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枳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往那层壳子上撞了下。
看见小姑娘唇角不由自主的,像小机器人程序出错般滞顿的笑意,贺知野下颌的线条,不受控地绷了瞬。
贺知野下颌骨微微动了动,重新朝她笑了下:“枳枳,能问叔叔阿姨,再借你半天吗?我买了晚上九点的机票,吃完晚饭,就把你送回来。”
岑枳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贺知野缓声低道:“算上万一晚点,或是停飞的概率,我得确保有足够的时间,就算是换乘火车,也能来得及赶回去,参加后天一早的小高考。”
岑枳猛然想起贺知野的那句:岑枳和我的未来,不允许有任何意外。
“你,都知道了,是吗?”岑枳有些艰涩问他。
“嗯,”贺知野唇角勾着很浅的弧度,点了点下颌,淡道,“小叔叔,高老师,都告诉我了。”
岑枳胸腔里,又是一阵酸涩。
她不仅没和贺知野好好告别,她和所有人,都没有说一声再见。
她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和贺知野,都是理智的人。
像是默契地不需要互相解释就能明白,对已成定局的现状,什么样的选择对此刻的他们来说,才是最容易跨越今后这段时光和距离的最优解。
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僵硬又难看地提了提唇角,对他点点头,说“好”,然后迅速跑回屋里。
贺知野在她转身的时候,阖了阖眼睫。
岑枳再出来的时候,背着小书包,手里拿了只旧手机,一中的校服外套外面,罩了件鹅黄色的小棉服,有一点奇怪的打扮,可她却没有换掉。
她关上门,小声对贺知野说:“同桌,陪我去小区门口营业厅办个新卡吧。我怕……怕晚上回来晚了,他们关门了,我没办法联系你。”
贺知野盯着她,笑了笑,“嗯”了声。
岑枳办好新卡,塞进手机里,却并没有马上开机。
她腕表上,已经是下午两点五十分。贺知野今天……也或许是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能和她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三个半小时。
岑枳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看着贺知野身上的校服,突然说:“同桌,你不冷吗?”
贺知野盯了她两秒,轻笑了声:“冷啊。怎么,你要给我买衣服?”
岑枳笑起来:“好啊。我给你买件外套呀。”
贺知野撩睫敛颌看着她,像是勉为其难:“行吧。”
营业厅工位上的小姐姐都听愣了。
长得帅就可以这么不要脸了?
岑枳和贺知野打车去了最近的商场。
这个城市的春天也即将来临,商场里换季的厚外套都在打折。
岑枳一进去,就格外兴奋地拉着贺知野挑来捡去。
主打的倒不是看款式,而是先看打折后的价格。
贺知野被她拉了好几家,终于像忍不了了似的“啧”了声,吊儿郎当地问:“这么小气。”
岑枳朝他招招手,贺知野俯身下来。
“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我就问我爸要了600。”岑枳小声说,“还是他的私房钱呢。办卡花了点,晚上我们还要吃饭,省一点啦,买件,”伸出四根手指头,又缩回去一根,“300以下的嘛。”
贺知野垂眼盯着她的指尖,侧颊线条绷紧,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用手机。
慢腾腾地直起身,贺知野懒道:“行。”又说,“最少299,不能再低了。”
岑枳最终还真的在运动专柜帮他选到了一件,一口价299。
简约低调又在袖口有一圈暗纹的黑色卫衣外套。很符合她同桌狂拽酷炫吊炸天又闷骚的大佬气质。
贺知野试穿之后就没脱下来,看着岑枳从书包里摸出现金,在柜台上结了账,又俯下身,指指自己颈后,让她帮忙把吊牌剪掉。
然后和岑枳一样,校服外面罩着外套,直起身。
却在下一秒,被小姑娘伸手,猛地牵住。
虎口相对的柔软温度,像莽撞又倔强往他心脏上贴了下,贺知野呼吸一滞,义无反顾,紧紧握住她。
岑枳仰脸看着他笑,边把他往柜台外拉,边语速很快地说:“同桌我跟你说哦,沈彦最喜欢拉我陪他来玩儿的电玩城也在这里,吃饭还早,我们再花50个币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贺知野任由她拉着,像以往一样,懒散平常道:“你做主。”
-
商场里明亮虚高的光线让他们忘了时间,表盘上的指针却不会。
贺知野依约把她送回后院门口。
天色在他们踏出商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暗了,十几分钟的车程,夜色更甚。
仿佛燃完礼花送走所有游客的游乐园,旋转木马不再需要璀璨灯光的装点,摩天轮也不再拥有升至最高点亲吻便能永远在一起的幼稚传言。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一夜停滞不前。
岑枳一下午仿佛透支般的愉悦,在这一刻,一点一点被抽空。
她站在后院门口,仰脸看着贺知野。
违逆本能地,轻颤着睫毛尖,努力看进贺知野漆黑的眸底。
想极尽可能,看懂他的情绪。
可他却半阖下长睫,低下头来,微错着脸,柔软的唇贴上她眼角。
岑枳整个人瑟缩了一瞬,本能地阖上了眼。
像是过了很久,他呼吸微偏,嗓音带着微哑的笑意,额头贴住她额头,很轻地蹭了蹭,然后低喃似的对她说:“回家吧,枳枳。”
晚饭的时候,小姑娘很兴奋地告诉他,爸爸妈妈,不是不要她了。也从来没有不要她。
他们只是,想让她过得更好。
他勾着唇,耐心又细致地始终听她说着。
从早上简星疏零星的描述里,又从她兴奋到反常的极快的话语间,拼凑出一对温暖的,尽其所能爱着她的父母……
岑枳不知道,围绕着她的气息是什么时候退开的。甚至有些忘记,他们有没有说再见。
只知道背对贺知野的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哭。
俩人那些默契的绝口不提,仿佛在自己面对的这一刻,再也无法掩饰。
她知道,他们可以联系,甚至寒暑假,也可以见面。
但终究和过去的那七个月不到的时间,不一样了。
从今天以后,至少到高考之前,他们所有的联系,都是在分享“各自”的生活。
而不再是——
同桌,我们一起吧。
鼻腔莫名其妙地,涌进无边酸涩。
可视线是清晰的。
她天生钝感,不光是对疼痛,还有感情。
小时候,她从不会因为谁对她厌恶或打骂流眼泪,反倒是会因为既定的规则被打破而哭闹。
譬如头发,被剪得比她预想的短了一些。
甚至岑景川和赵桑晚都用了十三年,才让她在失而复得的时候,哭了这么一次。
岑枳想,她可能就同大多数人说的那样,天生……就是个很自私的人。
可她不知道,连她都会觉得难过的事情,对贺知野来说,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她只是听见贺知野在她滞顿不前的身后,很低地笑了下。然后叫她:“枳枳,往前走。”
“不用回头。”他说。
第66章
没有像上回那样数个小时的晚点, 这一次的回程,顺利得仿佛这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并不遥远。
也顺利地让贺知野看见,夜色下的小院落, 再不会亮起一层能浮到他二楼阳台的晕黄灯光。
或许是被小姑娘传染, 也喜欢上了按部就班,贺知野到家,报平安, 洗澡,上床。
小姑娘的回信快且热情,“嗯嗯”两个字后面, 还要跟上感叹号。感叹号不够,还要再加个“嗯嗯”点头的表情包。
贺知野无声勾了下唇,同她说“晚安”,仿佛谁都没有任何异常。
耳蜗里嗡嗡的轰鸣声, 让他觉得还没从飞机上下来,闭上眼的那一刻,又被无边的困顿包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又像是明明知道自己并没有醒着,耳朵却能听见楼上的咳嗽声,窗户外面野猫的叫声, 小区门口最早一班公交的到站声。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起床,洗漱, 下楼, 看见那扇洞开的院门。
布丁上甜脆糖壳子似的梦境, 仿佛一下子被敲醒。
——“您虽说让我们当垃圾处理,但这小区大车开不进来啊, 这么多东西搬出去,一车都拉不完,这费用是不是……”
只恍惚了一瞬,贺知野脸色冷戾下来,跨门进去。
——“是啊,现在清理建筑垃圾的都涨价了。您再加点儿。”
客厅里,穿西装的男人正要说什么,就听见玄关门上沉滞的两下敲击。
屋子里一暗,三个男人愣了下,齐齐朝后院玄关那儿看过去。
“所有东西,”贺知野压低眉眼,声音沉缓,“都别动。”
两位搬家师傅手一松,刚抬起一点点的小八仙桌,凳子腿撞上地砖,一下子掉回去。
这个穿着校服少年模样的人,逆光站着,明明听上去没有发火,更没说什么威胁人的话,却莫名给了他们无形的压迫感。
俩人面面相觑,看向今天的雇主。
西装男示意他们等一下,看向贺知野,语气很客气,朝他解释:“贺少爷,您别生气。我是简先生的助理,我姓林。今天只是来帮岑小姐处理一下用不到的东西。”
贺知野面无表情,垂眼,像什么也没听到,漠然地看着他。
林助理怔了下。
他前几年是见过贺知野的,那时候贺家还有个外姓的“大少爷”。
那时候的贺知野,还有两分摆在脸上的微躁。但此刻,明明依旧是位少年,难辨的情绪,却让他不禁发起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