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灯看着她耳侧青丝,又要问大悲水是什么,转个弯人已经到了食堂,她的话头便止住。
食堂在一个宽敞大堂,几根古朴的横梁悬在顶上。姜迎灯和梁净词围桌坐下,杨翎去隔壁一桌招呼客人。
姜迎灯望过去,满眼都是好奇,好奇杨翎,也好奇她招待的这一桌七八个男人的身份,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对杨翎毕恭毕敬。
梁净词的话让她转过头来:“那一桌是她的司机。”
姜迎灯目瞪口呆:“全部?”
他浅浅点一下头,也随之瞄一眼过去,端起手中小盏饮茶:“有几位已经退休。”
她呆呆看他,还没有消化震惊。
杨翎走了回来,坐在迎灯的身侧。
梁净词独坐另一边,他背光,下颌精致利落的线条在夕阳的景中被勾出,茶盏里几口雨前被引尽,杯口被他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
透亮的豆青绿,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指修长而干净。
很快一桌菜摆好,素食宴。但色泽与摆盘都漂亮,也能引人食欲。
杨翎还在给姜迎灯科普:“有的法会登祖先牌位,祖先都能进去听法了,不登的人家进不去,一人修行,上修七世父母,下修子孙后代。
“听经闻法,放下恩怨,不怨怨相报了,阳间的人就可以平安生活,但是也不要忘了积德行善,做好事,说好话,不积新仇——”
梁净词打断道:“人一个学生,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姜迎灯礼貌讲一句:“不要紧的,我也很好奇。”
杨翎不再多言,指着菜说:“吃吧吃吧,尝尝这煎饺,我包的。”
姜迎灯应声,闷头吃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杨翎和梁净词讲正事:“前两天顾家的阿姨找上我,让能不能给你和他们家那姑娘说个媒。”
姜迎灯咬水芹的牙口一顿,而后放缓,怕他的回答在嘈杂咀嚼声里略了过去。
而梁净词只平静想了一想,问:“哪个姑娘?”
“顾影啊,她不是你高中同学么?”
他撑着额,说:“不是同学,比我大两岁。”
手里放下那汝窑小盏,“还得喊声姐。”
杨翎说:“那小丫头我见过,很不错,很亲切。女大三抱金砖,这话有些道理,况且也没大三岁吧——迎灯你吃啊,别拘束,老夹面前的那盘菜干什么。”
被点名的女孩苦涩一笑:“嗯,谢谢阿姨。”
她低头挑米饭上的菜,食欲全无。
没听见他吭声,许久抬起头看过去。
梁净词没答他妈妈的话,却隔了餐桌,正看着姜迎灯的眼睛。
她脸一热。
“我考虑考虑。”少顷,梁净词转而看向杨翎,“说些别的吧。”
避谈这些。三言两语,他把问题转向别处。
结束后天已入暮,姜迎灯这件薄毛衣就显得不太够用。她怕仪态不端,没表现出一点冷,咬着后槽牙笑,在风里跟杨翎道别。
到梁净词车上。
他好像有了些心事,比来时又沉默一些,等迎灯上车,他不经心问一句:“好不好吃?”
姜迎灯点头:“嗯,我还以为庙里的菜都是那种清汤寡水的,像减肥餐。没想到还蛮有滋有味的。”
他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车里开了暖气。
姜迎灯活过来了,悄悄往手心哈了一口气,问他:“阿姨常来庙里吗?”
“常来。”梁净词说,“带着目的修行,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什么目的?”
“指望苦海脱身,只能找些寄托。”
又不是真落发出家,心里还是舍不得那点浊世的情缘。
姜迎灯不悟道,不懂这些。但她能觉察到,杨翎是看不破红尘的,她的眼神分明情意绵绵。
姜迎灯莫名觉得,比起他妈妈,梁净词这个人反倒显得更空一些。
他不会讲什么净坛的大悲水,也不会讲行善积德、听经闻法。
只不过在提到顾影时那淡淡的面色,就令人觉得他目空一切。许多人在竭力斩断的情缘,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身上。
深谙佛不过是寄托,比笃信佛听上去更为冷静漠然一些。
因为他连寄托都不需要。
姜迎灯晚七点有个讲座要签到,于是梁净词车速快了些,将她安全送到校园。
临走,他递来那把她遗落的透明雨伞。
姜迎灯接过伞时,他身上的夹克落在她肩头,她诧异抬眸,梁净词正在笑:“别当反季节战士了。”
他温柔说:“生病了得不偿失。”
衣裳里面温温的,但她的心在此刻滚烫难安。
“谢谢,改天还你。”姜迎灯颤着声,小心地跟他说道别。
“嗯,去吧。”梁净词淡淡应。
-
不知道他用什么洗衣,衣服上沾染一种很好闻的冷感香调,让她贪恋地在独行的路上放慢脚步。
快到楼上时,姜迎灯把他外套脱了下来,为掩人耳目,揉成团背在身后。
“穿这么靓,去见哪个小哥哥了?”林好过来掐她脸。
姜迎灯讪笑:“没啊,平时也很靓好不好。”
许曦文闻声望过来:“你跟谁啊?”
林好:“我猜是,那个周、周……”
姜迎灯矢口否认:“才不是。”
她越过众人,要去里面衣柜,被人发现端倪:“嘿!谁的衣服!”
姜迎灯一惊,忙把被拽去一个袖管的外套往怀里拉,珍惜道:“不要,不要扯坏了。”
紧接着,在众人议论纷纷“迎灯是不是谈恋爱了”的声音里,她紧急地把外套抻平整,挂进了衣柜,藏在她花花绿绿的裙子中间。
异样的两种香气在交织。
姜迎灯站在柜前,嘴角先是轻盈扬起,又很快黯然坠下。
顾影——
从那天听到她自报姓名时,姜迎灯就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会与他发生些什么。
这是由古怪的第六感产生的失落。
如今还真应了验。
姜迎灯靠着柜门,看黑咕隆咚的柜子里的衣服,又低头玩了会儿指甲。
今天看的书是《朗读者》,梁净词借给她的。
姜迎灯看的不是书,是他的批注。
他在原版正文上做过一些简简单单的勾画,基本都是标注字词的含义与翻译。德语是他的二外,姜迎灯一个字都看不懂,但又翻得津津有味。
看那些变浑浊的字迹,看他阅读时的小小想法。
“啪。”
有人把灯关了,姜迎灯只好合上书本。
她到床上,打开手机,夜深人静处,更容易多思多虑,尽管提醒自己不要乱想,又实在忍不住。
姜迎灯打开搜索框,在里面堪堪输入“顾影”两个字。
偏巧,梁净词的电话在这时打来。
姜迎灯心一坠。
过十几秒,她忐忑接通。
梁净词开口便问:“在看书?”
姜迎灯一讶:“刚刚看完,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笑了声,但气音很轻。
彼此沉默了会儿,姜迎灯低低提醒:“你有话要说吗?”
他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事,听听你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是好奇:“我的声音怎么了?”
讲完,才发觉这话有多么意义深厚。
在她还为这愚钝的反问而难堪的时间里,梁净词已然又轻飘飘开口:“我妈让我联系顾影,请她吃个饭,你觉得呢?”
顾影这两个字让她紧了紧牙关,姜迎灯半张脸埋进枕头,又借浑浊的光去看那褪色墙皮。
半晌,她说:“我jsg觉得她挺好的呀,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情商也——”
梁净词声音扬了扬,打断她说:“问你这个了?”
“……”
“请不请?帮我拿个主意。”
姜迎灯抬起指,去碰那鲜明的裂痕,百感交集地问了一句:“我的意见重要吗?”
他声线磁沉,不假思索说道:“至关重要。”
同一时间,在自家客厅里,梁净词松弛静坐着,一手举着手机,听她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