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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46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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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他一张脸被水汽一蒸,更泛了红,她便独自笑起来,吐舌噞喁,似嗔似怪,“谁叫你喝这么多酒来着?可是活该吧?一会儿非得难受死你!”

  不知他听见没有,抬臂翻一个身,苦着脸,两唇似有翕合。明珠附耳贴近,才听见他在碎嚷,“小尼姑,想喝茶。”绵绵的嗓音像一个孩子在撒娇。

  无奈,明珠替他掖好被子,又搬来小炉烹茶。四面鹤台已经燃过半烛,又有炉中几枚银骨炭,照得屋内越发亮堂温暖。明珠在一根折背椅上打着蒲扇,缓一下急一下,扇得火中偶尔噼啪一声,恬静安逸,年月从容。

  煎好茶,她拖一张三腿圆案在床头,将盏搁在上头,坐在床沿轻轻晃一晃宋知濯的肩,“嗳,你能不能自个儿起来喝?嗳、嗳!”

  实在唤不醒,她便将他托靠起来,一臂端了盏喂他。这一刻又像是回到刚进府的时候,她耗了一身力气每日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照顾他,琐碎得入丝丝红线,将两个门户不当的人、同悲同苦的心栓在一处。

  思及此,柔和的笑便在她脸上荡漾开,一层一层,像湖面的波光。

  喝过茶,宋知濯似乎还未醒,昏沉地往被子滑下去,翻身又再嘀咕。明珠再凑近去听,听见囫囵不清的一句,“小尼姑,对不起。”

  她先是笑,只当他是在说醉话,没头没脑地道什么歉?可他口中不停,不断地重复这一句,“小尼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句,渐渐将明珠脸上的笑意刮下来,一层一层,直到露出一片苍白的脸色。她苦思冥想一阵,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对不住自个儿的,可又想起这些时他点点反常之势,便生起好些不安。

  于是,这一夜,便在寂静的不安中熬过,与案上留下的残烛,飘摇欲碎,一同去往前程不定的明天。

  “明天”转作今朝,一时一刻,昼夜不停。窗外阴沉如昨,仍旧下雨,像是“天水盆”缺了个口子,要将兜了许久的水都赶着落下来似的。

  早起,明珠惴惴难安,像是头上悬一把刀,不落下来心就不定。她捧着碗,一眼接一眼地窥着宋知濯,企图从他沉静的面色中窥得一丝天机。宋知濯似乎有感,有些狼狈地搁了碗就要落荒而逃,“我上朝去了。”

  “哦,”明珠并未起身相送,秉箸夹一片鲜拌莲藕,嗑哧嗑哧地细嚼着,口里佯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你昨儿喝多了,你晓得吧?”

  他只是细碎地点点头,就要旋过帘去,却又被明珠叫住,“你今儿能早些回来吗?咱们有好几日没有一道吃过晚饭了。”

  又是细碎地点头,瞧她再无话,他便跨步而去,身影掠过窗扉,匆匆一瞬。

  接着便是明珠漫长地呆滞,雨声紧一阵缓一阵,滴答敲得人心内烦闷。她思忖,一定要问个清楚,纵然什么误会烦难,也要在晚饭时候解开。

  可终究是,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①。

  直到下午,疏雨渐断,云涛烟浪。轻纱长亭下,夜合接过小丫鬟端来的燕窝,谈笑两句后,一路踅径而上。

  入得屋内,将粉晶圆口碗搁在案上,捉裙坐下,良言苦心细细劝,“刚叫人熬好的金丝血燕,小姐多少吃一些。今儿早饭午饭,瞧你都没吃了几口,难不成不晓得个饿?就是你不饿嘛,肚子里那一个也是经不住啊。”

  一栊檀色淡烟的裙摊在锦榻上,里罩楚含丹交叠的双腿,她微直起身,执了汤匙缓缓搅动碗内如冰如雪的燕窝粥,“肚子里这个要死就叫他死好了,我巴不得。我问你,我叫你抓的药,怎么这样久还抓不来?”

  “嗳,哪有那样容易,许多药材总是要凑的。”夜合陪笑,伏着半身,心虚地忙将话题转过,“方才丫鬟送粥上来,说是大奶奶又跑厨房去了,过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她的生辰,她闲着没事儿,就要亲自烧饭等大少爷回来吃呢。你昨儿才收了人家的贺礼,今儿不得趁势还个礼?”

  叮当碎响的勺子骤然停歇,楚含丹暗忖一晌,正借了这个由头去会一面宋知濯。倏而一笑,“成啊,你去柜子里随便翻个什么值钱的出来,再替我梳妆一下,我这就亲自给她捧了去。”

  夜合窥她一瞬,摇首暗笑,“瞧,一听见要到那边去,你又活了。罢罢罢,我劝不住你,你先将粥吃了,我去找东西,一并连你要穿的衣裳也找出来!”

  这边吃完,那边已经翻出一个各色细宝石嵌的一顶小凤冠,就装在一个深方匣子里。又替她寻出秋香色暗连枝绉纱掩襟长褙,一阙竹叶青绣白玉兰的留仙裙。换了衣衫,又簪珠翠,不时摇身又成了精神气十足的一个娴雅富贵的奶奶。

  一路斗草踏青,水滴空阶,总算到得那边。甫进院儿,望见明珠正领着丫鬟在外间摆案。桌上有酱酥桃仁、珍珠虾、酥皮脆鸡、金钱海参、香蒸鳝段等八个菜色,中间还有小炉子墩着一口砂锅,咕嘟咕嘟滚着,也不知是个什么,倒是煎炒烹炸无一不全。

  她扫一圈儿,不见宋知濯,便将匣子交给丫鬟问起,“大奶奶,听见丫鬟说今儿是你生辰,我纵然无趣,礼还是要还你的。怎么大少爷还不见回来?”

  “二奶奶客气了,”明珠请她在榻上入错,又叫绮帐倒茶来,“瞧这天色,应该是快回来了。二奶奶来得好巧,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吃饭,也尝尝我的手艺。我平日里虽然只会烧一些家常的,但今儿这些可是找了操办节日席面的主厨亲自教我的,你别嫌就好。”

  楚含丹略微颔首,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不过是听见宋知濯快要回来了,便想着等一等。至于等来的是他客气的话儿还是冷漠的眼都行,不俱什么,只要见着他,就会觉得云疏天浅、愁云渐退,心里似乎也没那样多的憋闷忧烦。

  尴尬地陪坐片刻后,明珠估摸她是真不欲走了,便又硬挺着客气搭讪,“二奶奶瞧着精神比昨儿好多了,面色也好了许多,正是应该多保重才是。”

  她还是未发一眼,横目慵笑一瞬,似乎连应酬都懒得再应酬。见状,明珠心内也有些不耐烦,不欲过多理会,叫青莲二人各自去忙,自个儿亦起身要走,“二奶奶稍坐,我还煨着汤,去看看好了没有,不过耽搁一会子,二奶奶可千万别走,留下来一起吃饭,可千万别走啊!”

  她原是故意言之,又将她独自冷在屋里,就是想要她识趣自去。哪曾想,这一位勘破此机,就是不走,非要等宋知濯回来一见才罢。

  ————————

  ①宋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77. 和离 今宵作别

  雨后浑天, 浓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坠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蕴在这样一个迷蒙混沌的人世间。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 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 打帘下车进得门内, 只见满地残红,浪萍风梗、度岁茫茫。他在萧条的秋风里踽踽独行, 终于在跨入院门前,将心内准备好的分别措辞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则进院,只闻得空庭内金齑玉鲙之香, 牵动他一副空空的胃肠。就像走过漫长的风雪夜, 来到一个暖炉旁, 温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这个残雨烟笼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识见,家对他来说具体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画的面庞。

  他蹒着胆怯的步子跨进屋内, 没有见到明珠, 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满案的珍馐还不及去看,便见楚含丹从榻上迎上来, 接过他的官帽, 声线缱绻温柔, “知濯, 你回来了?”

  怔一瞬, 帽子已被她接过,放在一个长案上,“下了一天的雨, 你这官帽都有些湿润润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进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笑靥不变,将宋知濯凝望半晌,见他似乎在发呆,便将声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发起怔来?”

  此刻,宋知濯仿佛进了一个错位的时空,“明珠”好像只是一个幻丽的春/梦,而眼前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神思,扫量屋里一圈儿,锦榻、帘箔、细廊,分明一切如旧,便颇有些小心谨慎地发问,谨慎得真怕惊醒那一个幻梦,“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间飘然而出,缕缕绕过楚含丹,她的笑如梦如幻,“不知道,说是到厨房那边儿去拿什么东西,不见回来,你快进屋去换衣裳。”

  她由身后推着他,一路绕帘而入,见他还似站在圆案边发怔,她便流连不返地驻足。直到宋知濯旋过身来,她才要转身出去。不料,却被他跨步上来,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觉得仿佛错过的半生都将在这一刻得已扭转,她满怀期待地酽酽仰视他。下一刻,真与她期待的一样,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轻碰一瞬,便被“啪”一声突兀地截断。

  二人双双扭头望向窗外,只见烟笼长亭下,是明珠溅湿半片的裙与满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来久久久久的寂静后,明珠的眼透过四扇窗扉射过来,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这一霎都变得生疏不已。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太多慌乱的杂绪搅作一团又烟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将他望住,企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动向。

  好在宋知濯先醒过来,斜目望一眼楚含丹,嗓音干涩而别扭,“你先回去吧。”

  言讫他便踅到案桌前坐下,垂眸盯住自个儿交叠在案上的双手。明珠则在长亭下看着这一切,直到楚含丹旋裙带风地出来,似乎扬起一个胜利者的笑脸,倩裙纤纤、错身而去。

  待明珠回首过来时,才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不对劲,方发觉一切似乎有迹可循,他倏淡倏软的语句、倏远倏近的眼神都像是一种昭示,而眼下,似乎正直指到真相。

  她看见他踅至案上坐下,大概是在等自己,于是她便牵裙而入,轻巧翩然地落在他面前,凝视他,像凝视一本会晤难懂的经文。

  “你瞧见了,”终于,宋知濯鼓足勇气抬眸起来,笑得比哭还曲折,“既然瞧见了,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你,我要怎么说呢?”

  上涌的酸楚梗住了他的喉咙,揉绞的心痛令他无从说起。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成了一纸空文,绝顶的记忆力在这一刻业已记不起每一个字,唯一记得的,是她叽叽咯咯的笑、她含波揉烟的眼睛、她裙间的每一个皱褶、她发上的每一缕清香……

  他在心内一百次暗调呼吸,重振旗鼓后,将两臂展一下,引她看自己一身荣耀的朝服,“你瞧,我做官了,官居六品,……可是不够。小时候,当我还是个闲散贵公子的时候,我就想着要考得个功名,入仕为官,但那种想法,怎么说?不过是众多男儿都有的一种浅薄普通的想法。这个想法第一次深刻起来,是在我躺在床上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明珠,你以为是太夫人与老二害的我吗?呵……,我以前也这样以为,但躺了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这一切是我父亲造成的。”

  双眸逐渐泛红,颈上的经脉将他割得碎裂而狰狞,“是他的冷漠与自私纵容了他们!他们敢对我的马动手脚、敢在我的药里下毒,就连下人们也敢忽视我、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羞辱我。都是因为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心里只装着仕途官爵,我、我母亲、甚至任何人都挤不进他心里去!你懂吗明珠?我是宋家的嫡长子、我是高贵无极的‘小公爷’,我不该受到这种待遇。所以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比他站得更高,我要他不得不看见我,甚至仰视我!”

  渐渐地,他缓出一个干涩无奈的笑脸,又将头低低垂下,终于忆起那些准备好的遣词,“可这没那么简单,他是二品重臣,位同副相,而我还只是个区区六品。明珠,你大概不懂,在朝为官,要想步步高升,就得四面逢源,难免就要去交际酬酢,这不单单是官员们一个人的事儿,连家中女眷也得如此。……可你不行,你没有学识背景,你不懂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你甚至说不了几句反而就要被她们笑话了去,你拿什么帮我呢?我需要的……,是一个像二奶奶那样家世不凡的闺秀小姐。”

  随着落下的尾音,他的头几如枯败的杨柳,已经垂到万丈尘土中。眼泪喧嚣而出,哒哒坠在他暗红的衣袖,晕开一朵血泪的花儿。他以为他已经提前无数次预习好了心痛,然则在这一刻,依旧被一把三尺之锥扎得溃不成军,泪水成了一支支败战奔走的逃兵,纵横四蹿。

  再一次揪心的寂静后,响起明珠平静如死水的声音,“你千万想清楚了吗?”

  一阵汹涌喘息后,宋知濯抬起头,脸上布满交错凌乱的泪痕,“我想清楚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和离书,还有十万两黄金,替你搁在钱庄里头了,你拿着票根就能去取银子。你可以去买个院子,再买几个下人,吃穿不愁,就不要再回庙里去了,她们对你不好,她们……。”

  他险些梗得窒息,没法儿再往下说。望着他眼里连滚如珠的泪,不知为何,明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暂时麻木着的一颗心还想着提醒他,“我麽你不要担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的。只是你自己反倒要注意些……。”

  她脑子里分明悬着许多话儿争相踊跃,最后冲出口的只是一句,“你千万保重。”

  宋知濯斗胆用泪眼窥她的脸色,始终是平静得似烟笼水寒、如月如荒野。

  流香凝滞在这间屋子,雾沉沉的天色里,二人对坐,直到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窗栊①。一扇窗扉“咯吱咯吱”细细摇响,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宋知濯终于起身,将几扇槛窗轻轻合拢。

  尔后,他又踅到外间书案,翻来两张撒花冷金笺小帖,推到明珠面前,只见上头水渍斑驳,泪弥点点。云上所书:

  “三春朝阳里,初识娘子,梦魂离索。横山远黛,眼若绿水波,尺尺青丝、蕙草正青,寸寸芳裙、烟花旋落。只恨春短、总把情长,无凭亦无托。

  尔今应怨我,三生同盟,空负轻诺。唯愿此去,前程遥万里,再梳云髻、翠峨不老,芳心不灭,眉目如昨。只把前宵,抛云散雾,一梦一契阔。”

  烛光摇曳不定,明珠逐字逐句看完,颤着手执笔在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她端详一会儿,陡然觉得“颜明珠”三字,从未如今日,横撇竖捺都是一把长弓,射穿了她的心。而紧挨着的“宋知濯”三字,又似更锋利的冷剑,削着她的血肉。

  她想起偶时抄经,她在尾处署上自个儿的姓名,宋知濯在一旁看书,剔眼过来,也夺了笔勾上他的名字,并列一行,美其名曰“叫佛祖也记记我的功德”。

  不曾想,如今这两个名字列在一处,是为了一段锥心的告别。

  呆滞片刻,她阖贴起身,想将它放进自己那个青灰的包袱皮内。谁料脚下像坠了几千斤的石头,举步维艰,短短几丈路走得如一生那样漫长。

  才走了几步,终于趔趄着跌坐到地上,几如跌入一个寒冷的漩涡,骤然昏天暗地、烈烈风刮骨刺肉,麻木的心在这一刻似乎才迟钝地感觉到疼。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挤压、撕扯、撕成条条缕缕、烧作寸寸青灰、碾为泥屑粉尘,再一把扬出——洒下千万滴眼泪。

  她坐在地上,心似寒冰,泪却滚烫,眼中所见的一切皆隔着水层,立柜、长案、槛窗、满室飘摇的灯火都成了斑驳碎影,天旋地转中,唯一清晰的是——一片片正在剥落的心。

  缥缈万物里,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起伏不定。同样,宋知濯亦只听见这样一种声音,如鹓鶵所泣之悲鸣,凤凰所诉之长哀。

  他一步步挪过去,跪在地上,由身后抱住她,混着她的哭声,一千遍、一万遍小声地泣碎,“明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而明珠只如一个孩子,咧开双唇,眼泪无绝,声音嘶哑,将鬓上的珍珠步摇晃荡得似颠簸的万丈红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同样是一千遍、一万遍。

  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大概找不到答案,只看到天似一块扣下来的暗板,揿着她不断坠落,她在里头旋裙乱摸,只触到冰凉的四面孤墙,无光无门……

  漫长的一夜长如蹉跎不尽的年岁,明月照过所有碎梦幻影后,而今终于轮转至此。透过明瓦照进这样一扇离窗、一座断室、一方悲帐、一对别人。桂香萧索,梅香暗沉,只有毫无声息的沉寂,伴着明珠偶尔的啜泣。

  她是由宋知濯抱上床的,二人合衣躺着,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脊梁,一臂横在她胸前紧握住她的手。寂静中,宋知濯觉得自己的心寸寸渐老、缕缕成灰。

  “明珠,明珠……。”他呢喃着她的名字,手上一遍遍揉捏着她的手,万言其中,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明珠听见了,将兜着万千泪水的眼睛阖上,只觉昏沉欲坠,渐渐地,就真跌进一个黑梦长乡。

  梦里是四方的迷雾,脚下只见得方寸,像宋府花园内的大理石,晃眼,又像是扬州长巷中的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她已变作哪个四处寻家的小女孩,走了很久,巷中各有门户,却每扇门都紧闭无声,前方的灯笼亮着隐约飘摇的光,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徒劳无果,仍旧寻不见家门……

  再醒来,已是一个高炽烈阳的天,一连下了两日的雨,今日却格外晴明。院墙上扑着芳画如屏的花梢碎影,月季常在、桂树如昨、长亭依旧、木槿篱障,只有外间一桌子的玉鲙珍宴冷如愁秋、色味腥沉。

  却闻得有叮咣作响的碗筷之声,明珠拖裙而出,原来是宋知濯坐在案前,鼓得满腮,不停地夹了冷硬的食物往嘴里塞,一见她,扬起一个苍白枯败的笑脸。

  “吃这个做什么?”明珠亦笑,眼内微红点点,却不再能落泪,好像眼泪早于昨夜落尽,只剩一种万念俱灰的疲累,“你要是饿了,再叫人做了来就是。”

  他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摇首一笑,扫尽冷宴后,拔座起身,一副干哑的嗓子低得如久病之人,“我今儿不上朝,要拿离书去交给父亲除籍。”他顿一瞬,隔着几丈望向她,哑笑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千万记着,不论谁来问你,都要讲与我无瓜无葛!记住了吗?”

  “记住了。”明珠半懵半怔地点着下巴,付他一笑,“你且去吧。”

  说罢一个回首踅入内,一个跨门过庭院,老红木的两扇门扉,隔开天涯两端。

  宋知濯怀揣合离贴,一路循北而去,乱红飞花中,愁绪潇潇,他掩了面色,踅入那院儿。瞧见宋追惗正在外间用早饭,一身暗红朝服,身后榻上墩着官帽,长翅像两条展开的陌路。不知为何,瞧见他面前四五碟肴膳、墙下立着的丫鬟,骤然觉得他似富贵极乐中一个孤独的行者。

  听见动静,宋追惗接过丫鬟递过的手帕揩揩嘴,指给他座,“大清早的官服未换,来做什么?”

  “儿子今儿告了假,有件事儿要去办。”宋知濯并未入座,从怀内掏出冷金笺贴递予他,“请父亲过目,父亲若无异议,便替儿子勾个姓名,儿子好拿到衙门去下籍。”

  丫鬟奉茶进来,又有四五个收拾案桌,却声息悄然。宋追惗呷一口茶,方翻开帖子细看,一双眉越拧越深,“好端端的,怎么要和离?我瞧着那丫头虽然无甚家世,性子却好。况且你二人又是患难夫妻,你身子不好时,还亏得她悉心照料,我瞧着你们也算和睦,怎么就过不去了?”

  “正因如此,儿子才要和离。”宋知濯深行一礼,端正坐在下首,“父亲见笑,儿子有些儿女情长了,景王虽是天命所归,但儿子只怕万一。万一事败,岂不是要牵连一家?咱们一家同根同脉,骨肉难分,自不在话下。可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是因为要救我的性命才嫁到我们家来的。她原本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一生漂泊无依,嫁给我还没多久,反叫我连累丢了性命,我心里难忍,不如叫她去了吧,若他日我功成名就,再将她娶回来是一样的。”

  宋追惗淡一笑,叫丫鬟拿来笔,果真属上名字递回与他,“十年夫妻百年修行,缘分二字,难循其道,你想得没错,可世间之事,尤为夫妻情分,倒不像那花开花败自有规律。”

  他拔座起身,戴上官帽,脚步略迟,声音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你以为她会等你,或是你以为一切尽在你的把握之中,你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其实不过是你自以为,人心易碎、世情多悲,哪能事事都如你愿呢?”

  言讫,那一袭晦涩的红步入艳阳之中,踽踽的步子不疾不徐,绕过太湖石,又过秋海棠。宋知濯其后望着,顿觉此秋萧条。

  待他吩咐完明安带了帖子以及婚书到衙门下籍后,又踅回自个儿院内,只见风刮得满院落叶,阳光将桂树扑进窗内,树荫斑驳在明珠的半片衣裙上,离愁别绪如风骤去骤起。

  窗影内,她已经换了衣裳,天水碧的轻绡留仙裙,湖蓝的绉纱掩襟褂,边上所压湛蓝的边儿,上绣连枝喇叭花儿。头顶挽了半髻,胸前坠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其间用粉缎裹挟,干净清爽得未簪任何珠翠。

  宋知濯眼尖,一眼就望见她搁在案前的那个青灰色包袱皮,荏弱地似她来时那样空荡。这一刻,他灰烬寸立的心再度如玉炉内沉淀的香灰,反复被烧得更轻、更薄。

  他胆怯地站在长亭下,不敢进去面对既定的分别。倒是明珠,望见他,便遥遥冲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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