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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57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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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扇棂心木门将一颗炙热急躁的心阻隔在外,而里头,是明珠一颗随风烛扑朔的心。她不能对一个人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然想不起一丝丛脞烦绪,只生起铺天的欢喜。天地虚影,她的眼中只看见他,心中填满了他,甚至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扑进他怀里,抖下一身凡世的尘土,将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给他听,譬如今儿吃什么、昨儿做了什么梦、挣了几个钱、所住的房子有多冷,如此种种……

  她坐在圆凳上,在灯影里垂眸,惊觉发现,她一点都不怨他,倘若有那么一点儿,也被对他的爱挤逼掩盖,但她心虚地,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是她倔强的自尊。

  一墙之隔外,宋知濯已经收回手,落寞地退一步,眼看就要坐在门口的一级石磴上。明安眼疾手快,由怀内掏出一张绢子抖开,垫在地上才请他坐下,“少爷,要我说不急,奶奶心里保不定怎么生气呢,您丢下一封和离书,一走就是几个月没信没影儿的,换谁谁不气?何况咱们奶奶真动了气,就是府里那起子不积德的嘴都骂不过她……。”

  “你成过亲吗?”濛濛的昏光里,宋知濯斜来一眼,颇为不屑。

  “没有,”明安将头拨浪鼓似的摇了一摇,旋即一笑,“我这不是等着少爷开恩,替我指一门婚嘛。”他挨着边儿在下一级坐下,直将宋知濯望住,“就算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啊。就这事儿,少爷且得磨一磨呢。要我说,少爷先就休书的事儿认个错儿,再将圣上赐婚的事儿好好解说解说,咱们拿出诚意道歉,保不准奶奶心一软,咱们再往下说。”

  战场厮杀,朝堂谋略,千难万阻总有个头绪,可于这件事儿上,宋知濯亦犯了难,满心满脑地想夺门而入,方才那匆匆一眼不够、太短,他想长如一生地望着她,想展臂够得她,拥抱自个儿苍凉半生里唯一的圆满,这种迫切的想象已经容不得他再细思细度,只一筹莫展地瞪着明安,“可她不给我开门,怎么说?”

  “这才多一会儿?”明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剔来一眼,“咱们先就找老尼姑给开对面那间屋子,死盯着这里。奶奶总要出门吧?只要她出来,什么话儿都能说了。”

  于是两人就在院里另一间禅房住下,说是住下,倒是一刻也不曾歇,只将两扇槛窗大敞着,任凭东西南北风肆虐而入,两个人对在一个炭盆边上,一眼不错地将对面屋子望住。

  直到一场琼玉飘摇后,凌乱的脚印被新的风雪所盖。天色微明后,又有新的脚印将其破坏得更加纵横不堪。

  几个豆蔻水灵的比丘尼聚在一处,频频朝禅房这院儿张望,只见总有扎袖束腰的挺拔将士由禅房进出,或是髯须繁缕,或是英俊粗狂、偶得二三清隽秀逸之辈进出,立时将几个比丘尼羞红了脸,口中嘟囔“阿弥陀佛”。

  闻听廊柱下,一人浅问,“咱们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啊?”

  “你不晓得?原是昨儿夜里,殿前司大将军在这里借宿,听说给了咱们方丈一千银子,说不准要住多久。那些将军大人们麽是来禀报公务的。”

  “住咱们庙里做什么?”

  “低声点儿!还不是寻妻寻到这里来的,那禅房里住着这位宋小公爷的夫人,你不知道,那位夫人原来就是咱们庙里的尼姑。”

  “呸!将咱们好好的佛门清净地,恁是弄作了一个淫窟!”

  七嘴八舌,喋语不休,随风一散,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振翅之声将明珠惊心后,又摇醒青莲,“姐姐,外头怎的这样吵?”二人在棉帐内对视一瞬,明珠趿着鞋猫着步将槛窗轻开一缝,跳眼对面,人来宾往,宋知濯似乎在窗内一张案上提笔疾书。

  瞧见他,她心内又一跳,急阖了窗,“是宋知濯在对面,他要做什么啊姐姐?”

  两片灰帐被撩挂起来,露出青莲一双似讥似笑的眼,“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求你发善心咯。”且说且行,罩上一件殷红掩襟夹袄踅下床拉,不疾不徐地挪到案上,替自己倒了一盏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男欢女爱,隔着两窗一院儿干对着,唱哪一出呢?鹊桥相会?真是瞎耽误工夫,你要好麽就出去跟他说,他要好麽就过来撞门,这样子冰天雪地的,作给谁瞧呢?”

  语讥言讽地,将明珠闹了个大红脸,捉裙挨着坐下,小心翼翼地窥她,“姐姐,我又没有说要跟他好麽,我就是、我就是……。”

  “你就是一见他,魂儿就丢了一半。”青莲捧着盏,睐眼盯住她一片腮,似均脂扫粉,鲜艳粉桃,“昨儿夜里是谁,又哭又笑?打量我没听见?哼,我这耳朵可好使得很。”

  那张脸上更是纷呈错乱,半身惭愧半是羞,躲一眼避一眼地斜窥过来,“姐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缓缓徐徐,是青莲幽幽凄凄的嗟叹,“我怎么好说啊?我又没经过这些。若说你没出息,却再没有人比你更能屈能伸的,就说这些日子,遇着这么多事儿,纵然见你慌怕,却不见你退缩过。可你要想清楚,大少爷眼下已经被圣上赐婚,他要娶童家的千金大小姐,你呢?”

  骤然冰融的凉水兜头泼下,激得明珠一阵心寒,她再一思量,垂下脑袋,额角一缕碎发撩起愁心无量、点点行行。半晌咕噞一句,“姐姐,还是你去打水来梳洗吧,我就不去了。”

  对过那厢,公务方止,人迹渐稀,案上摆着一堆公文。天光斜倚,踅进宽阳一束,照在宋知濯身上。他搁下一笔,跳眼远望,“这都一早上了,还没见大奶奶出来?”

  “没呢,”明安原就守在窗前,闻言旋身过来,“少爷别急,我估摸着,庵堂里快要开早饭了,奶奶纵然不想见您,饭总得要吃吧?”

  吭哧两声,宋知濯抖着肩一笑,“这倒没错儿,你们奶奶一顿都饿不得。嗳,这庵堂里的饭食吃不得,不是让你遣人到水天楼买新鲜的来,怎么人还未到?”

  “送来了,叫庵里起灶热一热呢。”

  正言讫,见一侍卫跨刀而入,腰间斜擦一把佩刀,重手提一个黑檀漆红食盒,四层之数,接盖儿一瞧,十二品宝膳。明安只由食盒里捡出一碟水晶丸子、鸡汁羹,鲜笋煨火腿。其余并数完盛于盒内,搁在案上,“少爷,您先吃了再给奶奶送过去吧。”

  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拔座起身,“别了,我还是先送过去,你奶奶饿不得。”

  这厢出门儿,对过门恰巧拉开,见青莲旋裙出来,他急赶两步,还是未赶上,那门砰一声又闩死在里头。青莲骤然见他,怔忪一瞬,慌忙福身,“给少爷请安。”

  血光映照着他一身靛青襕衫,如这四方环山、茂林一片,挺阔在青莲面前,“嗯,……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我这就要去打水梳洗。”青莲些微尴尬地福身辞去,朝那边门里望一望,窥见明安在里头缩头缩脑地探看,抬袖朝他指两下,明安立现愧色地笑一笑。

  门内无声无息,宋知濯撩开衣摆提着食盒跨上前敲门,声音放了十二分的温柔,“明珠?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早饭来,水天楼的八宝鸭、佛手卷、鳝鱼粥,都是你爱吃的。明珠、明珠,”他柔情的声音有些落魄,连脑后两根湛蓝锦亦被风刮得略显萧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我实话儿说吧,我从找你那天起,就编了好多词儿要哄你,譬如说‘我写和离书是为你好’、‘我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是万不得已’,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愁锁喉间,他梗咽一下,停顿一瞬,紧贴着两扇门扉,透过缝隙扫见里头的空墙虚案,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他放缓了音调,几如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跪在佛前,点算前非,“我想了这些,想要说服你原谅我,可当昨晚看见你,我就晓得不中用,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原本可以等着科考入仕,一步步的往上走,是我太急功近利,我等不起,我怕我还没爬入朝堂,已是发髻斑白,依然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你大概不懂,超越他对我有多重要,这是我毕生夙愿。但是你对我同样重要,我只是想、想你一定能明白我,能理解我,我想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有机会将你找你回来。”

  93. 相逢 爱的春秋冬夏

  半山半堂无声, 枝枝叶叶离情,艳阳把宋知濯挺拔的影在雪里拉长,偏向。

  屋内了无生息, 可隔着一堵沉重的铜墙铁壁, 他依然感觉到明珠身上点点沉香, 轻易就能将这一丝飘忽不定的气味由香火繁脞的庙宇里挑出来。

  事实上,他轻易就能撞开这两扇门去拥抱她、亲吻她, 但他捺住马铁一样奔腾的心,一点、一点的请求她的宽恕。庙堂无言,宝相无语, 只有他寂寥的声音, “明珠, 我有很多话儿想跟你说……,”

  他将另一只手攀上门上的棂心格,几个指端一格、一格地抚过,几如在轻拂她的面庞与发丝,“延州不好, 满是风沙, 一连许久都不下雨,在边关, 一张嘴就能喝一口沙, 嘴唇干得起裂, 眼睛总是被黄沙刮得泛红, 揉也揉不尽;寿州也不怎么好, 总是雨濛濛的,润得人骨头疼,但是离你的扬州很近。大约是这个缘故, 我在寿州时夜里总是做梦,梦见你还是个小女孩子,五六岁的年纪,走失在一条雾茫茫的长巷中。我在你身后,隔着数丈远叫你的名字,你好像没听见,一直在往前,往前……,每当我惊醒过来,你不在身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就、我从来没像那样想过家。”

  带着一点梗咽的柔语挤过逼仄的门缝,飘至明珠耳中,她低垂着头,背后一束长发坠在胸前,随她发抖的肩细碎的颠簸摇晃,两手紧抠住床沿,显露出荏弱的筋脉,犹如抓住了他的掌心。须臾,眼内啪嗒坠落,将她水绿的裙面晕成一片湖心。

  “明珠,”外头的声音仍旧梗咽,却又再压低了一分,薄如蝉翼,“其实第一次上战场那天,我很害怕,我跨马立在弓箭手后头,看见辽人几万兵马,他们每一个都提着弯刀长/枪,我想到我可能会死在那些刀光剑影里,心里就止不住打抖。”轻轻地,他笑了,带着春风一样温柔的尾音,“可当我提着缨枪杀出去那一刻,我看见了你,你在马蹄奔腾地黄沙里,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我又忽然不怕了。我要活下来、我心里只想着这个,要活着回来见你。”

  林中仿佛杜字声声,唱着“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①。”

  小鸿眉黛低颦,剪得冷帐斜影,明珠雨泪涔涔的脸庞越垂越低。她是为他而哭,听见他从黄沙万里的边关,再到烟雨濛濛的江南,一路栖栖遑遑,夙夜奔忙,以及,想着他在兵戎相交命悬一线的那些时刻,她一颗心便如被攥住,艰难地喘息。

  她已经忘了过往种种,滂沱的、新的眼泪覆盖了从前因他而伤心的旧涕痕。她多想冲出门去,拥抱他风尘仆仆的身躯、抚慰他旷野无眠的心。可当想到,会有一个新的、新如枝头初开的豆蔻花一样的女人代替她做这些,她便止住了脚,捏袖横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漫无边际的沉默。

  绿瓦清霜下,宋知濯似乎听见了她的哭声,在浩瀚的天地间细如青丝,勒紧他的心。伴着庙堂里的晨钟,他将食盒缓慢地搁到地上,“明珠,……我就在对面,你要是愿意见我了,就开个门儿,我随时能瞧见。”

  言讫旋身,绕过雪里的大炉鼎,进屋时,他回首一望,浓烟缠绕住炽烈的相思扑在一面槛窗与门扉上,难舍难离。

  直到青莲端了水来,才将那只食盒提进门内。然后漫长的一个下午,宋知濯都在屋内案牍劳形。叠公垒文中,阳光错落偏向,将他沉默的身影渐渐与他父亲重叠在一起。每有吱呀启门之声,他便抬眼去看,来往进出的却只是青莲。

  来往回盼中,月浅灯深,心沉不明。明安候在一边,闻听他泄气又叹,辗转踞蹐,便眺一瞬窗外笑起来,“少爷放心,送进去的饭,奶奶都吃了,要是真恨您,那肯定是一筷子不碰!”

  蜡渐消融,晕开宋知濯苦不迭的面色,靠在无拓纹的椅背上,侧颜遥望对面门上的两只筒形灯,“可她何时才能给我开门啊?这都一天一夜了,她熬得住,我也快熬不住了。”

  “哎哟我的少爷,”明安烹一盏茶搁在案上,旋过去翻一翻炭盆,“熬不住也得熬啊,眼下这就是拼耐性的时候,您要是熬不住打道回府,信不信明儿再来,奶奶就跑没影儿了?到时候又得满世界找去。”

  感觉一寸箭光射来,明安别脸去瞧,果然见宋知濯面色不佳地将他睐住,“我何时说我要走了?”他随手翻开一张折子,又甩袖阖上,蛮大不耐烦,“我是想见见她,她若是生气,给我开了门儿,随她打骂,我绝不还一句嘴,只要能让我看见她就成。”

  憋不住明安背过身去笑一笑,整理好神色方扭脸回来,半哈着腰贴近,“少爷是从战场上杀出命来的人,怎么这点子苦都受不住?我瞧奶奶是个心软的,少爷再捱几日准能好了。”

  心上无计,半晌无言。门外渐渐琼砂洋洒,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细沙,看对面的屋子寂静无言地横卧在风雪之中。屋内烛光由昏黄渐亮,明珠手执月剪,剪掉未及半寸的黑芯。

  “咔、咔”两声儿,引青莲由帐中抬眉,远瞧着她伏在案上的背影,泄了一气,搁下手中的针线,“他要一辈子在这里,未必你一辈子都不出门啊?到底要如何呢,你去给个话儿,好让他也死心回家去好了。你瞧瞧这一日,来来往往,庙堂不像个庙堂,朝堂不像朝堂的。”

  渐明渐亮,明珠在圆凳上转一个圈儿旋过来,两手撑着膝用一双红肿的眼苦兮兮地睇住她,欲言又止,“我是怕,……真出去见了他,赶他的话儿我也说不出口了。”

  “那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青莲又执起绣帕,拈针顿一瞬,“我问你,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呢?……依我说,无非是图个高兴儿,金银能让你高兴,你就铆足劲儿去挣金银,功名能叫你高兴你就头悬梁锥刺股地也要考取个功名。同他一起能叫你高兴,你就去同他在一块儿,这么简单个事儿,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风刮着树林沙沙乍响,后又乍静,不知哪里积填不过,雪坠下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连同剥落明珠心内所有疑虑。她扭过脸,望向紧闭的槛窗,透过月白的油纸,仿佛看见对面宋知濯攒翠如林的身姿。

  而远远地,宋知濯立在敞开的窗前,贪恋地望着对面窗扉上的投影,山河蜿蜒、叠嶂曲线,即便只是一个黑影轮廓,亦能暂解他满腹相思之苦,暂解后,又是更深的渴望,与之对立的,是更空的空虚。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②?

  这种磨人的思念回复折磨着他,唯一舒心的是,在这种折磨中,他感觉自己的罪孽得到轻赎,像恶人面对佛祖半阖的眼,在这种无言中,恶人不停地自我审判。他从未怀疑过,明珠是他唯一敬仰的神佛,在她面前,他所有的私欲与坏心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佛门渐开一条缝隙,扑出一线光辉,随后是明珠的庄严宝相一点点展露出来。他险些下泪,胸前里奔腾起无限酸楚,庆幸自己得到了宽恕的机会。

  风雪中,明珠站在门外,水绿的裙飘摇不定,她的心亦是飘摇不定。她不知道走过去将是悲、是喜,可细细算来,每一个明天同样是扑朔迷离,她不是照样走过了吗?于是她带着勇气,迈进风雪中,坦然地面对命运。

  一个激灵,明安由撑起一把黄绸伞跑过去,眉开目笑地将她引过来,“奶奶总算出来了,您不知道,少爷这都一天没吃饭了,奶奶再不来,咱们少爷就要饿死在这里!”

  引入房中后,明安关了窗,阖上门,退到对面的屋檐底下,注视着窗扉上的影子一步步挪动向另一个影子。

  每一步都像是由春走到冬,抖落了宋知濯满身的寒气与风雪。他蹒到明珠面前,想将她拥入怀中,又谨慎克制地止在一步之遥,面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却破碎梗咽,“你终于愿意见我了。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惊喜,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愿意再见我了。”

  四壁柔光里,明珠颇有些局促地捏着袖,一双翠眉如新柳,一对眼波似灵珠,将他瞥一眼,定到满案的公文里头去,“你要见我做什么?”

  “我、”他知道这很无耻,被几只烛火照得心虚,可他仍旧腆着脸追着她的眼,“我想带你回家。”霎时,明珠将眼斜过来,似乎是判官的笔、九重天的雷,让他形无可匿,“我就是想带你回家,就是冲着这个,我拼死也要活着。”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圣上给我赐婚的事儿,不论是谁告诉你的,的确是事实。但我想让你晓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码在我心里不是,那只不过是一场权术把戏,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居高地望着她,却觉得其实自己其实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明珠,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你不好’的话儿是骗你的,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贪心不足、我想要权势、名誉、地位,我有抱负理想,我想通过实现这些,站在父亲头上。可这是我,会害怕、会难过,会哭会笑的血肉之躯。我知道为此种种,我伤了你的心,我没有资格去找借口推脱,也不想骗你。你很聪明,你能轻易就看穿我的谎话,也能轻易看穿这身锦衣之下是一颗怎样恶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觉到,在这诸多的贪欲里,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里,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炽烈,坚毅地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枪无眼中想要活着一样,从没改变过。”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对不起,我很无耻,你可以永远不宽恕我,但你能继续爱我吗?”

  寂静的灯、墙、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个答案,答案闪烁在明珠泪霪霪的眼。她见过他枯瘦的身躯眍偻的眼,也见过他丰神俊朗的面庞,她每时每刻都记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话语、记得他温暖怀抱、记得他所提供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银钱,可她怎么能只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坏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扑在宋知濯怀里,在他胸膛呜咽成言,“我没怨你,真的、我只是面上过不去。呜呜……,你不在这些日子,我虽然每天都很难过,但每天我都庆幸,我曾遇见过你。遇见你是我活到现在最高兴的事儿了!即便分开的每一天我都很难过,可算一算、还是高兴的日子比难过的日子多许多!”

  眼泪成灾,满目飞絮,宋知濯搂紧了她,几如拥抱他命运里最珍贵的恩赐,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这是他命运里最美好的意外,骤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澜壮阔,不论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昼夜不歇地想念她。

  湿润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栊,眼泪随琼玉渐止,明珠由他胸膛里抬起泪花闪烁的眼,警惕地由下将他眱住,“你、你会不会笑话儿我?还没个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

  他果然笑了,带着满目辛酸,“再过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残烬的灯烛中,明珠一双明眼生疑,稍一挣,便感觉小腹上抵着个什么,待恍然大悟时,宋知濯的吻已经如春雨缠绵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帘、唇间、细细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帐,人世间载浮着两个身体浮浮沉沉。他跋涉日与月千里、途径风霜雨雪,终于到达他的故里。他的手与唇,在属于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属于他的秋山与春溪,因他的归来颤抖,湿润的叹息中,他的魂与魄抵达了旧居。而她穿过了穷街陋巷、市井荒凉,也终于与他在极为私密隐地重叠,一齐重逢的,还有心的碎片。

  眼泪重新涓涓涌出,冲洗着这种重逢的喜悦。他们几乎耗尽整夜在彼此身上确认再遇,直到破晓,方在拥抱中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悬中霄,撒得满地悦耳的碎光。半垂帐中,明珠咕哝一声醒来,睡眼惺忪地观摩宋知濯,而他在观摩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你这手上怎么有这些颜色?”

  她抽出手,举到眼前翻转两下,“哦,这是染布坊里做活儿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里嘛,一时洗不掉。回头时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将它捉住,送到唇边吻一吻,“回头我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洗掉的。”

  温暖的被里,挤逼着两具身体,明珠垂下一只软臂,由帐下勾得几件衣裳扔进账中,“你瞧多晚了,快起来吧,姐姐和明安在外头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红,宋知濯瞧见了,无声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将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们,外头大概一堆人等着呢。……不过等就让他们等好了,咱们不急,再睡一会儿。”

  “什么?!”明珠惊呼一声儿,立时捂住嘴,两个眼在他的瞩目下转了又转,偏着脑袋静听一瞬,“完了完了、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啊?要叫人家笑话死了。”

  她胡乱扯一件衣衫进被里,覆住雪里梅迹的肌肤,一手搡在他肩头,“快些起来!”

  他笑得愈发可恶,往她唇上轻嘬一口,“慌什么?咱们是夫妻,夫妻在屋里,门窗紧闭,谁还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轻烟摇上,午钟铎响,呼哧哧振飞一片飞鸟。晴照蓝空下,雪渐消融,足迹纵横。

  一位靛青锦面襕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边小须,睐一眼明安,“我说兄弟,我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们将军到底几时能起啊?”又将手上的银色阖贴颠一颠,“这可是请军饷的公文,等着将军批看了我好到部里领银子的,十万火急!”

  “嘘……,”明安一个指头按在唇边,剔他一眼,“付将军,你急什么?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门儿!”

  这位付将军眼一凝,面一沉,泄一气,“罢了,我还是等着吧,横竖又不是我一个人等。……我说,将军不是马上要成亲了,要是这会子弹尽粮绝,来日可怎么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头一望,见青莲拉门出来,腰侧端一个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却被让开,只好讪讪退回,眼瞧着她走远,掣一把付将军扎紧的袖口,猫着声儿,“我们少爷英明神武,你少信口胡诌!付将军,你瞧这么些人,我可单跟你说啊。回头甭管什么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还只管捧着里头那位,到时候万事好说,要是抱错了佛脚,怎么死还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里说得上话儿我才跟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将军一个指头朝对面门上指指,亦压下声线,“里头那个,这样厉害?怪道了,将军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多谢多谢,改日一定再奉礼言酬!”

  正说话儿,对门吱呀拉开,是宋知濯高挺阔朗的身形,一个指头远远朝明安一指。明安会意,拍一拍那位付将军,忙拔步跑过去,“少爷,可是要用饭了?”

  “不忙,”宋知濯踅进屋内,明安不敢乱入,只侯在门边儿听吩咐,“先去打点车马,我和奶奶吃过饭就要动身回去了。家里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爷吩咐,院里已经重新翻扫了一遍,东西厢两面房子也收拾出来了,只等奶奶回去瞧过。”

  待他阖门退出,明珠撩开帐下床,一张脸淡粉匀扫,衣裙还是昨夜那一身,扑在他怀里摇一摇,“你马上要娶媳妇儿了,我回去住哪里啊?先说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难为情啊。要是她好看得要死,我还不得天天自惭形秽得头都抬不起来?”

  碎金遍地,流香满室,宋知濯横了她的腰旋一个圈儿,旋出圆满的欢喜,又稳妥地将她放下,拽一拽她的鼻尖,“我见过,也就一般般吧,不过是传言夸大其词,谈不上多好看。咱们还住咱们原来的地儿,不过是叫人打扫了去去晦气。她另有院子,我出门时好像就收拾好了,以后碰见了,就只当没看见,你走你的她走她的。”

  “那怎么能行?”明珠睁圆了眼,又笑盈盈地凝住他,“我是妾嗳,见着了她不请安,她一个不高兴就叫我跪碎瓷片子怎么办?”

  宋知濯理着衣襟,弯腰往她唇上吻一下,也迸出个璀璨的笑脸,“那你就告诉她,咱们膝下有黄金,要跪也得跪黄金,想法子把她那些嫁妆骗到手,咱俩挑个月黑风高夜卷款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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