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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44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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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语默,赵合营便击掌几声,挂眉一笑,“好了,正事儿谈完了,你既然如此儿女情长,倒也体谅体谅别人的‘儿女情长’。你不晓得,那位沁心姑娘听说你要来,先去换了身衣裳头面等着,方才人家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瞅着你,你却瞧也没瞧见似的。”

  话音甫落,即闻得珠光宝翠、琳琅佩响,不时水晶帘动,一阵流萤一样的悦耳之声后,三位姑娘已经落在眼前。两位往赵合营左右落座,剩下那个沁心,则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圆凳挨着宋知濯坐下。

  身侧已是酒酣言媚,这两位却是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儿。沁心侧目瞧他,见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银箸,叮当、叮当地敲着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凑到他的樽前一捧,莺啭轻柔,“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若是为了公事儿,我瞧世子殿下却不烦,想来是为了私事儿了?别的我帮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儿上有烦恼,或许我可解忧呢?”

  未及应,反倒是赵合营抢先表白,“嗳,沁心姑娘,或许还真得你开解开解他。宋大人想去边关杀敌,又恐他夫人担心。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他想想,他这夫人该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着丈夫归家咯,”沁心嫣然一笑,两个桃花眼只将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挂心,可在我看来,能有一个人为之挂心是天大的幸事。”

  终于见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绪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赵合营拱手行礼,“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种可笑的末日之感压下来,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珠。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他撩了帘子紧步而去,萦纡辗转,终于在花梢下、锦罽中见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锦裙,一动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着一只鸡腿逗哒哒,“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费劲儿!”

  风拂裙动,鬓上排着三个珍珠攒花儿的小钿璎,咯吱咯吱笑在峥嵘年华里。她应该是这样,永远笑着,而不是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为他举棋不定的——后顾之忧。

  日坠而西,灵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后拥住她,抱起飞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里注意到他回来?不由惊呼一声,待被缓缓放下时,皱紧了鼻子将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儿,你是不是去那个什么坊了?”

  “明雅坊,怎么老记不住?”他揽了她的腰,一路兜着踅入屋内,“我是去谈事儿的,可不是寻欢作乐,你尽管放一百十二个心。你吃过饭没有?”

  哒哒一路尾随,转到帘下便卧住,并不敢往里进,大约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将他两个之间来回看一眼,压下眼角笑起来,“我发觉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来他就老实多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管我吃不吃饭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块儿回来吃的,你反倒天天问。我去叫绮帐摆饭,等你一下午,我都饿了。”

  不时饭已摆好,照例是四五个菜。约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只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汤匙在她润艳艳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颗红馥馥的樱桃,绮丽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觉他的眼神,挑眉过来,“你不饿?老盯着我做什么?”

  屋内,金光逐渐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们开始上来掌灯。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绮帐等人收拾下去。她则一双眼将宋知濯里里外外盯了半晌,最后落下判词,“我觉着你今儿不大对劲儿,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宋知濯心里紧了一下,提起一口气,坐到床沿上,佯作随意地一笑,“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明珠徐徐摇头,挨着他坐下,侧目凝住他,带了些试探与小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朝中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给你按按额头,叫你舒缓舒缓?”

  烛灯初上,还只有小簇的火焰和着下沉的天光,有些如梦一般的不真实。宋知濯在两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大概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边关有辽人作乱,需得去镇压镇压。”

  “去呗,”明珠两个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打圈儿,语调亦似这个圈儿,缓缓柔柔,“你是将军嘛,带兵打仗是正事儿。”

  “我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将她的眼深深凝住,透过她一双明眸,似乎能看见她在哭,“刀剑无眼,在战场伤伤死死在所难免,若我死在边关,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陪我一块儿死,还是我尸骨未凉你便改嫁?”

  她的手蓦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头轻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别以为我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一壁说,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战事如此吃紧,朝廷干嘛不派个行军打仗经验老到的大将军去,要派你这么个六品新将?分明就是没有多严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吓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没什么要紧,还是老办法,我陪着你。”

  她赤城坦然的双眼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这一刻,他骤然心虚,原来他所担心的除了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赌局以外,更加担心的是她会成为景王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这种担心已经超越了其他。

  他握着一万根长鞭抽向自己、问责自己,可那些狰狞蜿蜒的鞭痕也掩盖不住他自私的心,压下去的念头在下一个弹指又爬出来——若她在这里,势必会成为自己的顾虑,卧薪尝胆这些年,就为等待这一场一定乾坤的战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或事成为他的牵绊……

  他别过眼,不敢再面对她皓月一样的双目,若无其事的笑笑,“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侧握起一把流萤绢面的宫扇往他怀里拍拍,“快起来,我要去厨房拿哒哒的饭,赵妈妈给我留好的猪肉骨头。”

  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

  月影斑驳,长亭斜影,晚风拂动一片垂柳,柳叶婆娑摇向另一端玉碎的心。

  残灯跃影的案上,搁着一方嵌碎宝石的髹红檀木盒。盖子揭开,里头摆一条五彩十光的项链,由上至下由细至粗,通身黄金锻成,缀满各色宝石,亦是由小至大,有孔雀石、猫儿眼、碧玺、红宝石、蓝宝石、最下处缀一个水滴形的大坠儿,乃是红琼玉所嵌,烛火映照下,流在墙头上斑驳碎光。

  眼下,这些金光翠缕在宋知书眼底,莫如一群嬉声笑语,将他的眼睛划出拧为尘土的碎痕。

  就在下午,他去取回这条企图讨得楚含丹欢心的项链时,路过廊桥,远远见得她娇羞地在宋知濯身前垂面,宛如初开的菡萏、盛不起莲叶上的露珠。那一刻,似有钝刀剌着他麻木的心,痛亦痛得迟钝。

  他惨然一笑,还是正了天水碧的衣襟踅过细廊至那边儿。手上捧着的宝盒,几如捧着他残碎的一颗心与所剩无几的自尊。他郑重地将宝盒呈在她眼前,郑重得像将祭品供奉在佛龛。

  楚含丹只是垂睫一撇,扫过他一眼,仍旧看像指端新染的凤仙花,“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宋知书笑笑,分明有什么由眼眶往肚里倒流,“……我这些日子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叫你费心了。”

  这倒是千古奇事,惊了楚含丹一瞬,旋即抬眉望住他,唇上的笑似讥似嘲,“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少爷竟然这样同我说话。不过二少爷谢错人了,我没费什么心,要谢去谢慧芳好了,你不回来,她倒是天天惦记着。”

  倒流的河在心底汇集成一条凌汛的长江,惊涛骇浪拍过沿岸的血肉,退去每一个浪潮底下,都是残砖碎瓦。可他的脸庞仍旧是完整而平静的,甚至还能再笑,“二奶奶,你最是心胸宽广的一个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我平日里嘴上老没个把门儿的,倒得罪你良多。我嘛,向来就是那不着调的样儿,现如今我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气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烛影被风刮得乱颤,长久的缄默后,楚含丹倏而噗嗤一笑,像是听了什么可乐的笑话儿,“二少爷,您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您别是病了吧?若不是病了,怎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一筐没头没脑的话儿?我宽恕你什么,你着不着调的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好好过日子、咱们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过到一块儿吗?”

  她的笑声清冽而澄明,似如竹林中锋利的叶刃,宋知书从其中穿过,划得遍体鳞伤。

  她挑高了眉居高临下地望住他,像看一个战俘、一个失败者、一个奉礼求和的使臣。她在用目光碾磨他的自尊,似乎这样就能补全她从前所伤的自尊。可她不懂,这位使臣是捧着他破败得只剩残垣断壁的家国来求和,他用尽他毕生的勇气、将比生命还尊贵的尊严一齐押往这座繁华的长安城。

  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却“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他只能喏喏地祈求出他最后的希冀,“其他的都随你,只是孩子这事儿你再想想,你生下来,我把什么都给你。岳父大人不是想着要东山再起?少不得要花银子各方疏通,我这里银子倒是多,你拿回去,也算我一点诚意,好吧?”

  “你知道孩子的事儿?”楚含丹挑高了眉,寒光冷月的一双眼,不留余地,“是夜合同你讲的?哼,二少爷高兴得太早了些,太医还没确诊呢,你倒先想着要当爹了。当爹、你有为人父亲的资格和品行吗?”

  恳谈求和又险些成了争锋相对,幸而宋知书且忍再忍,眼中压下残暴之色,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会学的,谁都是头一遭当父母,总得先给我个机会吧?”

  她未置可否,只是冷眼瞪着,柔荑朝外一指,“好,那你出去,不要到我屋里来。”

  宋知书脑子里悬着夜合的话儿,不与她强争,留下宝盒,弃甲而去。行在廊下的背影像一抹梦魂,手中挽着长线,线的另一头所系在楚含丹的腹中,是他零星一点期盼,零碎如夜空中散布的星。

  廊上星河滚滚,云舒云卷,昼夜不停里焦灼的等待承接到夏末,菡萏亦从光烈转至濒调的时节。满院的浓郁的花香、果香、泉香混成轰轰烈烈的艳景,糜烂到似乎下一刻,就将长坠入永寂。

  这日,宋知濯换下一身暗红的朝服,新罩一件淡紫纱白绸底的双层圆领袍,头顶镂空飞鹤金冠,用一根白玉笄穿插其间,说话儿就要往宋追惗那边去。

  踅出屋外,明珠正在花间里逗哒哒,你追我赶,笙歌燕语,他柱脚看一瞬,眼追在她身上,难分难舍。好半天,才轻巧地招呼一声儿,“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别跑了,一会儿一身汗,叫风一吹,要着凉的。”

  仓皇间,明珠匆匆朝他瞥一眼,“晓得了,你去吧。赵妈妈说今儿吃羊肉锅,去去夏滞的湿气。”

  他衣摆带风地走过,在院门下又回望一瞬——她还在笑,奔跑如南去的飞雁,告别北方将至的寒冷。最终,他旋回目光,坚毅地跨步而去,大概男儿家于脚下之路,是从不作流连的。

  这厢绕过,那厢张氏院落一切未改,除了里间支摘牗下新添的书案与宽椅,其余的陈设、摆列,俱停留在她走的那一天。宋追惗在窗下秉笔行书,直到听见他行礼问安,才由右侧垒起的帖子中执起面上那一张扔与他,“你看看这个。”

  宋知濯接过,摊在手上,面色骤紧,心内却终于得安,“圣上驳回了白大人的立储之谏?”他思忖一瞬,又添上,“看这朱批,可见圣上为之动了怒。朝臣们三谏九言,屡屡上表立储之事圣上却仍旧悬而未决,看来景王殿下亦只有最后一驳了。”

  “叫你来,正是所为这个。”宋追惗停笔搁下,两手和插与案上,“你们殿前司麾下军将无数,其中三人已归顺景王,加起来握有五十万禁军,可惜大多远在辽国边境,剩余的不过十万,倒是可数,再有你手上十万,围困京师足矣。眼下就是要你部署防阵,冬至那天,务必要将京城围成金城汤池,待景王带领暗卫杀入宫中,请封得命后,便算你一等功臣。”

  “孩儿明白。”宋知濯抱拳领命。

  支摘牗内斜出一块一块的金光,将宋追惗稳固在其中,稳固得如铁皮城墙。他靠在椅背上,认真将这个儿子细细看来,只见他一双浓眉大眼下,压着凶猛的野心,即便被他压得再深,他亦能看见,只因他们是同类,就像兽与兽之间,靠气味就能辨别出同宗同源的同类。

  他倏而一笑,嗓音沉寂如星河,“我年纪大了,宋家的基业早晚要落到你手里,等你将来承袭爵位,成为朝中重臣后,也要关照关照你两位兄弟。”

  宋知濯忙躬身行礼,口中急言,“父亲说哪里话?父亲千秋万世,必定能永远庇佑儿子们、庇佑宋家。”

  “你这是假话,”他沉目笑着,扫一眼四壁的墙,若有所思,“这些日见你在朝堂上十分稳重,我才忽然发觉,一转眼,你们都这样大了。你好像今年是二十?”得宋知濯略微点首,他接着说来,“书儿大概是十八,远儿……大约是十七?一晃眼,你们都长得这样大了,我也老了,一日比一日还觉力不从心,宋家的担子可不就要落到你头上去了?”

  “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一点也不见老。”

  “人是不见老,但心是会老的。”言着,他怅然的目光逐渐变回坚硬,“行了,你且去吧,去绘一张布兵防阵的图来,我好与景王议定。”

  回去时,天暗云低,压得人闷沉低抑,似乎夜里就要下一场雨。风刮得路边的高枝海棠洋洒下花瓣几许,翠蝶兰亦是首尾招摇、东倒西歪。

  每走一步,每靠近庭轩一寸,宋知濯的心便下坠一分。他想起圣上的朱批,明明只有寥寥几句,可红色的一撇一捺,划出多少骨肉分离、人心易散。正如即将背上行囊殊死一战的将士们,他也在心里打点了行礼,准备奔赴他一直追寻的一个权利瑰梦,而这份行囊中自然没有明珠。

  故而再看到她时,他在心里宽解自己:此一战,生死一线,绝不能叫她为自己苦等或陪葬。可下一个声音却在指责他,这些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发什么呆啊?”

  倏然,明珠荡漾着裙边儿由花间迎上来,陡然使他忆起第一年,她的裙在帘下飞扬,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将他从淤泥藻泽中艰难地拔起,曾拼尽她所有的力气。

  75. 预兆 分离在即

  时光每天流逝于逐渐凋零的残花中, 十色光景的纨扇被逐一收起,而轻纱禅意的群衫逐渐加厚,如同岁月在脸上垒一层、叠一层的痕迹。

  转眼半月匆匆, 这半月里, 宋知濯父子已谋定好了布防, 而赵合营亦开始联络先太子的旧臣请圣上发兵镇压延州边境。年迈的天子因为服食术士进贡的丹药,还沉浸在永坐江山的幻觉中。而比这个幻觉还要虚幻的, 是景王触手可及的王座。

  在一切长梦难醒中,楚含丹的梦却因为一个新的生命土崩瓦解。太医在这一日,终于确诊了她业已身怀有孕两个月, 而迎接这个“喜讯”的, 却是叮咣砸得满地的瓷器碎片, 像爆裂的炮仗,只是它碎屑的颜色过于苍白。

  她几乎砸尽了屋内所有的瓷器玉器,独自赤脚站在满地“不为瓦全”的裂痕中绝望地曼步,她少女的幻梦亦是残碎如此。

  宋知书履行了他的诺言,一连半月足不出户, 竟然像从前一样看起书来。眼下听见动静, 丢下书便踅出屋去,然在廊下便被夜合拦住, “姑爷您现在可别进去, 她正在气头上呢, 您进去给她一激, 又要吵起来, 还是我去劝她。”

  他只好悻悻离场,夜合则独自捉裙而入,见她满头乌发披散, 上罩浅紫色绉纱短褂,下坠银杏黄百迭裙,峨眉不画,青丝未挽,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赶过去,将她搀在榻上,“满地碎瓷片子,割着脚可怎么好?”又招呼廊下小丫鬟进来收拾一阵,才对榻而坐,又叹又劝,“我上次怎么说来着?这是天意,老天爷的意思怎么好违抗?我瞧小姐就认下这个命,好好儿的保胎要紧。”

  “保胎……,”楚含丹乜呆呆重复嘀咕一会儿,翕赫将眉抬起,死盯过来,“不对,我明明都是喝了避孕汤药的,为何还会有孕?你去给我查一查,是不是宋知书在里头做了手脚、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束光一晃,夜合有些心虚,瞪大一双眼,佯作吃惊,“不会吧,姑爷前些日子,长长在外头混,哪里有时间来做这些事儿?若说别个,谁好端端地使这种坏?慧芳她们更加不会了。要我说,既然是药嘛,就有失灵的时候,吃得久了,恐怕身子就习惯了。我看小姐还是别想这么多,眼下珍重身体才是,你瞧,动这么大的火气,岂不是对孩子不好?”

  坠在胸前的长发隐去了楚含丹半张脸,只听见她的嗓音,执着而冷清,像满池凉人的秋水,“不好才好呢……,还是上回我说的□□,你去外头问问大夫,抓一副堕胎的药来我吃。”

  夜合略思一瞬,倒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竟然颔首应下,“成吧,你要是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劝不住你,你且等两日,待我寻个可靠的大夫,可千万别弄得像上回烟兰那样儿。”

  谁曾想她不过是缓兵之计,出去便将这事儿按下不提。若逢她催了,她只随口诌说宫里的太医不能找,叫老爷知道了如何如何,外头的大夫多又是靠不住,不是这个开的药太重,就是那个药材有缺云云,总之一度拿话儿搪塞,暗地里则打算待她肚子大起来,就算是妇科圣手亦不敢随意坠这个胎!

  这一拖,便直拖到了碧叶凋残、绿树败枝之光景,满院萎色中,又有新的颜色绽开,代替去过的锦光,铺成一片新的幻罽。各处泥金香、朱砂红霜、玉翎管、羞女、墨牡丹等或平瓣、匙瓣、管瓣的菊花俱已绽开,开启一片属于秋日的盛世容光。

  窗前的桂树如同撒得金光齑粉,零碎而成簇,猛势之下,竟然盖住了返魂梅之香。散落的金粉底下,是明珠趔趄着的单薄身子,秋风拂动她鬓边摇晃的细珍珠步摇,恍如东海鲛人之泪。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①。

  西坠的太阳斜笼住帘下的哒哒,在它轻微的鼾声中,有俱温暖的宽广的身躯贴上明珠的后背,她立时便弯起眼角一笑,仿佛岁月永宁,山水从容。

  声音由她翘起的嘴角溢出,带着一丁点儿甜蜜的嫌弃,“嗳,你最近做什么老爱抱我啊?比哒哒还黏人。”

  宋知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瓮声瓮气地应着,“你老拿我跟狗比什么?”

  “呵呵……,它也跟你这样儿似的老拿脑袋拱我。”

  耳边是他抑在鼻腔内的笑声,将出未出的笑声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不能出口的情感,是愧疚与不舍,将他压得抬不起头。寂静的沉默内,只有明珠偶尔的莺笑与枝稍叽喳的黄鹂,长短起伏,咏出一段催人心肝的离歌。

  他搂着她一把纤细如柳条的腰,轻恍两下,疑惑这样脆弱一个生命是怎样熬过那些酷暑寒冬,“明珠,……要是你当初没有嫁给我,是被你师父卖到那勾栏瓦舍去,你怎么办呢?”

  这问题突兀得如窗外振翅而去的黄鹂,明珠小小的惊讶后开始陷入沉思。“要是”“假如”“如果”这些词,她几乎从未想过,她一直习惯的是接受任何命运,没有空隙去怨去恨,因为下一天,更残酷的命运还会降临,她要留着精力去思考如何吃饱饭,如何活下去……

  少顷,她偏来起伏不定的侧颜,斜首凝他,“还能怎么办呀?还不就是听老鸨的话儿,先吃饱饭要紧咯。以后再想法子攒点银子赎身,买几亩地,种田过日子呗,我在庙里这些年,种地倒是种得蛮好,做惯了这些活儿,力气又大,饿不死的。”

  在她的肩侧,是宋知濯泛了红的眼,他稳住生息,尽量平静、说笑一样地问:“小尼姑,你就这么没个追求?青楼勾栏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要不是嫁给我,你有没有想过要跑?”

  “跑哪里去啊?”明珠涩涩地笑起来,“我没钱没势,又是个姑娘,跑了还不是叫人再卖一次,卖到哪里不是卖呢?你是男人,不懂这些苦,连铺子里招伙计也不要姑娘呢。要说追求嘛,我在家时就想着娘给我买糖葫芦吃,要饭的时候就想有个馒头就好了,在庙里就想不挨师父打骂。如今嫁给你,衣食无忧,还有人伺候,我自个儿是没什么可求的了,就想着你能平安康健就成!”

  她的声音倏远倏近,温柔得像洋洒飘逸的金桂,却在他心里掷地有声,震动得他久久不能平息。他怕眼泪被她瞧出端倪,只好抽身退步,横倒在宝幄中,留给她宽阔的一个背影,“我乏得很,先睡一会儿。”

  门掩黄昏,秋风无计,人亦是个反复无常。明珠冲着他的侧躺着的背影嗔一眼,到底还是旋裙过去,一壁给扯了被子将他盖住,一壁碎碎叨叨,“这会子睡什么?一会儿晚上可该睡不着了。被子也不想着扯一下,懒死你好了,伤寒了看谁伺候你……。”

  她看不见,有热泪由宋知濯的眼角滑出,滚在鸳鸯八角枕上,沾湿了其间的一片莲叶。纵然如此,他的志向亦不曾向眼泪妥协一寸。

  直到掌灯,宋知濯还在睡,明珠只得在窗下握起针线,脑中所想的是圆圆满满的“过两天”。

  而过两天却经得一波三折。早起,宋知濯不知是真伤了风还是怎的,鼻塞塞的不怎么说话儿,只叫人伺候穿戴,烹了盏热茶在案上等着丫鬟们摆早饭。

  两片挂起的轻绡帐中,明珠才迷迷瞪瞪地揉眼撑坐起来,听见他像是咳了两声儿,她便过问一句,“哎呀,果然是伤风了不是?要不你告个病假,今儿就别去司里了。”

  宋知濯扭脸望她一瞬,很快又别回去,依旧呷着茶,鼻音浓重得好似听不出个喜乐,“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要好告假的?况且一大堆事儿等着呢。你快起来,一道用了饭我就好走了。”

  怔忪半晌后,明珠方趿着喇叭花连枝的软缎鞋下了床,由绮帐领了两个小丫鬟伺候漱口洗脸,乱一阵,饭已经摆上了。明珠坐过去,晃眼瞧见宋知濯的脸色不似平日里那般挂着温柔笑意,反倒有些苍白,眼眶底下带着若隐若现的一圈儿黑。

  她抬了手背去碰他的额头,交睫中闪着温柔关切,“好像是有些烫,难受吗?叫个大夫来瞧了再去上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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