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山办公室在知行楼,岑枳绕去回字结构的东横廊,下了一层。
自习课已经打铃,整个校园沙沙地安静下来。
办公室门敞着,岑枳匀速挪过去,正在思考是敲一下门,还是老老实实站在门口喊一声“报告”,就听见里面不止高文山。
“这次,家长还是不来吗?”高文山问。
岑枳听见男孩子很轻的一声笑。隔了层墙,她听不出这声笑的意味,是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嗯。”贺知野接着说。
岑枳脚下一顿。
“毕竟是高中阶段最重要的两年,老师再打电话,和他们沟通一下?”高文山说。
“不用。”贺知野说。
这回话音里没有无所谓似的笑意,他答得也没有思考的空余。
“那家……”高文山想说家访。或许电话里说不清,当面和贺知野的父母聊一下,他们会愿意多分一点关注给这个孩子。
“真的不用。”贺知野一改平时的散漫,语气略有些硬地打断他,却又加了一句,“老高。”
有些难堪他自己见就行,没必要扯进别人。
尤其是像高文山这样的。
高文山愣了下,倒不是为了自己话没说完,而是最后那句没大没小的老高。
办公室里静了两秒,高文山笑:“行吧,老高听你的。”
“谢谢高老师。”贺知野声音又懒下来。
高文山笑着摇了摇头:“老师想来想去,有些事情还是想问问你。”高文山微顿,重新语重心长,“你之后,有什么规划吗?譬如是专心高考,还是参加些相关竞赛,或者考虑出国?”
贺知野默了一秒,淡道:“没想过。”
高文山微张了张嘴。
他带了(14)班大部分同学两年,贺知野这孩子给他的感觉,就是整个人很松散。
这感觉如今好像还有个专有名词,叫什么:松弛感。
对贺知野来说,似乎的确有松弛的资本。譬如出生就是别人终点线的家庭条件,譬如毫不费力就能碾压霸榜的成绩。
但这种松弛有时候看上去,又有点太过了。像是随手撒在池塘里的一把星星,淅淅沥沥地掉进去,捞都捞不起来。
明明是个光芒盖都盖不住的少年,偏偏好像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趣,成绩平均得不偏不倚,连偏个科能和他多聊两句的机会都不给。
这年纪男孩子喜欢的篮球和游戏,他好像也就提提眼皮的兴致。
不像(1)班的那几位学霸,梦中情校极其明确,非清北不入。
说得直白一点儿,这孩子好像没什么目标。
“要不,你考虑下数竞?”高文山循循善诱,“要是参加的话,现在可以准备起来了。我和秦老师讨论过,以你现在的水平正常发挥,进国家集训队完全没问题。过完年秦老师带队,陪你们几个一块儿去帝都。”
结果贺知野又说:“不了。”
“为什么?”高文山下意识。
少年没有丝毫的尴尬和说胡话的不好意思,慢腾腾地说:“因为,我还是吃不惯飞机餐。”
岑枳:“……?”
高文山:“…………”
其实高一那会儿,高文山就和聂泽洋商量过,想让贺知野参加化竞。
提前七八个月准备起来,高二参赛,即便成绩不理想,也不耽误高三复习,正合适。
但贺知野说,他不去。
因为他吃不惯飞机餐。
高文山二十余载的执教生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学生。
他不是没见过,有些孩子就算是不喜欢的学科,有些成年人就算是没兴趣的工作,依旧会做得很不错。
但贺知野又不太一样,他看上去挺喜欢化学的。聂泽洋布置的作业,他做。课外的化学习题册,他看。就连聂泽洋组织过几次的课后化学实验,他也参加过。
但问他要不要参加比赛,他就能和你说吃不惯飞机餐。
然后过了一年,他还是吃不惯飞机餐。
高文山深吸了口气,拿过保温杯,拧开。
茶水冒了会儿热气,又盖上:“行吧。那你再想想,要是有什么新想法,随时来找老师。”
“好。”贺知野答应得很快。
高文山却觉得他在敷衍,无奈叹气:“去吧,让你同桌来一趟。”
贺知野点点头,出办公室。
岑枳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走廊,又歪头看了眼一个人都没有的横廊,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她不理解鸵鸟埋沙子的想法,但这会儿却很自觉地侧了侧身,面对着墙壁,站得笔挺又直溜。
少年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擦着她身后的空气而过,远了两步,又蓦地一静。
岑枳盯着眼前的白墙,眨巴了两下眼睛。
右耳朵躲进横廊下梧桐叶子里的几声叽喳鸟鸣,左侧却笼下来一个无声的阴影。
“干嘛呢?”那影子慢条斯理地问她。
“……”
岑枳慢吞吞地,慢吞吞地转过脸。
男孩子单手抄兜,侧身斜抵在墙面上,整个人松松散散地垂眼看着她,比初秋下午的阳光还懒。
“……面壁思过。”岑枳小声道,“因为,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但我没走。”
“?”贺知野扬眉,好笑道,“听了多少?”
岑枳认真想了想:“从高老师问你,‘这次,家长还是不来吗?’开始听的。”
她不是多关心别人状况的人,但高文山这个“还”字,自然让她联想到“从前贺知野的家长也不来”这个事实。就下意识地,站在原地没能挪动步子。
贺知野平静地点点头:“听得还挺完整。”
岑枳:“……”
贺知野唇角没有弧度,岑枳就有点儿无所适从。
她身体仍旧维持着面壁思过的姿势,眼睛却盯着贺知野的嘴角微仰起脸。
贺知野垂眼看着她,抬起右手,指尖垂着,食指在她眼睛顶上画了个逆时针的半圆,问她:“脖子不酸?”
岑枳眨巴了下眼,见他关心自己,不由弯起眉眼:“还真有点哦。”
然后动作迟钝地撑着墙,把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一块儿左转,面向贺知野。
贺知野看着她初代机器人似的笨拙动作,轻笑了声。
岑枳精准捕捉到他的笑弧,确认似的问他:“你没有,不高兴吧?”
贺知野有些莫名:“嗯?”
岑枳抿了抿唇,认真道:“我听到你的秘密了。”
明明是本地人,却和她一样,没有爸爸妈妈来开家长会。明明成绩好得可以参加奥竞,却因为吃不惯飞机餐无法成行。
后者对于一个学神大佬来说,好像还蛮严重的!
贺知野盯了她好几秒,突然颤起肩,笑得鼻息浓重。
岑枳一倍速眨眼,有点儿懵。
这里面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情吗?
还没等她想明白,男孩子已经直起身,往前迈了半步,垂下头问她:“那你知道电视剧里听到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有什么下场吗?”
他嗓音低而缓,杂着笑过之后的微沙,温热气息渗过额前碎发,贴上额头。
岑枳一滞,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浓金色的秋阳无遮无挡地斜照过来,描在少年侧脸轮廓和眉目上。他漆黑的眸子,好像也被揉进了温暖的琥珀色。
岑枳突然觉得,在这一刻,他整个人终于融进了油画底色里。
少年眉眼低低垂着,像在等她答案。唇角勾起的弧度很浅,眼睫毛轻轻动了下,仿佛掉出来她错觉一般的一闪而逝的温柔。
岑枳胸腔里某个地方,也跟着猛地一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实质般的在寥廓夜幕上擦了下,划出一道带着声响的火花。
下一秒,那点温柔却仿佛真的是她的错觉,男孩子戏谑似的,勾着唇角微挑了下一侧眉目。
仿佛在问:不知道?要我告诉你?
“?”岑枳被噎了一下似的,本能地干咽了一口,赶紧颤开对视。
“嗯?”贺知野不依不饶的。
“你站在此处,”岑枳努力压了下不好形容的情绪,认真道,“不要走动。”
贺知野:“?”
岑枳噌地转身,都忘了深呼吸,昂首阔步迈进办公室。
背对他后,又忍不住抬手摁了摁心口。
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被贺知野翘着唇角威胁了而紧张——而且还是在老师办公室门口,这么……刺激的地方。
还是因为怕高文山听见他们说的话,或者横廊拐角又突然冒出个人来。
或者依旧只是她自己的问题,一和人对视就紧张。
亦或都不是。
那点心脏诡异的持续的不正常的跳动,是因为别的什么,她说不上来的感觉。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岑枳来了啊。”高文山笑眯眯地招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