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诧异,一时愤懑,一时悲痛,一时又追悔莫及。
一下船她立刻扑了过来,举高手臂,眼看一巴掌就要落下,舒意早有准备,顺势捏住她的手腕,冷声道:“见我还活着,你果然很失望。”
招晴被甩到一旁,歇斯底里地咆哮出声:“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是,的确没用了,因为你输了。”
汽船送来了一批游客,也带走了一批过客。跟在招晴身后,周梦安踉踉跄跄地跳下船,满脸的灰败与颓废,仿佛支撑了一路,终于在此刻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
骆杳杳立刻朝他冲过去。
想到警察有可能还在观察她,舒意冷静下来,让工作人员招呼驻足观望的游客先去古堡参观,骆杳杳和她则先带着两人回千秋园。
招晴整个人失魂落魄,任由她折腾,一回到老宅,见百花争妍,春色盎然的千秋园已经化为灰烬,变作一片废墟,她瞳孔骤然放大,又在转瞬间失去焦点,晕了过去。
等各自安顿下来,情绪有所缓和之际,周梦安独自一人登上雀楼来找舒意。
听骆杳杳说,这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在雀楼上,找不到她就来这里,她一定会在,果然不出所料。
舒意似乎也已经做好准备,平静地看着他:“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周梦安简单交代了一下去时的经过,一切都按照原定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活动日期突然延后。
为了不留下一点尾巴,他们选择不告诉她,不跟西江有任何联系。
到了正式宴会那一天,祝秋宴还特地乔装打扮过,噶色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或许太过警觉了,又或许相识太久,后来还是让噶色发现了端倪,但已经晚了,祝秋宴就在身后,扼住了他的喉咙,招晴在高处狙杀,一击即中。
噶色当场毙命。
之后整个现场都很混乱,他在两条街外的偏僻巷子里等着接头,过了一会儿招晴顺利赶来,祝秋宴却迟迟没到。
按照约定,一旦超时他们必须立刻离开,他下意识就要发动车子,却让招晴阻止了,于是他们冒着危险等了几分钟。
招晴不放心,还是回去找祝秋宴,他只好跟着。
一到广场,枪声林立,场面万分混乱,有现场保安,有巡警,还有一群不知身份的人,都是武装打扮。
招晴手里有枪,第一时间认出她的守卫立刻锁定了她,火力集中过来。
好几拨人,还有疯狂奔散的行人,现场完全失控。
周梦安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然后招晴被困住了,为了救她,祝秋宴本已经躲过了追踪,却还是返回了。”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舒意,见她神色如常,才说道,“我们一路被追到一条巷子,为了让我们先走,他一个人堵在巷口。那些人装备齐全,火力很足,有很多枪。他们不要我们的命,只要他的,他中了很多枪。”
见他顿住了,舒意问:“然后呢?”
她声音很轻,眼神也很纯净。周梦安强忍着打转的泪水,说道:“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巷子被封锁起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听说、听说那里死了很多人,还有中国人……”
舒意低下头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怎么回来的?”
“跟去的时候一样,很安全。”
“确定没有尾巴跟着吗?”
周梦安犹豫地摇摇头:“应该没有。”
舒意不太放心,看招晴的样子就不太警觉,如果祝秋宴真的被杀了,噶色身边的人或许能够认出他来,那么找到万古千秋是早晚的事。
她想了想,说:“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骆杳杳离开这里,先去国外待一阵子。”
“我不……”
他话没说完就被舒意打断:“如你所愿,已经努力过一回了,还不肯放弃吗?周梦安,我记得你说上辈子死了之后仍不肯离去,一直在世间游荡,是因为有未尽的执念,现在你告诉我,那份执念你放下了吗?”
周梦安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又再次湿润,周而复始,情不自禁,长期积压的痛苦抑郁终于在这一刻都释放了出来。
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终于愿意放弃,不再跟自己较劲,“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幻想她,在我的生命里描摹她的存在,憧憬有她的未来。我把自己缩进壳子里,拒绝朋友,拒绝医生,拒绝家人,整个世界只留下她一个人,为了找到她我真的吃了很多苦,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被人骗钱,搭黑车,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几十公里,住漏雨的招待所,最难的时候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她……这些年来,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是我唯一的信仰?可如今这个信仰,不可以再属于我了。
泰国一程他算看清楚了,除了祝秋宴,招晴眼里容不下别人。
她专注,痴情,勇敢,甚至决绝。
但与他无关。
“我可能很难才会放下,但是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放下的,你说是不是?”周梦安挤出一丝笑容。
舒意点点头。
周梦安仍旧注视着她,带着满眼的热泪与满腔的热忱。他知道她此刻的平静安然更像一种矫饰的假象,可他怎么忍心打破?
你要让世界明亮,让她坚强。
你不可以成为软肋。
“我想再去见她最后一面,跟她告个别。”
“好。”
招晴一直没有睡,从看到千秋园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犹如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副驱壳。
天将亮不亮,晨曦微弱,天空呈现一片深邃的蓝。周梦安脚步很轻,走到窗边。招晴努力支起头,看见那少年的侧影,青葱挺拔,充满了朝气。
她心里想,怎么会是他呢?一点也不像。可看他挺直的脊背,永远昂扬向上的姿态,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像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天真地相信和平,相信梦境,相信童话。
她也曾劝他放弃戍守边关,可他却说仕宦当作执金吾,但她终究不是阴丽华。
她觉得他傻,觉得他天真,可又羡慕他一腔热血,侠骨柔肠。她如此矛盾地仰视着他,同时厌弃着他。
她在菡萏阁的金丝笼里困了太久了,想要自由,更想要安定,想要荣华,更想要诗章。
边塞风光固然好,可比之弄权,她却更向往后者。
说到底只是不够爱前者罢了。
周梦安此刻站在招晴的窗外,想到的是多年以前初至菡萏阁时的情形,他正被人追杀,腹背受敌,来到她窗下,而她正百无聊赖,遂朝他丢了颗葡萄。
当时风正好,月正好,她美得动人心魄。
不比此时,她照旧美,却早已没了生机。
“招晴。”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带着属于张靖雪的口吻,包容万千地将仰视与向往都藏了起来,那般热烈,又那般安静。
“那年得知李重夔与匈奴勾结致使袁家三军阵亡的消息,我只身赴死,不单是为了报答七禅曾多次相助的恩情,更因为我是一个武将。”
招晴听他起了头,就知道他将要说什么,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原来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知道。
“我为的是和我一样的袁家军的数万英魂,为的是一朝清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当时天下,何来明堂?我杀李重夔,乃赤子所望,无关他人。”
张靖雪说完,蓦然回首。屋内躺着的是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此刻她的脸隐没在黎明中,不见清丽绝艳,只剩汪汪的泪光。
闪烁的晶莹落在他眼里,又是一番起复的心动,可他到底忍住了。
“招晴,你未曾懂我。”
招晴泪眼朦胧,竭力摇头。不是这样的,她懂他,她曾爱过他的!她想要起身,想要将他留下来,想要和他解释自己的心怀,可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转过脸去。
“不要再逼七禅了,我之生死与他无关,你之爱欲也与他无关,不要把我的死强加在他身上,也不要把你的求而不得强加在他身上。未能让你如愿以偿,是我无能,非七禅所想。”
“是,你的确无能,一辈子只追求一个泡沫美梦,不是无能又是什么?”招晴咬着牙,强撑着支起身来,颤抖地指向他,“张靖雪,你何尝不是将你的理想强加于我?我不懂你的报国之志,戍边之望,可你就懂我了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凭什么指责我?这些年来,除了相依为命,我强加过他什么?我何曾强加过他?”
她说到气哽,每一句都在诘问他的不公。
张靖雪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酸溢出舌苔,留下厚苦的滋味。他想到的是,招晴怎么变成这样?过去他们虽未曾真正相爱,那是一份遗憾,但他从未后悔过。
她爱着自己憧憬的将来,他怀想着有她的将来,也许是他自私,没有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可即便他问了,她真的愿意跟他走吗?
她爱七禅,爱的究竟是他的才华,他的睿智,他励精图治的志向,海晏河清的理想?还是爱他的苦难,他的求而不得,他的孤独寂寞?
与她相映成彰的究竟是什么?
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希望他幸福快乐?将他绑在身边,就是她的爱吗?
张靖雪久久沉默,一直到招晴哭到几乎没了声响,一声长叹终带来他的疲惫:”招晴,倘若今日七禅回来,发现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将是怎样一种残忍,你想过吗?或许他无法死去,可由时间再次疗伤,一百年两百年,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原来的七禅,可你想过没有,一次两次,区区血肉之躯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切肤之痛?总有一天他会枯竭,会变成行尸走肉,失去共情能力。他等不到,你也等不到,你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跟你一样孤独吗?”
“不是、不是……”招晴如是说着,却骤然跌回了床上。
她双目空洞地盯着帐顶。
“他已经不懂得爱自己,连爱别人的能力,你也要剥夺吗?招晴,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放下吧,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招晴背过身去,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她不断地抽泣着,肩头一抖一抖,瞧着背影是那般的羸弱,惹人心疼。
张靖雪双拳紧握,绷住身躯,目视前方,天将亮了。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去寻找心中山水了。”
招晴,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收尾,就完事了。
第85章
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 有些人可以结伴而行,有些人只能擦肩而过,可不管同路多久都要说再见。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对旁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明天、后天, 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可对他们而言, 却是这一生仅剩的念想了。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见到面倘若不能一笑而过,倘若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只有伤感, 倒不如不见, 一个人的伤感总比两个人的伤感要好。
于是周梦安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倒是骆杳杳起初去了每一个城市都会给她报信, 报平安,给她讲当地见闻和有趣的事, 有时候一通视频半夜就过去了, 各自在清晨的吵杂声中安静睡去, 又在夕阳中醒来。
她仿佛享受这种生活, 乐此不疲地陪伴着一个人, 舒意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怕她睡不着,怕她总是一个人站在雀楼,怕她猛然有一天跟谢晚一样。
每当她静默的时候, 舒意比她更安静,就显得此前的热闹有多不堪一击。
后来有一天舒意说:“你好好地玩,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骆杳杳正要上热气球,忽然跳了下来,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她:“我说过会一直陪你的。”
“我不需要。”她站在大河边,眉眼安然。
骆杳杳拧眉瞪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去吧,气球很漂亮。”
说完她挂了电话,骆杳杳再打过去时已经关机,再之后就不再能够联系地上她。就算能拨通,每每也无人接听,时间长了骆杳杳也放弃了,一路同周梦安走遍南半球,再回到西江已经是两年后,舒意不在,万古千秋只剩下招晴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