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炙热的阳光层层积累,沉沉地笼罩在头顶,又刺眼,又硌皮肤,太阳底下一晒,就大汗淋漓,闷得人浑身瘙痒,但对精力旺盛的孩子们来说,真都不是个事。
家属院操场。
树荫下,某个水泥筑的矮台前,邵淮勋和几个小伙伴,清一色的小背心小短裤小凉鞋,嘿嘿哈哈地挥舞着手里的球拍,你来我往,乒乒乓乓,玩儿得正起劲。
虽然,这并不是正儿八经的乒乓球台,而且因为多年的风吹日晒,很多地方都脱了皮,凹进去的坑洼有大有小,高低不平,每次球打在那些地方,都会弹飞出去,让原本就没有球技可原的他们,往往扑个空,但他们依然乐在其中,赢了球的手舞足蹈,输了球的就下台,换另一个人上。
他们玩的高兴,不远处的台阶上,五叔公和丁冲的爷爷也看得高兴,两个年纪差了十来岁的老爷子,一人一把蒲扇,一个水壶,笑呵呵地一边看着孩子们玩,一边自得其乐地闲聊。
丁冲的爷爷奶奶也是刚来投奔儿子不久,老爷子以前是公社的兽医,跟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什么给牲畜打针喂药、劁猪骟马,说起来头头是道,跟五叔公这个老猎人老农民,倒是非常有共同语言,每天聚在一起,那话头就像炒豆子一样,嘎嘣嘎嘣的脆响个没完,都不想着家了。
用丁冲奶奶翻着白眼的话来说:“比两个小的还黏糊,一对老小孩,啧!”
这会儿,丁爷爷正在跟五叔公显摆他当年的一件得意事情,说得眉飞色舞的。
“……一天深夜,下面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急促地敲门,说队里的一匹辕马突然病了,不吃不喝,我二话不说,背起药箱、拿起灌药用的胃管、漏斗,转头就跟在他后头,到了马号,一看那马的情况,危重得很,好像是肠道被什么东西堵了……”
正说到尽兴处,五叔公的眼睛忽然一亮,重重地一拍大腿,咕哝了一句“艾玛诶”,被打断的丁爷爷先是一愣,随即得意地笑了,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太精彩,引起老爷子的强烈共鸣了呢,他嘴皮掀了掀,刚要继续,不想,话又被老爷子给抢了。
不过,老爷子这次要说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邵淮勋,五叔公自己惊讶得蹦了起来不说,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一迭声地叫唤正沉浸在玩球乐趣中的邵淮勋。
“淮勋诶,你快点看看,那是不是你舅舅啊,还是老叔公老眼昏花,看错了?”
第138章 新征程
五叔公自然没有“老眼昏花”, 实际上,当了半辈子猎人,他的眼神可好着呢, 就算上了年纪,那双嵌在皱纹堆里的眼睛,还能显出乌黑的光来。
此时此刻, 那个神采奕奕的,跟他对视过眼神后, 粲然一笑, 一路踩着斑驳的树影, 大踏步向他们奔来的年轻军人, 不是记忆中“大了一号”的夏居南, 却又是谁?
对面球技烂得一批的赵旭阳, 又顶过来一个抛物线一样的高球, 邵淮勋豪不掩饰地“啊哈”了一声,唇角高高扬起, 正要大力扣杀,再来一场漂亮的“3:0”,把赵旭阳这个“烂球王”打下去,却因为五叔公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球拍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格在了半空中……
小小的乒乓球“哐”的一声, 弱弱地撞到球拍表面以后,旋即打着圈圈, 飞了出去, 啪叽一下,落在了空地上……
这个球, 小邵童鞋输了!
“哈哈哈,2:1!”
差点又被可怜催的削了光头的赵旭阳峰回路转,顿时上蹿下跳,手舞足蹈,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了,外加一个让人辣眼的黑乎乎“门洞”,那是他不久前刚掉了牙还没来得及长的牙缝儿……
这要是往日里,赵旭阳这副辣眼的模样,必然要被邵淮勋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再说上一句不阴不阳的气人话的,但这一刻,小家伙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此时的他,满心满眼的只有十几米开外,那个虽然变了大模样,但依然让他一眼就认了出来的熟悉身影……
“舅舅,舅舅!”
邵淮勋嗷的一身,扔下球拍,小炮弹一样,又叫又跳地朝夏居南猛冲了过去,那架势,也是没谁了,而这边,夏居南也含着大大的笑容,加快了速度。
“淮勋——”
很快,双方胜利会师,欢喜得嗷嗷乱叫的邵淮勋一个猛跳,就挂到了自家舅舅的身上,被夏居南抱起来,连抛了两下,然后,原本还乐得嗷嗷叫的小家伙,忽然抱着夏居南的脖子,撇着嘴巴委屈起来。
“呜呜呜,舅舅,我都想你了,特别想特别想,你怎么才回来!”
小孩子的情绪说变就变,转眼间,小家伙大大的眼睛里就蕴起了一团水雾,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与刚才疯玩时的淘气状态判若两人,惹得夏居南心里又是柔软又是自责。
他顺势托住身上的小人儿,温声抚慰:“是舅舅不好,舅舅也每天都特别想特别想淮勋……”
“真的?”小家伙嘟着嘴,瓮声瓮气的。
“当然是真的,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
邵淮勋默了默:……好像也是。
小家伙这才满意了,把眼泪又收放自如地憋了回去,这才又看了夏居南一眼,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舅舅和以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舅舅还和我一样,我们都长高了,就是爸爸没有长,嘻嘻!”
夏居南听着他的童言童语,乐得不行,亲昵地拿额头与小外甥搞贴贴:“哈哈,淮勋都长高了,舅舅当然也要长高,要不然,以后怎么抱我们淮勋,怎么给我们淮勋抛高高,对不对?”
夏居南边说,心里边莫名升起了几分心虚,看小家伙这副模样,自己这次只能在家里待两天的事情,还是暂时先不跟他说了吧!
甥舅俩你贴我我贴你,一团黏黏糊糊间,丁冲赵旭阳等几个人也随后跑了过来,嘴里还高喊着“居南叔叔,你回来了”,五叔公和丁爷爷也吧嗒吧嗒地跟在了后面,五叔公铺展着满脸皱纹,上下打量夏居南,一脸的欣慰。
“哈,淮勋说得对,小南你这个子,长高了好多,都要赶上你姐夫高了,好好好!”
……
夏居南这次带了好些蛤蜊肉干、虾干、蟹肉干、墨鱼干等小零食回来,都是这里罕见的,之前分了两包给郭庆丰郭庆祥,这会儿又给小屁娃们各自分了好些,在他们的一片欢呼声中,把他们打发走了,这才和五叔公以及重新满血复活的小外甥往家里走。
远远的,夏居南就看到了屋檐下,一群正在做西红柿酱的嫂子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眨了眨眼,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当年他初到月湾队时,姐姐第一次带着他做西红柿酱的情景。
那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个生手把料装得太满,在上锅蒸制的时候,瓶子的橡胶塞忽然“嘭”的一声,崩开了,一瓶西红柿酱就那般“壮烈牺牲”了……
记忆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夏居南只觉得眼眶有些湿热,一颗心就像春雨过后的小溪般涨了起来。
岁月如梭,不经意间,这么些年就过去了,他终于从一颗小树苗长成了青松翠柏,而如今,小外甥也快要和他当年一样大了……
夏居南陷在回忆里感慨万千时,一路上牵着舅舅的手,欢快得像只蹦鸡儿的邵淮勋,那同样欢快的小嗓门已经又响了起来。
“妈妈妈妈你看,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夏居雪:……
儿子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夏居雪猛地回头,下一秒,瞳孔放大,她嚯地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差点不小心把跟前已经装好瓶的西红柿酱给踢翻在地。
而就在几息之间,夏居南已经快步走到夏居雪跟前,“啪”的一声,立住脚,给她敬了个标准又利索的军礼,嗓音也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语气却是促狭而戏谑的。
“夏居雪同志,xx部队xx团xx连卫生员夏居南,向你报到,请指示!”
四目相视,夏居雪先是短路了一下,须臾,迅速重新过电,忍不住又是惊喜又是好笑地锤了弟弟一把,话里满满的娇嗔。
“你这皮孩子,还来戏弄姐姐。”
说着,又抓住夏居南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起来,越看越是欣慰和满意。
他的弟弟,个子更高了,身姿更挺拔了,脸庞也更坚毅有棱角了,身上更是散发着一种军营里特有的蓬勃向上的热烈气息,唯一不变的,是脸上那干净明亮的笑容……
而一边的嫂子们,也已经惊呼着围住了夏居南,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他来,叽叽喳喳的,仿若一群麻雀落在了谷堆上,彭玉兰更是趁机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随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还浮着一层促狭的笑容。
“高了,黑了,壮实了,从以前嫩豆腐一样的小毛孩,变成钢枪铁腿的真军人了,不错不错,哈哈!”
冷不丁被吃了豆腐,夏居南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月牙般裂开的嘴角瞬间就变成了椭圆形,他一脸无奈。
“玉兰嫂子……”
“哈哈哈!”
看着他这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女人们笑得更开心了,花枝乱颤的,边笑边和彭玉兰一样故意打趣他。
“小南,你这么害臊可不成,过几年,都是结婚的年纪了,难不成到时候你媳妇碰你一下,你也要脸红啊?”
又一阵放肆的大笑,就连夏居雪也忍不住笑了,只有夏居南再次一脸无奈……
*
晚上,一家人为夏居南回来探亲以及考上军校庆贺,夏居南怀念了近三年的大鹅,自然又给安排上了,一大盆香喷喷热腾腾的大鹅炖蘑菇,不要太诱人,把其他好菜也当衬成了配角。
邵振洲自从当上参谋长以后,工作更忙了,周日加班是常态,回家后还要继续看、写各种好像永远也看不完、写不完的材料,今天,他也是在办公室接到夏居雪的电话后,才匆匆而回。
老中青三个大男人,特意开了一瓶酒,而唯一的女同志夏居雪和未成年人邵淮勋,喝的则是甜滋滋的“果子露,这是这年月一种比较流行的橘子水,需要兑开水喝,边冲边搅拌,浓浓的橘子味就慢慢晕开,喝一口,能让人甜蜜到心底,是孩子们很喜欢的饮品。
最爱的舅舅回来了,今晚又在舅舅的“求情”下,得到了爸爸的特批,能敞开肚皮喝果子露,邵淮勋高兴坏了,眯着一双月牙眼,吃一口大鹅肉,抿一口果子露,幸福得根本停不下来。
邵振洲拍拍小舅子的肩膀,勉力道:
“你当兵一年半,就入了党,还得了两次嘉奖,如今,又考上了军医大,这既是你军旅生涯的荣光,也是你人生征途的新起点,但也意味着更大的使命和责任,从我们穿上军装那天起,明天上战场,就决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在部队当军医,使命更加光荣,责任更加重大,好好学,姐夫相信你会有更大的出息!”
夏居南不会喝酒,一小盅下去,脸上就泛起了红晕,但人还是清醒的,听了邵振洲的话,他坚定地点头,犹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眼神刚毅,神情肃穆。
“放心吧姐夫,我永远记得你那句话,军人,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要站成一座山,立成一块碑,我会努力的,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在医药学方面做出新的成绩,为军队医疗卫生建设作出应有的贡献!”
后面这句话,也是离开部队前,他向连长指导员郑重宣誓的。
五叔公今晚心情好,听了连连点头:“好好好!小南这话说得好!”
这两天,邵淮勋可算是乐坏了,最心爱的舅舅回来了,不但给他带回了好多海产小零食,还带他去买了个橡皮篮球,教他运球、投球、三步上篮……咳,当然,后面这两样,都是舅舅把他架在脖子上完成的。
一时间,被幸福满满包围的邵淮勋,只觉得这两天,天空格外的高,太阳格外的红,就连老爸都好像长得更好看了一些。
无奈,快活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两天后,邵淮勋那张喜滋滋的小脸,又迅速塌了下去,无他,匆匆回家看了一眼的夏居南,又拎着行李袋,踏上了新征程!
转眼间,又是一年瑞雪飘扬新春到来时。
今年春节,夏居雪他们是一家三口独过的,少了几分热闹的人气,军校每个假期每个班都要有人员留下来值班,夏居南因为之前回过一趟家,今年主动发扬风格,提出来留校,而五叔公则在去年10月时,被喜气洋洋的邵振国接回去了。
同样拖到了快27岁的农村“大龄剩男”邵振国,终于要结婚了,至于他和未来媳妇的缘分,还要从头说起。
且说1978年3月,随着全国科学大会在京的隆重召开,新一代领导人明确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科学技术工作迎来了最灿烂的春天,各地相关技术单位纷纷响应号召,扩大规模,招兵买马。
乘着这股东风,这几年在烟草种植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的邵振国张三儿等人,都被招进了公社农技站,邵振国就是作为科研队的“干将”,去其他大队指导烟草种植时,收获了爱情的。
“她姓严,叫春菊,是杂木冲大队的小学老师,那次,我们去他们队指导种烟,我就住在她家里,刚好她从学校回来,看到我们刚从地里回来,就端给我一杯开水,笑得甜滋滋的,像那三月天红透的刺莓果似的,嘿嘿!”
因为邵振洲和夏居雪都没有时间回去参加他的婚礼,邵振国便特意把他跟姑娘的合影照拿给邵振洲看,一张七寸左右的黑白照片上,邵振国咧着嘴巴,眉毛都飞起来了,他旁边的姑娘,扎着两根留到肩膀的辫子,笑容羞涩,整个人看起来倒也朴素清新、自然纯美。
“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一晚上不停地跟我说说说,看来挺中意那个姑娘的。”夏居雪寒假回家时,邵振洲是如此跟她形容的。
自然不意外的又得到了夏居雪的一个白眼:“哪有你总是这么说自家弟弟的?人家振国就是性子直了点,哪里二了?再说了,人家跟你说心事,是信任你,敬重你!”
“好好好,夏居雪同志批评得对,是我说话不严谨,我检讨,那,夏居雪同志想不想也听听我这段时间的心事?”
一通逗趣讨饶后,邵振洲顺势又搂住了媳妇儿,在她的半推半就中,细腻、尽情、享受地来了一场“久别胜新婚”,恨不能把这段时间缺的夫妻功课都给补回来……
而也就在这个春节,囍娃也在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中,踏上了返乡的征程……
第139章 “金戈铁马”
囍娃是在师部的集体安排下, 和其他十几名同样回家探亲的人员,坐着军区汽车团往西藏运送给养的大卡车,回到省城的。
而比他先到的, 是他去年九月份提干后,就分别写给家里、邵振洲以及夏居南的报喜信,当然, 这几封信也就比他提前半个多月到达而已。
这年月,西藏和内地之间的通信速度本就慢得像乌龟爬, 一封信在路上慢悠悠地走上几个月是常态, 更何况入冬以来, 连降大雪, 道路被大雪掩埋, 信走得就更慢了。
不过, 就算再慢, 他分别邮寄给家里和邵振洲的两封信,总算是都收到了, 但寄给夏居南的那封信,因为寄出时夏居南写给他的报喜信同样也还在路上,故而尚不知道夏居南已经去上大学的他,还是把信寄到了他的老部队,两边就这么错过了,后来, 还是叶连长把信又给转到军校去的。
言归正传,再说回邵振洲和夏居雪这边。
夜色深沉, 浓烈粘稠, 随着男人沉重的一记闷哼,屋内让人听了脸红心跳的动静, 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久旷的邵振洲,搂着媳妇儿风起云涌地复习了一遍夫妻功课,身心一片舒畅后,才靠着床头,把人拥在臂弯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囍娃立功提干的事来,说的时候,眼里还含着笑意。
“……他也是运气,去年10月1日以后,所有部队一律按照‘好中选优,优中选强’的政策,遴选优秀士兵参加考学,通过院校培育军官,部队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了,他刚好搭上了最后一趟战士提干的末班车,升了副排。”
大冷的天,夏居雪身上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脸颊也是红的,一缕鬓发被汗水打湿,暧昧地贴在腮边,软绵绵地笼着被子,听男人说话,完了,才道:
“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其实还是靠他自己的努力,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上百匹马一起冲锋陷阵的场面是什么样子的呢,但觉得肯定像辛弃疾形容的那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难怪囍娃能因为这个立功提干……”
是的,囍娃在信里说了,他这次能提干,就是因为在军马训练管理现场会上表现出色,被破格提拔的。
当年,囍娃下到连队后,连长知道他在老家养过猪、牛等,对牲口还算熟悉,就征询他的意见,想让他去驭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