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总是好奇,季屿生为什么看起来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假人,为什么能如此得心应手地彻底剥离情绪,让自己坠入无风的寂静海,因为他的心本来就是死的,所以肖怀风最后选了他当夙愿师,多么讽刺。
她一直努力地想要靠近他,想让他多喜欢一点这个世界,想变成他的世俗欲望,到头来却发现,他所有的苦难都是她造成的,多么可笑。
明纱想要继续质问夏康,可是一张嘴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她胡乱地用手背擦拭眼角,颤声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假如我今天没有碰到老易,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夏康知道,现在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当下只能如实地把真相告诉明纱。
他缓了会儿,轻声道:“当年,你被人送去医院救治,醒来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医生告诉我们,你是由于灾后急性应激综合症导致的失忆,让我们不要刺激你。”
“那时你才九岁,年纪小,本来就记不得多少事,我和你妈便想着顺其自然,等你慢慢记起来……”
明纱仿佛一瞬间被夺走了所有力气,艰难地呼吸着。
其实,这些年,她经常会梦见一些关于旗袍女人和清秀少年的模糊画面,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她以为那是梦,现在才知,那是潜藏在她脑海中的记忆片段。
背后烧伤的疤痕,是火灾遗留下来的痕迹,梦中的甘浔镇永远都在下雨,那一定是因为火灾发生时,她曾经无比地期盼上天能降下一场大雨,拯救他们所有人。
第51章 屿覆长生草(6)
明纱挂掉电话, 颓然地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把脸埋在膝盖中,慢慢平复心情。
就这样待到下午,手机突然震动着响起来。
她抬起头,翻开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 滑开接听键。
“喂,你好。”
手工扇子铺的师傅粗着嗓门:“喂, 妹子,你昨天在我们店做的两把扇子已经晒干, 你看今明两天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一下吧?”
明纱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丧:“好, 我一会儿就过去拿。”
跟扇子铺的师傅约好时间,她结束通话,起身去浴室, 站在洗手台边,掬了把温水拍在脸上,睁开眼,看向镜中。
因为哭得太久,双眼已经有些微微红肿,脸色看起来也显得十分疲惫。
明纱扯下毛巾, 用冷水打湿, 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在双眼周围冷敷按压。
半盏茶功夫过后,双眼逐渐退肿, 精神状态略有恢复,她披上大衣出门去取折扇。
两把扇子的材料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扇面上还有她的信笔涂鸦和题诗,就是画得有些潦草,书法也惨不忍睹。
扇子铺的师傅得知她要把扇子送人,贴心地给她整了两个翻盖盒装放,挪移道:“灵魂画手,一笔一划都费尽心思,收到礼物的人肯定会感动到热泪盈眶。”
明纱不信他的邪,双手接过盒子,开玩笑道:“折扇定情,互许终身,浪漫情人节礼物,对象都感动哭了是吧?”
师傅比了大拇指,咧嘴笑道:“你很懂嘛!”
废话,淘宝三毛钱广告词,她都不用特意记就能背下来。
明纱将盒子放进挎包里,和师傅闲扯了几句。
临走时,师傅和她说:“镇上今晚有渔舟唱晚活动,挺精彩热闹的,你没事可以去看一看。”
明纱从墓园回来,一整天都闷在民宿里,根本没注意到镇上有活动,现在听师傅提起,忍不住心血来潮道:“那是什么类型的活动啊?我前几年来甘浔时好像还没有。”
师傅唉了一声说:“前年,苏城的一个民间戏班来在我们这扎根落地。他们呢,比较擅长卷梢戏,就是把戏船停泊在游人众多的地方演出,往船头搭起戏台,拿船舱做戏房,绮彩华灯,奏乐演戏。老一辈们和许多游客都挺爱看的。”
“这样。”
明纱被他说得兴起,决定转道去看上一出,放松心情。
她从手工扇子铺出来,夜幕降临,甘浔小镇花灯亮起,深巷酒香,水汽氤氲。
西溪河中有人泛舟而行,岸边停着两艘戏船,周围人头攒动。
明纱在桥头附近的小吃店坐下,要了一碗腊八粥,一份石头馃,两份毛豆腐,边吃东西,边用眼神在戏船周围努力搜寻。
他最喜欢听戏,肯定不会错过眼前的活动。
明纱心里想着季屿生,在戏船周围扫了一圈,偏头,恰好发现他坐在河对面的客栈二楼上饮茶。
屋檐下灯笼交相辉映,凉风习习,月色朦胧。他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鹅黄暖光。
说来奇怪,两岸距离不算近,她并不能完全看清季屿生的五官,但她就是能凭感觉认出他来。
如果是以往,她早就恨不得立刻跑到客栈,假装和他偶遇,然后霸占他对面的位置,陪他一起用餐聊天。
然而现在,她却连见他一面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真是胆小鬼……
明纱在心里暗骂自己,不受控制地翻出手机,给季屿生发消息。
明纱:【老板晚好,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她点击发送,抬头看向对岸。
少顷,季屿生似乎已经接到消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给她回复。
季屿生:【?】
明纱甩了个给猫顺毛的表情包过去。
明纱:【我说出来你答应我千万别生气啊。】
季屿生:【好,你说吧。】
明纱:【你送我的扇子不小心裂……裂开了。】
季屿生:【……】
他确实如她所愿没有生气,但是,这个省略号看着就很郁闷魔性又无语啊。
明纱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正犹豫着要怎么跟他解释,又收到了一条他发来的消息。
季屿生:【怪不得最近挺安分,连着几天都没找我学习扇子功要领。】
明纱吐了吐舌头,手指飞快地敲出几串字。
明纱:【我现在不是找你赔罪来了嘛。】
明纱:【你看,这是我新做的两把扇子,漂亮吧?】
她兴致勃勃地把扇子图片发给季屿生欣赏。
季屿生望着图中那两把“卧龙凤雏”,眉眼含笑。
季屿生:【嗯,还挺……有个人特色。】
明纱当他是夸自己。
明纱:【觉得好看你就选一把吧,我送你。】
季屿生低眉,瞥了眼第二把扇子。
那扇面上画着一个似人非人的“生物”,笔法行云流水,能看出来创作者很努力,他万般疑惑。
季屿生:【第二把扇子上画的是什么?】
明纱:【你呀。】
季屿生:【……】
季屿生:【我在你心里长这样?】
明纱如鲠在喉,莫名生出一种负罪感来。
明纱:【画技虽然……确实有点惨不忍睹,没有画出你十分之一的神态,但是……】
季屿生:【但是?】
明纱:【我已经非常努力了。你就把眼睛一闭收下吧好不好?或者选另一把也行啊!】
明纱手里拿着手机,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河对岸的人影。
他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
季屿生:【行……那就第二把。】
明纱心里一喜,乘胜追击。
明纱:【好耶,你能不能再送我一把扇子啊?】
季屿生:【……你手里不是还给自己留了一把?】
明纱:【不一样的,你做的扇子我用起来比较顺手,学得也快。】
牵强的理由。
季屿生唇角微弯,食指轻敲了两下茶杯。
季屿生:【可以,不过这一次如果再弄坏,我可要罚你了。】
明纱:【放心,我保证没有下次。】
她没什么真情实感地跟季屿生发誓,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他用手机聊天。
到了亥时,好戏结束,周围观众逐渐散去,季屿生起身下楼,从她视线里消失。
明纱眨了眨眼,心情低落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客栈二楼,半响,收回视线,终究忍不住问出那句话。
明纱:【老板,你什么时候回申城?】
季屿生从客栈出来,在河岸边停下,垂眸瞥了眼消息,蹙眉。
季屿生:【你怎么知道我眼下不在申城?】
明纱:【哦,我忘记听哪个同事说起你春节要出门一趟了。】
季屿生:【这样。】
他凝眸,抬首,往河对岸看过来。
明纱咻地躲到桌子底下,紧张得手心出汗。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深巷里走去。
季屿生:【明天晚上回。】
明纱从桌子底下站起身,一转眼,发现小吃店老板正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
明纱干咳一声,淡定道:“订婚戒指掉桌子底下了。”
老板表示理解:“这么重要的东西得小心点啊,如今这世道,没几个人能拾金不昧的,万一被坏人捡去,可就惨啦。”
明纱连连点头:“您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