转世的女孩,她都杀了!她以为谢意如果重生,必然还是原来的样貌,却万万没想到牵系她们的竟然是血亏之症!
“当时他们将你从大河救回来,我看你眉目间与谢意截然不同,且才是几岁的小女孩,即便怀疑过你的病情也没有多想,天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那时我就杀了你,怎会有今日种种?现在还轮得到你坐在这里,对我指指点点吗?!”
她着实没有想到昔日那个黄毛丫头,十五年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她最大的劲敌。这些年来她日防夜防,载着第一次手染鲜血的过去,没有睡过一日安生觉。
难道她不怕吗?第一次杀人时她怕得全身发抖,手一直发麻,回去后不停地清洗血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没敢出门,生怕那位小姐的家人去警察厅报案,查到她头上。她甚至做好了被枪毙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按下此事,没再追究。
有了这个开端,第二次杀人时会事先做准备,第三次会事后收尾,逐渐地不再害怕。正常人只有一辈子,她活了几百辈子,有什么伤痕不能被岁月淡化消磨?后来几乎忘了第一次时的感觉,只记得那个开端。
那是作为招晴,为了保护心爱的男子穿上盔甲的开端。
她无怨无悔。
她看向舒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后悔。”
“哪怕他痛不欲生,你也不后悔?”
招晴高扬着头,说:“不后悔。”
舒意没有说话,起身朝外走去。招晴心里慌了,喊道:“你去哪里?”
见她推开门,她忙冲过去拽住她,“你要去告诉他?”
“怕了?”舒意回首,盯着她苍白的面孔,“招晴,你的爱太自私,太狭隘了。如果我是他,知道被你这样爱着,即便不厌恶,不窒息,也会因此而感到负担吧?需要最好的朋友杀了最爱的女孩才能保全的性命,要了有什么用?为此一直在受累的朋友和煎熬的爱人,注定不会快乐和幸福的人生,为什么还不毁掉?如果我是他,我会想尽办法毁了我自己。”
招晴颤抖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会,你太不了解他了,正是因为有你和刘阳的陪伴,他才没有毁掉自己。招晴,你试想一下,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你和刘阳,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温暖的人格,一个不向往幸福的灵魂,怎么可能爱一个人这么久?他那么难地爱着一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逼他?”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不,你只是想让他陪你活下去,是你需要他。”她拂开招晴的手,招晴的身子突突地往下坠去,滑落在地,倚靠在门边。
“想好好地在他活着的最后一段时光,陪他再走一程的话,就不要再逼他了,也不要再拿刘阳做筏子申讨他的不公,他纵然爱着我,也没有辜负过你们。”
舒意走下台阶,天光渐亮。她回首看向招晴,她还是先前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头发盖住大半张脸,掩饰着她的憔悴与虚伪。
她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从中庭的月洞门穿出去,舒意看到洒落在地的相册。她停下脚步,将画册抱进怀里。
待她远去,一直低着头的招晴晃了晃,拨开头发望着天。云霁天舒,光将不晦。
她勾起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舒意回到仰山堂,祝秋宴还在睡。她熬了一夜,也觉得困倦,扒拉着黑眼圈抹了一大坨眼霜,梳洗完之后却没着急上.床,对着镜子把背后的纹身又描了一遍。
蜿蜒伸展的枝丫,向上而生的花蕊,一片一片汇成秘密花园,好像把昔年的千秋园落在了纸上,再辅以点墨,渗入肌理。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翻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几个字:K3(不知是谁)、骆杳杳(凛冬姐姐的后代)、阿丽莎。
肩后第一次长出纹身是在K3上,因为巴雅尔不是继承人,所以第一次触发疼痛的人不是他,联想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唯一用眼睛看过过去的人,只有祝秋宴。
先不论第一个人是不是祝秋宴,单论骆杳杳和阿丽莎,回溯过往,他们的先祖或多或少都和上一世有点瓜葛,或者说都曾对谢意有恩。凛冬是谢意的心腹,阿丽莎曾救过谢晚。
金一曲曾在绸绢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猜测,当时在火车上和谢意有关系,且曾相助过她的,可能是蒋晚,也有可能是祝秋宴,可这两人都有点说不过去,那就只剩姜利了。
对,姜利曾是她的影子!
这样一来,梁清斋作为名单继承人也有了解释,他应该是梁家的后代,而当年梁嘉善曾是谢意的未婚夫,也曾对抗徐穹,相助过她,所以很有可能金一曲也在绸绢上写下了梁嘉善的名字。
这些过去对她有恩,有义,有过襄助的人,最终在现世重逢,作为名单上的继承人又走到一起。秘密名单背后藏着的秘密,真的只是一笔巨富这么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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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秋宴睡意朦胧中感觉怀里一暖,有颗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他眼睛不睁,眉角却弯了,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嗡哝问她:“去哪了?”
她没吱声,他的手试探过来,摸她的脸,“是不是偷吃去了?让我看看嘴角的油有没有抹干净。”
舒意噗嗤一笑:“你当我是耗子呀?”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偷心的耗子。”
“你才是耗子,偷了一个人的心还不够,还偷其他人的。”
“嗯?”他迷迷糊糊,“我还偷谁的了?”
舒意怕他想到什么,忙打断他:“你还记得上辈子我家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吗?我死了之后,我家的那些生意怎么样了?”
祝秋宴还将睡未醒,反射弧长得想了足有半分钟,才回道:“我以为你跳到火海之前都安排好了呢。”
这话说的,让人好生气恼!如果她能记起来那时的安排,还问他干嘛?反倒被嘲笑。她气呼呼地拱了他几下,祝秋宴被拱醒了,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说痒,小声小气地讨饶。
舒意轻哼一声,他才说道:“你死了之后,金一曲消失无踪,连带着你谢家万贯家财下落不明,又时逢两年内战,几乎国破家亡,原来在京都的商铺掌柜全都走散了,铺子也换了人打理,李重夔登基后还追踪过谢家财库的下落,不过始终没有下文,料想应该是被你手下那个精明的金一曲给独吞了。”
“瞎说,金一曲对谢意那是一万个忠心。”
祝秋宴不高兴了,哼哼唧唧:“那么多钱呢,你以为个个都像我似的,只图人不图钱啊?”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让我跟徐穹打对台,不就是想借我的手去挫徐穹的锐气,借徐穹的手挖我家的宝库吗?你坐山观虎斗,倒是一点也不吃亏!”
祝秋宴心虚,扁扁嘴没说话:“我攒了的。”
“什么?”
“聘礼。”他揉揉眼睛,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着她说,“那时清贫,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底气,不过这些年我倒是攒了不少家底,挺丰厚的,虽然比起你谢家的宝库可能还差了那么一点,但也不少了,我带你去看。”
他说着直接跳了起来,胡乱塞了衣服套她身上,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朝外奔去。
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隔壁书房,推开门进去,找到书架间的暗格打开,往下是一条通道,祝秋宴的家底都藏在里面。
舒意诧异地看着面前挑高设计的环形宝库,就跟小型藏宝阁差不多,整个一圈走下来大概是小半个操场的大小,每面橱柜都有十米高,每个格子里都放着奇珍异宝。
唐三彩,清明上河图,紫玉山雕,成化斗彩婴,乾隆年间大葫芦瓶,四大窑成套瓷器……多的是帝王御用,名家孤品。
她有点词穷:“这些……都是给我的聘礼?”
祝秋宴点点头,还怕她不信,拉着她上前把宝器捧到面前来:“你看看,都是真的,底下还有印记,声音也很脆,清泠泠的。”
他说着就要把一尊八仙瓶倒过来,舒意忙阻止他。
“行行行,我知道是真的,你小心一点,别摔坏了。”舒意又看一眼,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又不免咋舌,“周叔走了,你就给他装那个虎口盂里面?”
祝秋宴有点嫌弃:“作为一颗种子,他拥有的已经是最高礼遇了。”
“……”行吧,她替周奕谢谢他。
想想当初他贿赂殷照年的手笔,连自诩火眼金睛的殷照年都收买了,这些私藏应该都是真材实料。再一想连用来装青稞酒的瓷瓶都价值不菲,再看一眼满柜子的古玩珍品,舒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祝秋宴见状,又有点生气。
“我带你来看这些,是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吗?”
“不然呢?你还希望我冰清玉洁,可以不为名利所惑,只为你一个人着迷,是不是?”舒意笑着戳他紧绷的嘴角,“祝秋宴,你确实琼瑶剧看得挺多的。”
“哼。”祝秋宴在心里给她贴了个肤浅的标签,又觉得她这样才可爱,才生动,可不免有种被比下去的失落感,颇有点恼羞成怒地放下八仙瓶,走到一面橱柜前,抽出一只锦盒。
“过来看看。”他闷声道,
“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没有说话,让她自己打开。
“小气鬼。”她斜他一眼,拨开锁扣,往上掀开盖子,忽然视线一定,喜上眉梢,“是我送你的口琴?修好了?”
“嗯。”
祖母绿的口琴,为了保护最外层的绿漆,特地找老师傅调色炼制,修旧如旧,看着就跟原来没有差别。祝秋宴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对上她感动的眼神,缓缓笑了。
“为我着迷吗?”他拨开她耳边的碎发。
舒意抿着嘴角,蚊蝇般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