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纱全副武装,戴上帽子和口罩,拿着包和手机,出发。
她沿着西溪路往前走,河道两边的景色从小桥流水人家,逐渐变成谷场菜园寒山苍翠,人也越来越少。
不多时,她来到后山,走进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薄雾还未彻底散去,在墓碑间四处缭绕浮动,仿佛笼着层轻纱。
明纱跟随记忆,往深处去,经过一个打扫落叶的老人,这时,一阵风吹来,薄雾散去,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直立在高低错落的墓碑间。
是他。
第50章 屿覆长生草(5)
季屿生他怎么在这里?
明纱心里的疑惑胜过了惊喜, 没有第一时间跟季屿生打招呼, 而是条件反射地躲到树枝后。
大年初五宜祭,太阳一出来,豁开云雾见青天,季屿生站在一座墓碑前, 一身素白, 与周边景致浑然一体,清修如鹤, 望似仙。
他将手里的捧花摆放在墓碑前,点燃香烛, 一拜三叩,起身离开了墓园。
明纱从树枝后出来, 慢步走到季屿生方才所站的位置,垂眸。
丛林深处虫飞鸟鸣,青烟袅袅, 冬日暖阳将墓碑上的红色碑文照映得格外醒目。
“先考季勋,先妣林蕙之墓……”
这是季屿生父母的合葬墓?
他们是甘浔人吗?为什么她对他们一家子完全没有印象,难道他们是她搬走后才搬来的?
香烛燃到一半,散发出浓郁的檀香味,明纱呼吸着,感觉大脑有些昏沉。
胸口堵, 好难受……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扫墓老人的面前。
“您好, 老爷爷,打扰一下。”
面容清癯的老头停下打扫动作,抬头看她, 惊讶道:“原来是你啊。”
明纱愣住,浑身都被一种不自在又诡异的感觉包围着。
“您……认识我?”
老头笑道:“我没退休前可是镇长, 在甘浔生活了一辈子,镇上大大小小的人家,就没有我老易不认识的。”
见明纱仍一脸质疑的表情,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我问你,你奶奶是不是叫宋婵,住在镇北的画桥附近?你九岁时宋婵亡故,你随父母离开了甘浔镇。”
明纱仔细一想,还真是。
她上下打量老易一番,确实觉得有点眼熟,将信将疑道:“既然您是老镇长,啥都知道,那我跟您打听一件事呗?”
老易嘚瑟地挑了挑眉:“你说。”
明纱看向季氏夫妇的墓碑,问他:“你刚才应该有看到一位白袍青年在这里祭拜了吧?”
老易点头:“看到了,你想向我打听他?”
明纱神情羞涩,略有迟疑:“……对,墓里葬的是他父母吗?他们一家子也是甘浔镇上的人?”
老易啧了声,不可思议地看着明纱,奇怪道:“你竟然不认识他们?”
明纱摇了摇头:“不认识”
老易皱眉:“一点印象也没有?”
明纱茫然:“没有。”
老易叹了一声:“真是造孽,他们以前就住在你奶奶家隔壁,是你们的邻居,你小时候还经常跟季沅一起玩来着。”
“季……季沅?那是谁?”
“就刚才的年轻人啊。”
明纱整个人都懵懵的:“他不是叫季屿生吗?”
老易摆手:“之前叫季沅,后来才改成季屿生的。”
明纱僵在当地,脑海中隐约闪过无数画面碎片,却完全无法正常拼接起来,她怔怔地看着老易。
“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老易长吁短叹,惆怅道:“长大了想不起儿时的事也算正常,但你应该还记得十几年前的甘浔大火吧?”
明纱摇头,沉默着等老易把话说完。
老易眯起眼睛,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跟她说起了一些往事。
“十几年前夜里,甘浔镇北有家饭馆瓦斯爆炸,引起大火,连累到周围几户人家。”
“咱们甘浔镇多为木结构建筑,一起火便是黑烟滚滚,火势冲天。许多人在熟睡中,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葬身火海。”
“我听老一辈人说,当年,林蕙和季沅本来有幸逃出了火海,后来听见宋婵在呼救,林蕙起了恻隐之心,又跑回去救你们,谁知道最后虽然把你给救出来了,她自己却因重伤不治身亡。”
“林蕙死后,季沅成了孤儿。”
“曾经有人劝说你父母,让他们看在林蕙救过你的份上,收养季沅,但是你父母没答应,于是他就被送去了孤儿院。”
“前两年他回甘浔镇,在镇北红白古树旁边开了家博古典藏舍,我才知道他已经改名为季屿生……”
日上三竿,陆陆续续有人来后山墓园祭拜祖先。
明纱听完老易一席话,魂不守舍地走到宋婵墓前。
她看着照片里笑容可掬的宋婵,轻声喊了句:“奶奶,我来看你了。”
阴阳两相隔,永世再无期。
小时候看恐怖片,会吓到不敢自己一个人上厕所,等到身边开始有人离世,却连做梦都想梦见鬼。
人的记忆那么短暂,如果已故之人拒不来梦中,那么生者很快便会将他们彻底遗忘。
比如,现在。
她竟然开始觉得奶奶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了。
明纱泪眼潸然,吸了吸鼻子,动手拔掉周围的杂草,对着墓碑拜了又拜,小声和宋婵聊起天来。
“奶奶,您别光顾着想我,有空就常来看我吧。”
“对了,您还记得隔壁家那个叫季沅的小子吗?”
“他现在改名叫季屿生了。”
“我对季沅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季屿生,我想和他在一起……”
“您说,他有没有恨过我?”
说到这,明纱哽咽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边的金日,刺眼的光线直射过来,她不适地眨了下眼睛,抬手挡在额前,笑了笑:“不知不觉就跟您唠嗑了那么久,已经快中午了,您歇着吧,我明年再来看您。”
明纱简单整理了一下情绪,拿着包离开墓园,回到甘浔镇。
中午,古镇人影交织如画,炊烟袅袅,空气中夹杂着令人垂涎的饭香。
明纱六神无主地走在青石路上,四周景象逐渐与幼时记忆重合,她糊里糊涂就走到了镇北红白古树旁。
狭窄的街巷人来人往,嘈杂喧嚣,她站在博古典藏舍的斜对面,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向店里。
季屿生手里拿着账本,站在柜台边跟店伙计交代事情。
“清点一下这两天新进的货,没问题就摆到货架上。”
“元宵过后,重新整理账务信息发送给我。”
“好嘞,老板。”
店伙计在手帐上记下季屿生交代的事情,随口问他一句:“老板,你明天就要回申城了吗?”
季屿生点头:“对。”
店伙计将手帐放进柜台抽屉里,遗憾道:“怎么不多待几天?”
“剧团有演出,走不开。”
季屿生把账本归还给店伙计,走到工艺架前,取下一把折扇,顶转把玩,似乎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唇边不自觉地浮出笑意,偏头往门外看了一眼。
明纱一惊,慌张躲进旁边的民族刺绣服装店里,假装在看衣服。
季屿生没发现她,视线掠过红白古树,在对面的糖水铺停顿了片刻,收回,跟店伙计寒暄了几句,然后转身走进后院。
明纱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手工刺绣半身裙,店老板以为她心动了,不禁笑呵呵道:“我们的裙子都是一针一线手工绣出来的,质感好,又有文艺范,跟你特别搭,性比价也高,只需要两百多,你喜欢可以先去试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明纱回神,连忙推辞:“噢,不用了,谢谢。”
她逃也似地离开服装店,回到皖梦民宿,把自己关在房间中冷静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夏康打电话。
铃声响了几秒,电话接通。
“喂,爸爸,我是明纱。”
“哎,我知道,你打电话给爸有事吗?”
“我今天去给奶奶上香了。”
夏康短暂静默了下,说:“你有那份心,奶奶会开心的。”
明纱用力握着手机,指甲抠得发白,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唇角,心平气和道:“我在墓园遇见了甘浔镇的前任镇长老易,他和我说了一些往事。”
夏康呼吸一滞,咽了咽口水,紧张道:“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明纱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淡漠生冷。
“他和我说,十几年前甘浔镇大火,我是被邻居家的林蕙阿姨以命换命,给救出来的。”
“她死后留下了一个孤儿,叫季沅。你们拒绝收养他,把他送去了孤儿院……”
她越说声音越沙哑,到最后近乎是咬牙切齿道:“爸爸,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同理心和愧疚感吗?”
夏康一时语塞。
明纱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也对,就连我这个亲生女儿对你们来说都不算重要,更何况是季沅,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
夏康理屈词穷,声音磕磕绊绊地辩解道:“纱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爸爸说……我和你妈当时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光是处理你的抚养权问题,就已经耗尽全部心血,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顾全其他。而且,你也知道,重组家庭本来就困难重重,如果再收养他,你徐菲阿姨不会同意跟我在一起的。”
这些道理她当然知道,可是就是因为太懂,反而觉得更加地难受无力。
如果当初死的是她就好了,这样她父母就能没有后顾之忧的离婚重组家庭;季屿生也不会变成孤儿被送去孤儿院,不需要看别人脸色长大,活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