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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即嫁小公爷_分节阅读_第28节
小说作者:再枯荣   内容大小:813 KB  下载:今朝即嫁小公爷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1-06-14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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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跟着的是青莲与绮帐,再后头,有四个捧了各色缎子妆盒的婆子,过湖绕廊,行台穿榭,终于行至轻纱缥缈的院落。

  跳眼一望,望见楚含丹正与夜合在亭子里烹茶听雪,软臂搭着扶槛,直盯着还未冰封的漫池冷烟。明珠还在院中,背靠一颗金灿灿的佛手,朝她招呼,“二奶奶,二奶奶,我特意来给二少爷道喜。”

  对岸迤逦望过来,双眼似乎走过许多幽径曲折才落到她这里,她再报以一笑,对面才跟着慵慵沉沉地笑起来,“哟,是大奶奶,真是稀客。打你进来这府里,都是我往你那里去,还是头一遭见你到我这里来,快上来坐,这里架了炭盆,暖和得很。”

  绕过太湖石而上,落入亭心,足有两个炭盆点着,的确是暖和,青莲招呼婆子下了礼在案,又挥她们而去,将一个个锦盒都揭开,金器头面首饰共六件。明珠弯着眉眼朝东西堆里抬了下巴颏,“听说二少爷要纳妾,我便备下这些礼来贺,倒是不知那个烟兰在哪里?”

  楚含丹捏着一张水仙花红销帕,往脸上虚蘸一下,懒靠着柱,心不在焉回笑,“正巧今儿请了太医来给她瞧身子,一会儿她就过来,大奶奶坐一会儿吧,二少爷在屋里,可要去打声儿招呼?”

  听见宋知书的名儿,明珠遥上往几扇门扉只见一望,忙摆手,“我就在这里陪你说会儿话吧,你这些天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楚含丹折颈偏过,晃得头上一支蜻蜓细坠珠的金步摇簌簌一晃,着眼于池里几尾红锦鲤,“无非就是喝喝茶、发发呆,打发打发日子,了此残生罢了。”

  隔着一寸,对视一笑间,彼此都默契地不提起那夜的话儿,可明珠思来,就这几日与宋知濯对烛对花对明月,将面前这位“前缘”全然搁浅在这里。或许是她体会了情之蚀骨,也能更理解她了,她便也随眼落向池里的鱼,抑着声儿,漫不经心的提醒,“我该早来的,但是大少爷这两日突然说起话儿来,我便给耽搁了。”

  骤如一片雪花儿落在心头,蜇得楚含丹一颤,抖目过来,“他能说话儿?”

  “啊,是,”明珠抬眸一望,见她眼中已掬了细碎的星光,星光又似水渍斑驳,她也拿不定了,忙补一句,“也是这两日才说的,我问他,他只说是从前受身子所累,没什么好说的,怕父母亲人在他跟前儿掉眼泪,索性就懒得说了。”

  在过去陈光磊月的每一天,楚含丹不是没有预感她与宋知濯越走越远,曾经的婚约撕碎后,仿佛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能串联起彼此,她结在心头的山盟海誓好像都寄情于父母空口白牙的盟约里,不过是一缕青烟,拽不住。

  而将这缕青烟彻底驱散的是面前这个人,一个不知从哪里跑来打家劫舍的匪徒,抢了她的旧情,将她的期盼残酷地扼杀在永无止境的孤独里,她恨她,头一次确定。

  她想哭,想扇这位掠夺者一个耳光,多种恶毒的念头从她脑子里闪过。然而千回百转,她仍旧施施然靠在亭柱上,将眼底澎湃的一轮海啸压往心头,仍旧娴静淡雅得如一朵芙蓉花。

  恰时,乱石稀径下,慧芳搀着大肚烟兰、领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而来,青年挎着医箱,想来就是来瞧病的太医,几人先朝楚含丹行礼,再见楚含丹摇摇起身,宝裙蹁跹,邀了明珠,“大奶奶,一起进去吧,正好跟二少爷打过招呼,等大夫一瞧完,你好同烟兰贺喜的。”

  如是,几人丢下满亭的珠光玉碎,共赴一场香消玉殒。

  楚含丹打头,明珠在后跟上,甫进屋便闻见弥散的酒气混着幽幽檀香。折转进去,软塌上斜靠着宋知书,东倒西歪,一件天水碧的襕衫生被他歪出细碎的褶子,身侧的榻案上也歪着几个长嘴酒壶,瞧这样子,是从早上就开始喝的。

  听闻杂乱的脚步,他才软撩眼皮,宿酲未醒,将胸前的月白带子抛到脑后,歪嘴笑起来,比从前更放诞几分,“哟,二奶奶来了,哟,大嫂也来了?今儿怎的这样热闹,劳动这些人大驾光临,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言罢,他绕了酒壶,仰头注一口酒,溢出嘴角些许,便横袖胡乱一抹,依旧笑着。

  那笑就这样穿过万千流云落进明珠眼里,酿成辛酸。从前见到他总是无耻之状,笑得浪荡,言得轻狂。而眼下这个笑,似乎是将所有的悲愁都融在里头,满是迂回的苦涩。她只猜他是因为延王的事儿作此催颓。

  却不晓得里头万千种种,谁都不晓得,只有宋知书自个儿清楚。今日这酹酒祭延王、祭母亲的痴心错付、祭自己原本能豁达的仕途、祭宋追惗从未有过的为父之仁、祭人心难测、祭芳心难求,祭尽尘世所有的贪嗔痴念求而不得。

  他横扫众人,提壶而笑,“坐啊,都傻站着做什么?大嫂,你头回来我这里,我却喝得烂醉,真是失礼了,改明儿我再备了礼去赔罪。”

  几声讪笑里,楚含丹对榻而坐,又请众人在椅上入座,有礼有节四方周全后,她才投眸过去,“二少爷,过两日烟兰就要进门了,特意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她瞧瞧,看看还经不经得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免得届时身子受不住。”

  宋知书一挥袖,蛮大个不在意,“你做主。”

  接下来,在袭窗而入的雪光中,一切戏码都尽在布局。先是太医把了脉,婉转隐晦说出烟兰孕期已有五个月,随后慧芳乍惊起身,“胡说,我烟兰妹子分明才怀胎三月!太医莫不是诊错了吧?”

  那太医再又凝重把过,一派恳辞,“姑娘,我行医数年,在宫中也替妃嫔公主们瞧过病,还从未有人说我出过错儿,莫是你们记错了日子?你瞧,她这肚子,哪里像只有三个月的样子?”

  众人皆惊,楚含丹柔荑拍案,一声振得案面上一个酒壶晃悠悠滚摔至地,“啪”一下,瓷骨粉碎,“烟兰,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细细说来。”

  ——————————

  ①唐孔德绍《王泽岭遭洪水》

  54. 错路 骨里红梅配明珠

  那烟兰蒙怔好一瞬, 才茫然无措地捉裙拜伏,艰难地迂着大肚往地上嗑几个头,“少爷奶奶, 一定是诊错了, 头先的大夫分明说是三个月, 不然,再请那个大夫来瞧瞧, 一问便知我没有撒谎!”

  黑檀折背椅上的青年拉下脸来,起身向上两位拱手行礼,“公子、夫人, 我虽年轻, 家中却世代行医。若是信不过我, 再去请人来瞧,我这里就先告辞了。”

  他自拂袖而去,慧芳虚送两步,招呼院外的小丫鬟引他出去后又踅回来。睨一眼烟兰筛糠作抖的身子,再朝宋知书拖裙两步, “少爷, 您拿个主意吧,头先那个大夫到底是请还是不请?若请来, 是真还好, 也还了烟兰妹子一个清白, 若不是, 您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事发至此, 宋知书从未出过声儿,只歪坐在榻,恰似一场褚宫调的看客悠哉。眼下问到他这里来, 他先撩开眼皮睃一眼众人,最后落到楚含丹身上,了然一笑,“二奶奶说请不请?”

  “你问我?”楚含丹拈着绢子在腮边轻蘸,乜眼而下,投给烟兰一抹既同情又鄙夷的目光,“人是二少爷的人,孩子也是二少爷的孩子,还是二少爷自个儿拿主意吧。”

  期间榻两侧的夜合慧芳对目一眼,分明是对布下的天罗地网胸有成竹,就是请那大夫来,恐怕也无用。

  各方神色皆落在明珠眼里,她也揣测出个大概,正欲扶案替烟兰说两句,却被身后青莲扯住袖口。她斜目一探,见青莲捉裙出来福身,“二少爷、二奶奶,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横在这里算个什么?未免也太没眼力见儿了些,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罢弃这一屋子理不清的乱麻引了明珠出去。徒留下满室冷光冷目冷心肠。

  玉壶樽前,宋知书将楚含丹的粉腮黛眉一一细瞧,长酲之眼也瞧不真切,只觉着她是一场虚花月影。他原以为,送她一个孩子,为她巩固在这府中的地位她会安心,可眼下瞧来,她是不喜欢的……

  吊诡的寂静中,烟兰好似才醒过来,猛然拽了榻上一片天水碧的衣摆,跪膝上前,“少爷,一定是她们害我的!一定是她们买通了大夫,她们想害咱们的孩子!”

  她涕泗纵横,鸣鼓伸冤,将眼在几个女人之间警惕转回。可回应她的,只有游云移星一样抓不住的衣摆。

  宋知书被她哭嚷得脑仁儿疼,抬首按着额角,眯眼一笑,笑中似乎绕折进一丝讽刺,“你这话儿说得可笑,谁要害你?二奶奶最是贤良淑德的人,你瞧她可说什么了不曾?”

  安危之际,烟兰捧肚挺身,怒目相向,“大夫是二奶奶让请的。”言着,她又扯了宋知书的手臂,前后卖力晃着,“少爷,您要替我做主啊!二奶奶分明是面上仁慈心内藏奸,她既要搏一个贤良名儿,又嫉恨我身怀有孕,才使了这个计谋,少爷,外头多少大夫,您不拘哪里再请一个,好还我一个清白啊!”

  哭声哀戚,在梁与柱之间游转,可谁都没有正目以待。还是夜合旋裙出来,威目而视,“你可别乱说话儿,我们小姐原是好心。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太医来瞧病?我们小姐怜惜你头遭有孕,你不心存感恩之心便罢了,还要诬蔑我们小姐?”

  各方尖利嗓音将宋知书震得头疼欲裂,他倏而拂下一个酒壶,“啪”一声,凉如玉翠的碎瓷片割断哭声与争辩,“成了成了,我来做个决断。”他挣身靠往拓亭台楼宇的镂空榻背上,拧了重眉,厌渡千层,“烟兰,你这一胎不明不白,就算生下来,传出去也未免叫人议论我,还不如不生。”

  一语定局,另三位女人都定下心来,只烟兰更是哭个不停。宋知书不再瞧她,只挥袖吩咐,“慧芳,你去找大夫抓点儿滑胎药给烟兰吃。快带她下去,吵得我脑袋疼。”

  得了话儿,慧芳捺了喜色,忙连搀带拖地拉了烟兰往外走,嘴里还劝着,“走吧,你还年轻,后头有的是日子,改明儿再怀一个就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渐行渐远的生息中,太阳踅进一排雕花支摘牗,照着榻上二人,再一场吊诡的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儿,徒留这场杀人闹剧落幕后的尴尬。

  主导这场戏码的罪魁捏着手帕,遮掩着将对榻之人细看一遍。他的月白软带缠在颈间,仿若挣不脱的枷锁,翠竹指尖正缓缓揉捏着额角,不知道是否是为这蹩脚的一场戏烦心。

  太阳照了架上哪个鎏金铜器,折一束光晃了楚含丹媚冶入骨的眼,恍惚是谁的手掠过青铜编钟,一串清脆悦耳之声在她耳边响起。就在这一霎,她遽然发现,其实她不太了解他。

  可她无心去了解,她已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个即要分崩离析的彩霞幻梦里,还有更苦恼、更烦心的事儿等着她去理。于是她拂裙起身,乜过一眼,“那二少爷就先歇着,我过去了。”

  一片琉璃粉彩袖滑过宋知书的眼,他辗眼去看她身上如锦鲤鱼鳞一样绚烂的色彩,倏尔一笑,“二奶奶,你不喜欢那孩子怎么不早直白同我说来呢?何必闹上这样出,倒搞得大家不安宁。”

  翩跹的裙边儿停住,楚含丹旋过身来,捉了绣帕半掩似笑非笑,眼中折尽凛冬的素心梅,明艳栖在高枝,“二少爷说哪里话儿,我怎么会不喜欢?我是正房奶奶,不论你同谁生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当亲生的一样疼的。”

  她笑着,莺舌巧啭。也就是在这刻,宋知书从她眼中懂得了,她要折腾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小丫鬟,是想借她们来折腾他自己。

  他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闷沉沉的像缺了水的鱼,所以他借着笑来大口喘息,“随你高兴儿吧。”

  言毕,他歪回去,抄了酒壶接着醉生梦死,酲眼避开无爱的未来。

  匆匆的来人又匆匆走,世上纷呈的光阴将他弃在这里,从他的指尖滑过,轻柔得似她的发丝。

  转眼他又想起,在这里,还有人是爱着他的。于是他招来丫鬟打水洗脸,梳了高髻、换了一身沉香茶华袍,绕过好些雪铺稀径到了张氏院儿里。

  几个小厮尽忠职守,将院门死守,已是多余,里头的人不愿出来,外头似乎也无人愿意再进去。

  昔日风光崔嵬如今立在那里,顶着斑驳雪迹。宋知书推门而入,将一个靠在榻沿儿打瞌睡的小丫鬟惊醒。那小丫鬟睁着惺忪的眼,待看清来人,忙迎过来,“少爷,您总算来了,快去劝劝夫人吧,这都一连两日没吃好好吃过饭了,端给她,她只吃动两筷子便停住手,要不就喝两口汤,这样下去,如何支撑得住?”

  进了棂心门,只见暗淡一间屋子,张氏呆坐在榻上,直愣愣瞅着对过支摘牗里踅进来的零星几束阳光。细瞧来,她鬓上已生几丝白发,额上爬上淡淡细纹,不过几日,竟像是从几十年的时光里挣出命来。

  “母亲,”宋知书一壁轻轻唤她,一壁往榻上落座,“母亲,这是怎么了?我上回不是说过了?等局势一定,您就能自由出入,怎么作出这副样子,倒像天要塌了似的。”

  在他哑涩的笑声里,张氏凝过来,只问一句,“你父亲呢?还在阁中忙?”

  那眼中大概还残存点点希冀、不死心地等着。宋知书笑着往那支摘牗里望出去,看着院外被雪掩盖的粗墁石板路上孤独的脚印,“别等他了,就算他来了,您要和他说什么? ”

  她有千言万语要说,问他、骂他、求他,可她从秋等到冬,几时几百的诘问已经等成了想念。她失声一笑,“也没什么要说的。”笑过后,扭头过来的功夫,已从少女变为慈母,“我的儿,你可去找过你舅舅了?他怎么说?”

  “别问了,”宋知濯慵慵后靠,支起一只膝盖,放纵笑来,“您要我怎么说?难不成说父亲是景王的人,专门暗中与他作对,要想争得这天下,得头一个先杀了父亲?别说笑话儿了,您就是头一个心软的,我排第二,他无情、咱们有义,对得住自个儿的心。眼下这种境况,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随他去吧,以后再与咱们无干,您也只管安心做您的太夫人。”

  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天翻地覆地变了。张氏扇一下睫毛,不经意扇出一滴泪,忙由袖中出手帕抹一把,横过案握了他的手,“我的儿,你要体谅你父亲,他打小吃了不少苦,在家中受了不少委屈,自然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就算你舅舅败了,以后你也可以去考个功名,你父亲争下这些,不也是留给你的?”

  他垂首笑了,算是应她的话儿,又叮咛几句,折门而出。

  外间日已昏沉,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光,宋知书所有的利欲之心也似乎被白雪掩埋。他倏然觉得从前所争所抢都没甚意思,若心无归处,再华丽的宫阙楼宇也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坟墓,他还是无家可归。

  还未过院门,正巧在阴沉的天色里撞见宋追惗,对望之中,他还是朝他恭敬地行礼,“父亲晚归,不知用过晚饭没有?”

  宋追惗仍旧和从前无差,挺拔着年轻的身躯,睨他一眼,冷硬得正如那块巨大的太湖石,“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有这闲嘴的功夫,多在房里读读书就算孝顺我了。”

  言罢错身进去,好一副严父姿态。宋知书遥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终还是踏进茫茫大地。

  这厢一走,那厢茶凉,还不及撤,就见宋追惗折进来,惊得张氏楞在原处,一时茫然无措。她等得太久,久到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他还是不是从前的他,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还是宋追惗先开口笑来,温柔执过她的手,将她圈在膝上,“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关你这几日,竟瘦成这样。你也太任性跋扈了些,打年轻时就这样,那日这么多眼睛都瞧着我,叫我也没法子,你是不是怨我呢?”

  怔忪一瞬,张氏就势扑在他肩头,将前尘尽散,只握了软拳往他背上碎砸着,一齐将眼泪撒在他颈边,“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会子才来?我日日在这里,都快憋闷死了!”

  “好了好了,”宋追惗浓眉冷目对着新点的满室烛火,手上轻拂着她空虚的背脊,“我晓得,我若来你就要哭天怨地。你也想想,濯儿到底是我的亲儿子,你做出那些事儿,若不罚你,叫我怎么面对他与他死去的娘?故而我才躲出去几日,正巧朝中也有事儿要忙。你瞧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张氏只是个涕泗乱洒,活活沾湿了一条手帕,又换上一条,这才淅淅沥沥止住哭,只是垂眸抹泪。徐徐抽咽中,散尽的那些诡论又随沉香重聚而来,压得她更不敢抬头,生怕一提眼,就瞧见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灯残影碎,小丫鬟才敢进来奉茶。宋追惗执了冰裂浅碧汝窑盏呷一口,又举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听着,横竖夜还长呢。”

  引得张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泪水似乎又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平了。一时间,她又哭成了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妇人,“我不喝,我问你,你怎么想起今儿过来了?”

  “我才说了,我原就想来的,”宋追惗搁了茶盏,将她从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两鬓颠歪的珍珠攒对凤步摇,“就怕你找我闹,眼下可闹不得,再过些时景王就出来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争个你死我活,你也体谅我的苦心,将你放在这里,免得你又惹上这些是非。”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

  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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