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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45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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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事,小病而已。”宋知濯攥下她的手,实则在她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那一瞬,他的心就已经软如春水。然他还是目不转睛,只盯着自个儿面前的饭食,“快吃吧,我赶着要走。”

  明珠尚未发觉他的异常,跟着捧起碗盛粥。不过一盏茶功夫,宋知濯已经用完,拔座起身,像是要走。见状,她忙搁下碗追至外间,冲着他一片冷硬的背影喊,“嗳,你今儿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他住脚一瞬,并未转身,“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儿,”一个生辰而已,这么隆而重之地叫明珠说出来,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在裙底的绣鞋尖一小圈儿一小圈儿地划着地,颇为踞蹐吞吐,“就是后儿,是我的……。”

  话音未完,反被宋知濯先截了去,“今儿召集了将士操练,已是快迟了,我先走,既不是大事儿,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言讫,他的衣摆旋门而去,当明珠追出门外送他时,院内早已人影空空,只余长亭孤寂,花影重重。她又踅转屋内,待重新捧起饭碗时,才蓦然感觉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吻、一个旋裙的拥抱。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她想。

  然而这一等,便等到日已紧仄,太阳悬在遥远的金源寺顶上,暮钟骤响。

  满怀期待的一天似乎落幕,可对雕梁画栋的景王府来说,这一天是世事难料的一天。今日朝上,圣上钦点宋知濯为平定延州边陲的将军,此言一出,景王顿觉不安,随后便密召父子二人在府中商谈。

  自然,这一切都在宋知濯的预计之中,但他暂且忍耐不发。景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双黑绸靴在细墁地砖上反复绕转,“老爷子早不定晚不定,偏在这时定你去往延州!你这一去,没个四五月,如何回得来?难不成叫我改日子?”

  “不可,”宋追惗在下首一张折背椅上,沉着冷静,“日子已经与几位将军商定好的,他们早已暗中部署遣将,就为了这一天,断不可妄改。”

  一筹莫展之际,宋知濯才倡议而起,“景王殿下、父亲,圣上旨意已下,实非我等能左右,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黄大人的儿子、哦,就是黄元忠大人,也是殿下的亲臣,说起来,他儿子黄明苑还是我的上峰,我领兵三万出征延州,剩下七万禁军,我看不如交到他手里,他与我是志投道和的好友,景王若是放心,我可将兵符交与他,叫他助殿下冬至之日围困京城,再加上他手中本就有十万人马,届时王爷进宫讨旨,岂不就如囊中取物。”

  言讫,他退回椅上,缄默中似乎感觉宋追惗探过来一眼。黄昏的光半红半暗,映着宋追惗的脸深不可测。

  谁都没有开口,宋知濯只得耐心等着,好在,这是他最为擅长的一件事儿,在两年瘫痪在床的日子里,他一日一日打磨着自己的耐心,如同一寸一寸地磨着利剑。

  良久,景王慢踱的脚步骤停,落回座上,“明日,你叫这个黄明苑来见我,我还得先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拜别景王府,父子二人各自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黄家府上。

  秋长夜浓,黄明苑秉灯案下,尚在苦读兵书,听闻侍女来报,立时服裳重整,迎到一个花厅上。跨进门槛儿便笑开了眉眼,“知濯兄弟,深夜造访,未必又有什么论功行赏的好事儿特地来叫上我?”

  有侍女上来烹茶扫榻,将宋知濯迎到折背椅上。他闲呷一口茶,别有深意地将人望住,“确实是有好事儿,但这事儿与上回可不同,成嘛,少不得留名千古,不成,可要连累满门,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敢不敢做啊?”

  此言一出,黄明苑便揣测出一些意思,讪笑两声儿,“知濯兄弟有勇有谋,什么都敢干。我嘛,说句实在的,咱们武将不比文官,上阵杀敌,稍不留神也得掉了性命,我怕什么呢?各人不过是一条命,怕的唯是牵连家中老小。”

  各人笑一笑,相顾无言,沉默半晌后,宋知濯将湛蓝星纹盏轻搁到案上,未有声响,“明苑兄,你不要谦辞了,你怕连累家中畏手畏脚,令尊大人可不大怕。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令尊大人与景王殿下之间走得颇近,他老人家已将你全家人的性命押在案上了,你还顾虑什么?”

  宽广的圆领袍上,是黄明苑的一抹苦笑,“我也常劝父亲,不要去理这些事儿,好好的做个朝臣,不管将来谁做新君,咱们总于性命无碍便是。”

  “话儿也不是这样说,”宋知濯瞥他一眼,谆谆诱导着,“若不想些法子,还不是一步步的苦熬,你看那些百官之外,有多少熬到死还入不了个朝堂的?咱们这样年轻就可以每日上朝论政,虽然十分侥幸,但也得虑朝虑夕。”

  “有理、有理,知濯兄弟到底是比我多读了些书,你既然事事想着我,我便也听你一言,你有什么话儿,直说吧。”

  稍刻,只见宋知濯掩掌附耳过来,其间灯烛不定,照着黄明苑的眼倏明倏暗、倏深倏远。好一阵后,二人对视一眼,千军万马似乎在各自眼中扬蹄挥鞭。

  黄明苑在椅上思忖良久后,才缓缓点头。宋知濯一寸目光盯着他,难掩其气势威严,“明苑兄,你我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司里向来又只你我真正相互扶持,我希望你能信得过我,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我加官进爵,你也一样,若我深陷囹圄,你也不得善终,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千万记住!”

  一番话锵然坚毅,似一把刻刀一字一句都篆进了黄明苑心里。直到他日,他简直十分庆幸自己当时竟然莫名记住了这番话儿。

  圆月半沉,铜壶漏尽。宋知濯辞去,露重雾浓的大街上只有几家通宵达旦的酒楼还是明灯烛亮,酒足饭饱的贵公子们三五成群由楼里踅出来,长巷中有隐约的丝竹笙乐和着姑娘夜莺一样的歌声。这便是京城,繁华安宁下藏不尽的血光剑影。

  他靠着些微颠簸的车壁,半寐着眼睛,耳朵却探长了捕捉一切细小的动静。陡然听闻明安长“吁”一声儿,架停了马车,他端正起来隔着车帘问:“什么事儿?”

  “少爷,咱们到了水天楼,要不要进去给奶奶带点儿子糕点回去?”

  明安的声音莫如一记金钟,敲起了他逃避了整整一天的问题。这一天,他将自己沉醉于众多纷争阴谋、诡计筹算之中,这些丛脞烦思似乎掩盖了另一种忧虑困扰。然则浓云蔽月终有时,谋定好的一切散去,露出了那顶明月清辉,他仍旧需要面对。

  等了半晌,明安只听见他冷冽清泉一般浄泚的声音在帘后响起,“不带了,先回府。”

  院内,朱扉悄悄,桂树伫立无言,槛窗内残灯不明,只有暗黄的光晕在纱窗上,偶得一两声蛙鸣,不知从哪个角落迎唱归郎。

  由进门那一刻起,宋知濯就垮下肩垂了下巴,还未靠近她,他便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踅踅绕绕,推门入内,入得里间,看见飞鹤烛台上的火烛俱灭,只有圆案有一盏半暗的银雕烛台,他知道,这是明珠为他留的灯。

  垂下的松绿帷幔中起了轻微的响动,原来是明珠半醒,撩开帘子望他一瞬,似乎一半思绪还在梦中,另一半全在迷蒙的嗓音里,“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暗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宋知濯自个儿脱了朝服,一身白绸中衣荡到床沿上,终于不忍,搂过她紧紧贴入怀内,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今儿朝中事忙,在外头吃过了,是我吵醒你了?”

  “也不是,”明珠渐渐清醒过来,见他又是柔情蜜意的一张脸,仿佛清晨的冷淡只是她的错觉,她又舒心地笑起来,两臂缓住他,靠在他胸膛内摇着头,“你没回来,我困麽是困,就是睡得不踏实,听见一点儿动静就醒了。嗳,你身子舒服点了没?可还烫不烫?”

  一面问,一面抬手去触他的额角,摸到淡淡的温热才放心,“快睡吧,明儿你又要早朝去的。”

  她从怀内探出,理了被子挽他的手臂催促,温存如晨曦里的光、寒冬里的被。宋知濯侧身瞩目着她,倏然问:“你早上有什么话儿要同我说来着?”

  “啊……,”明珠打着哈欠,亦翻身相对,在昏黄浅淡的光里赤诚一笑,“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先睡吧,明儿再说。”

  她手托一腮,饧眼欲睡,缓缓阖上的睫毛像清风绕枝稍,鼻下是一对绯红的唇,是他曾尝过千万次的霜果,似乎还有一股甜丝丝 的味道遗留在他嘴里,回味无穷,心内一阵酥麻难抑,又转至四肢百骸,令他骤然翻身上去。

  明珠正奔长梦,猛然被惊醒过来,两眼由下至上瞪着他,“做什么,大半夜的,你明儿还上不上朝了?”

  他的眼中狠抑着什么,足够他咬牙切齿,“上、但我起得来!”

  “嗳,我困了,你、你下去,你明儿若能早些回来,再说。”

  “就现在,我一刻也忍不得!”

  “你发什么疯?”

  “失心疯!”

  尔后,他的吻像四面八方的风,倏尔是细碎的温柔倏尔又裹着狂乱的骤雨,点滴落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处、每一寸。明珠跌进另一个梦境中,在昏沉中清醒、在清醒中迷醉。

  风雨狂暴中,宋知濯搂起她,仰着脸描绘她如皱水一样深锁的眉心,似樱桃一样的艳丽重稠的唇、如烂熟红透的水蜜桃一般的脸。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将她逐寸看尽心底,像贫寒的穷人攒铜板一样攒下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声音,用来面对他蓄谋好的一段离别时光。

  而明珠则在风浪中颠簸着、将自己交给她无比信任的舵手,明天会去向何处,她连一点儿预感也没有。

  ————————

  ①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76. 生辰 多余的贺礼

  草色烟光残照里, 长亭凄切暮雨中。

  下一天,落了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台溅出浅浅水花儿。明珠的心事莫如这些点滴微雨, 坠地无声。

  她早上想说来着, 但宋知濯似乎很急, 连早饭都未用便赶着去上朝。她脑中思绪俱空,唯一挂心的便是他挨饿, 慌忙由白水晶大碟子里抓了两个金丝豆沙莲蓉卷,一路追出院去。

  听见脚步声,宋知濯即在长亭下住了脚, 远远地回望她, 隔着细如青丝的雨帘, 几如隔了几个来生。他不知道他余下的今生将是权贵无极还是战死在皇城脚下,故此,每看她一眼,都像是最后一眼。

  她裙上的一层蝉翼纱被风漾起,似乎是江栊轻烟, 月罩疏云, 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甸, 将两块金菊似的点心递过来, “拿着马车上吃, 虽然没见过你们上朝, 但我是也听说过的, 饭不能吃水不能喝的,要是赶上皇帝老爷子话儿多几句,可不把人都饿坏了?”

  他接过, 温柔且忧悒地轻笑一瞬,酸涩如泛黄的杨梅,“你进去吧,下着雨,别着凉了。今儿你起得也太早了,吃过早饭,叫青莲她们给你拢个炭盆,去去潮气,你再接着睡一会儿。”

  实则,他想说“你走吧”、“别等我”诸如此类道别的话儿,可悬在舌尖,绕成了,“再有,把床上的熏球点上,下雨了帐里总是潮一些。我,我大概会晚些回家,别等我、别等我吃晚饭。”

  烟雨长亭下,明珠倏然鼻尖一酸,骤然想起那一年她娘说带她上街的事儿来。她知道这很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她的心从这一刻就开始悬在一个悬崖半空,似乎只等上头有一块石头掉下来,再将它砸下去。

  雨亦越下越大,明珠在窗内望向渺茫无定的飞花落雨中,群姝香粉撑着脆弱的枝,不缓不退地迎接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雨点儿,她心内亦有了勇气面对莫名的不安。

  她垂首自笑,笑自个儿的敏感多疑,再抬眉时,见院门被人推开,枯黄的绸伞下,是青莲小炉一样温暖的笑意。她穿了白蝶穿花绉纱褂,下头是素面青罗水仙群,困于霖霪靡雨中,缓步而来,令明珠更加心安。

  她迎出去,拈了一张素绢替她掸袖上的雨珠,“姐姐,下着雨你来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要张罗的。”

  “还没什么要张罗的呢?”青莲嗔笑着,悬了眼珠扯她进了里间,“二奶奶那边儿都诊下来了,的确是怀了身孕,你快翻翻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咱们一道去给她贺喜,连三少爷那边儿没个女主人都送了礼去,咱们这里不去倒是说不过去了。”

  闻言,明珠才想起这回事儿,慌着翻箱倒柜捧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锦盒在案,又一一将盖儿揭开,宝翠珠光,琳琅满目,每一样都是宋知濯或是去买、或是叫人先打出来的,连她手上两个忍冬藤红宝石金镯,俱是出自他的手笔。

  一丝丝甜蜜泛在心间,她含着笑挑挑拣拣,拿出个蓝宝石嵌的金镯递给青莲,“我瞧着就这个吧,上回宋知濯带回来俩,我是更爱另一个。不过,反倒是这个贵重些,咱们送过去,也不算失礼。”

  “成,快换身儿衣裳,咱们赶着过去。”

  言罢,替她换了件珍珠攒细花儿殷红绉纱对襟褂、横一条浅紫缎抹胸,下罩的亦是浅紫素面月华裙,清清爽爽,如一丛水烟里的美人樱。

  二人撑伞而去,甫进院儿,遥遥就见槛窗上伏着懒蝶昏燕的楚含丹,眉间像是蒙着一层淡霭,使明珠回忆起烟雨江南的长巷中,一片若隐若现的扇面。

  她绕庭而上,在花间与她招呼,“二奶奶,我来瞧瞧你,你不嫌吧?”

  好半天,楚含丹方迟缓地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来处望去,一瞧是她,便撑起了细腰,像朵攀枝争艳的花儿,连笑容都拼了十二分的精神,“大奶奶说哪里话儿,下着雨,快进来喝盏茶吧。”她又扭脸往屋内招呼,“夜合,叫人烹茶上来。”

  说话儿间,明珠已进得屋内,落在对榻之上,亦不爱废话,招青莲奉上宝盒,“听说二奶奶有了喜,我也没什么送的,这个东西二奶奶过过眼,瞧瞧中不中意,要是喜欢,就算我贺二奶奶之礼了。”

  抬眉一瞧,只见她的眼冷冷地扫过那只宝镯,几颗蓝宝石泛着粼粼波光,跟她的目光一样凉。不过她仍是笑的,笑得漫不经心,“大奶奶有心了,多谢惦记。不过,这是知濯给你买的吧?你又拿来送我,是个什么意思呢?未必是来我面前显摆显摆他有多疼你?”

  此言一出,四方皆为尴尬,夜合尤甚,忙奉茶上来,讪笑两声儿,“大奶奶您瞧,都说女人有了身子性情就要大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的,这一生起气来啊,就不管不顾的,什么难听说什么。倒不是有心,我问过大夫,都说孕妇皆是如此,所以请大奶奶见谅,就连我们姑爷也一日挨她几顿刺儿呢,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见她如此光明正大不顾众人的脸面,明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陪笑。楚含丹却不欲作罢,挂了眉剔夜合一眼,“要你多什么嘴?我自个儿说什么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下夜合也没了脸面,将盏架在茶托上,拉了青莲旋裙而去,独留她二人说话儿,倘若有失体面也不至于落到丫鬟眼里。

  外头雨已转小,静谧且绵长地飘洒,偶时掠过两丝进窗,触到明珠的手背,顿觉微凉。她正欲客气两句告辞,恰巧楚含丹掌心托起一片藕粉淡纱的衣袖,摆出个请的姿势,“大奶奶快请用茶,一会儿就凉了。”

  循声而望,见她唇角一丝清淡如水的笑,哪里来的真心待客呢?明珠要起身,谁料她又开口,声线像润雨一样凉丝丝,“大奶奶,先前咱们话儿已经说开到如此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同我虚讲客气。你这些东西嘛,要一千一万我也有拿得出来,从前我的生辰礼上,知濯也不知送了多少,原没什么稀奇,可这也算你的一片心意,我今儿就收下,下次可不要再同我客气了啊。”

  明珠无言静对,细密的雨声中,她思索半刻,到底还是扶案起身,含笑将她眱住,“二奶奶,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你怀了身孕,就不要想那些前尘往事了,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我就先回去了,二奶奶不必送。”

  话讫拂裙转身,在楚含丹寸寸渐暗的目光中踅入廊下,与青莲执扇步入雨中。

  霪雨无间,像千丝万缕的线将人缠住、网住,楚含丹顿觉四处无门、八方无路,花草林石俱在烟雨濛濛中不清不楚。譬如她的余生万里,要在这重门之内,同一个不爱之人磨到老、磨到死,麻木得不真不切。

  同样一片雨下,马车咯吱咯吱慢响不停,街道还似以往,人影憧憧,天下熙熙,不知为何聚首。宋知濯在马车内,只觉生息聒耳,搅乱他的心亦是乱麻一团。

  待车停在明雅坊时,他立即敛了烦丝,由相帮引路,一路上了轩厅。赵合营果在里头,一见他,将面前两只金樽俱斟满,一只递与他,叮咣一捧,笑颜难掩,“知濯,一切竟在掌控之中,如今咱们兄弟先饮一杯,待入冬后事成,再到此处喝个痛快!”

  轩厅照常空无一人,赵合营砸一下唇,压低了声线,“已与四叔商定好了,你在延州拖住军情,暗中转至寿州。我这里带着暗卫由庐州兜转过去,咱们在寿州汇合。”及此,他将眼皮一台,架高了眉,“你不日就要带兵启程了,家中的夫人可安置好没有?”

  正是戳了宋知濯的痛楚,只瞧他自斟了满杯,一饮而尽,像是将窗外一片愁雨都和入腹中,脸上笑中带苦,“我思来想去,只要她还是我夫人,就必定要叫景王捏了去,倒不如放她一条生路,若我败战而死,她也不必为我守寡立节。可我晓得她,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倔得很的一个性子,倒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一则万一我死了,她好安稳过她的日子去,二则万一落到景王手里,她什么也不知道,倒少吃些苦。”

  “嗳,这才对,”赵合营松了五官讥笑了几声儿,又替他斟一杯酒来,“要我说,大男儿志在四方,哪里就被这些儿女情长绊住脚?也辛亏我还没娶妻,否则岂不是这会子也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抓紧办了吧,好无牵无挂地去立那不世之功!”

  宋知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时几位姑娘上来,佩环琤琮之声合着雨声,又一段曼妙声弦。沁心照常弹了曲筝,悠扬婉转,如流水曲折,动听至极。

  待她拂琴下来,依旧是坐在宋知濯身边,拈一条杜鹃花儿蚕丝手绢替宋知濯斟酒,“这几回,总见大人不甚开怀,可是还为上回所说的事儿心烦呢?小女子最笨,倒要劝一劝大人,男人立业天经地义,女人在家等几年也不值什么。”

  她不知其中内里,只当宋知濯是要上边关打仗。把着壶,两个眼珠酽酽地将他凝住,不像是劝他,倒像是劝自己。

  望一望,宋知濯便警醒着侧目避开,提杯饮酒,一盏接一盏,“我家夫人与别个不同,她是修佛之人,别人只看她人好心善,我倒瞧她忘性大得很。”

  他讪一笑,耳边是赵合营与二位姑娘猜拳拇战之声,而他的眼仿佛透过雨帘,看见遥远的远处,一人一狗在笑在闹,“她嘛,人家的好她记得住,坏处她也能忘,但这是她的脑子,不是她的心。她的心忙着愁生计、过日子,这样下去,迟早能将我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垂首一看,眼前的酒杯再满,他又饮尽,唇边挂一滴酒渍,一笑便辛酸入喉,“况且,她过了许多苦日子,我以前就说要她以后都享福的,如今倒要食言,想着她以后要因为我又吃那些苦头,我的心就像被人活剐一千刀、一万刀。”

  沁心捉壶的手缓缓落下,酸楚涌上,万般无言,最后还是浅浅地笑开,“大人别忧心,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若是将你忘了,您就再让她想起就是。”

  长案一边,又有位姑娘手操琵琶,玉珠满盘。拨弄轻弦两声后,她开始唱起来,吴侬软语,令人心神一酥。

  和歌一曲,宋知濯已是一壶下肚,已经面上绯色,人亦微醺。赵合营扭脸一看,好笑起来,“这也奇了,知濯今天倒不忙着回家了,还喝成这副样子,哈哈哈……。”

  众位美人亦是嘻嘻一笑,莺转巧簧的声息里,宋知濯却是心如筛沙,一粒粒的粉碎。他在与炉内的线香拉扯拖延,仿佛不回家,就不用去面对与明珠的分别。

  直到线香残烬,炉内又叠一层轻灰,他才提起心,由明安搀扶上马车回府。

  霖霪不断,还是由两个小厮将他搀回院内,明珠正临窗听雨,见状赶忙旋裙跑出,一手遮在额前,招呼小厮将他搀入帐中,“少爷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明安,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明安傻挠着头,笑嘻嘻地打着太极,“今儿是司里几位大人请咱们少爷喝酒,人一多,应酬不过来,就喝多了些。”

  二人辞下,明珠便先提裙冒雨翻到隔壁去叫绮帐让厨房煮醒酒汤上来,另吩咐几个小丫鬟烧了热水。自个儿又踅回去,替他沐浴更衣,好一顿忙活,才将他重又塞回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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