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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_分节阅读_第173节
小说作者:诗槊   内容大小:1.43 MB  下载:门阀之上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9-12 11:2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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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力钱帛,为之倾生付死。

  这是毛德祖的真相,亦是他吴玥今日的真相。

  陆微行至吴玥身旁,尽量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苏瀛观望不前,援军杳无踪影,城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大江横通西东,荆州也好、扬州也罢,再算上皇帝的军队,这些援军与我们连一江之隔都算不上。十二万大军,三位主将,百余名将,可是人都在哪里?”

  陆微的目光黯了黯,“荆南五万之众,围攻湓口、鄱阳,弹尽粮绝,苏瀛仍在石城,就是想要造成只能救一处的局面给皇帝看。皇帝呢,兵临襄阳,必要取那灭楚之功。将军应当明白,援军是不会到的。”

  吴玥没有看他,只应了一声;“我明白。”

  “那将军为什么不撤退?能调动的一万余人打到五百人,江豫两州将士已经尽力了。我等一起突围,谁又能责怪将军?”陆微的手忽然捏住了吴玥的手臂,咬牙低声质问,“其实,这也是个绝好的借口。先前我没有说,也是明白将军心中所想。可如今,援军未至,将军撤回豫北,重整旗鼓。洛阳有乱,将军便可驰援洛阳,此事并不担责啊。若将军轻折于此,皇后也未必乐见。”

  陆微见吴玥不为所动,反倒松开手,后退了半步冷笑道:“哀我江豫众将,恨此不义之国,难道将军宁为虚名病骨而死,不愿为大业新躯而生?我阿姐当真看错人!”

  吴玥的目光慢慢望向陆微,忽然一提手,勒住陆微的衣领:“你以为你的阿姐当年为什么选我做镇东将军?为什么如今又支持我做征东将军,都督豫州、江州诸军事?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像陈留王氏一样,为利益而站队。也明白我不会因为政敌的攻讦,而放弃整个豫州、江州的百姓。把我换成王谦、王俭、换成历史上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这场仗根本不必打,这些军人也根本不必死,大家一起开向洛阳,在政变中捞一笔翻身之功。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这句话从门阀换成军阀,没有区别,但在我这里,它有区别!”

  “而你的姐姐,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自己是否能在洛阳那场政变中活下去。她考虑如何让人臣变为忠臣,如何让廉价的誓言还成华夏千年的信誉,如何让门阀世族们的醉生梦死、利益为上,变成世道脊梁的鞠躬尽瘁、死为家国。连根拔起的伟力,从来简单。树国以正的体面,才是万难。”

  吴玥放下陆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与你阿姐自相识以来的默契。今日生死,便酬此意。”

  陆微望着吴玥远处的背影,摇摇头:“吴逸璞你愚蠢!你当知,无论后事怎样溢美,怎样讴歌,这对你与牺牲的将士们都将毫无意义!”

  “或许。”吴玥望着近乎绝望的将士们,也望着近乎绝望的陆微,“江豫战线上,一定有人已经喜迎楚军,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国家。他们早早看清了结局,他们都是聪明人。只是我想把这份评价放入青史,留给后世。”

  无数双坚毅的目光望向吴玥。

  吴玥拔出了长剑,慢慢走下城楼。

  一名将士从城垛下走了出来。

  一名将官从马厩中牵来了吴玥那匹勒口的大马。

  曲巷里,矮墙下,一名名将士慢慢出现,一名名将士慢慢站了起来。

  吴玥跨上战马,揉了揉马颈子,开口道:“此城围困数日,近无支援之军,远无撤退指令,没有封赏的诏书,甚至也没有一句虚情假意的嘉奖。但我等,人人是虎贲之将,人人是家国脊梁,人人无愧苍生!”

  “所有将官上马,随我出城冲杀,待击退敌军,再获箭羽,此城必有生还之机!”

第419章 忠义

  元澈默默阖上书卷。

  虎牢关内, 依旧是苦战的士卒;虎牢关外,依旧是遥遥不至的援军。毛德祖自是长坂坡前独当一面、据水断桥的张飞,只是他的背后永远没有关羽, 也永远没有刘备。

  风从营帐外吹进来,竹简被吹得琳琅作响, 摇晃着帝王的思绪。元澈的手拖住竹简, 却发这卷竹简远远未尽,后续仍有笔墨,似乎是私人所做的批注, 而笔迹熟悉得令人窒息。

  “臣闻:不义之举,自取其败。不忠之行, 自施其毙。伏惟前朝以孝治天下,岂非无忠无义乎!空誓洛水, 偷生侥幸。欺虐孤寡,敢并遗芳。豺狼颈项, 不堪王猷之钧重。帝王膏血,难书华夏之兴亡。是以羊车滔滔, 羯鼓隆隆。嵇氏父子, 终作碎玉,王门群狐,俱误苍生。八王互戮, 不闻戎虏之国是。六朝阀阅,空论贵贱之门庭。盗名窃位,堪称清流之精巧。弑父沉兄, 别有人伦之洞明。”

  “至于北来饮马, 南渡化龙。昔日燕巢,谁曾啄落。百年盗贼, 岂止臣躬?何方夷吾,漫惜伯仁之枉命。几任丞相,敢表陶祖之英雄。汉月将堕,登楼徒闻理咏。胡尘未灭,举扇唯障庾公。时值枭贼放命,弱主蒙尘,群庸仰口而不唾,百家承爵而忘恩。名士迭代,谁复故土。权柄涨消,实树乱臣。北国周余,沦为腥膻涂炭。江表禹迹,湎于病骨妖氛。呜呼!命极数穷,何至于此。纵览青史,闻所未闻。”

  “向使为君得国以正,为臣死国以忠,何须屏重藩室,仰赖世家。机深螳螂,犹惧黄雀。病沉虎豹,可饲群鸦。权奸制国,皆因国之无畏。英雄空誓,始知誓可轻违。典午丧乱,《诗》云城坏。忠节倾覆,世知道颓。可叹扬鞭江水,挥泪新亭。山河飘摇,人臣当兴师旅。神州动荡,吾辈且执刀兵。晋庙香断,史评不独胜负。武侯祠新,人敬胜于神明。”

  “魏晋余敝,尚行当世。门阀遗谬,犹衍今朝。弃其郡者,多怀印绶。弃其城者,俱援旌旄。关内将失,佞幸多疑镇恶。枭雄气短,元辅谁惧刘萧。”

  “今使忠臣于危难之地,急而相弃,外纵权忌皋庸之恶,内伤忠良死难之臣。此际不救,则韩无张良之椎,汉绝苏武之节。空执班超之笔,谁誓祖逖之鞭。绝武乡之出师表,掩钜平之坠泪碑。蜀地无严将军之义,晋祚无嵇侍中之血。他日寇犯边塞,陛下将何以使将?他日国有垂危,陛下将何以托臣?丹心蹉跎,犹待昭阳而死。青史零落,岂障萤窗之寒。忠臣心折,寸寸如铁。忠臣据鞍,怒发冲冠。书记名德,是为永垂不朽。史载文章,当览千古高节。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千载之后,当使天下知有‘忠义’二字焉。”

  漆黑的墨色在灯影里来回荡漾着,望之愈久,愈有恍若隔世之感。元澈抬手执起金刀,落定时定睛再看,褪色的竹简已化为精致的帛卷,卑微的谦辞已改为帝王的诏告,这一日,她又做回他的中书令,为他拟诏,重整帝王的旗鼓,也重整了荒废千年的忠义。

  元澈列于军前,亲自宣诏后,举起长槊:“全师东进,救我大魏忠义之将!”

  诏书下达紧急,且涉及数万大军深夜奔袭,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军部都知晓此次行军意图。周洪源所在的军部便是如此。将领匆匆下达命令后便回到帐中,紧接着兵尉们便组织这些兵丁做行军准备。

  先前周洪源追随王谦部下至荆州,及至王谦被俘,他们这些余部便被重新整编,一部分仍属江州,另一部分则被划至皇帝直辖麾下。过往这数十余战,将领多有调动,周洪源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追随何人,是为公还是为私。不过他尚有一身好武艺,即便身为前锋,也颇为侥幸未死于疆场上。

  周洪源正在营中调整身上戎甲,却见一名兵尉将他唤来。

  “幢主有要事嘱咐,你随我来。”

  几场战役下来,周洪源已知自己效从的这位幢主颇有身份,因为每每上阵厮杀,这位幢主都不甚积极,可见锦绣前程并不系于军旅。待他行入营帐,只见一名甲胄精致、面堂英气之人已落座等待。

  周洪源上前行以军礼,对方异常热情地将他扶起:“早听闻有骁勇壮士出自陆车骑家,今日始见,不敢失敬。”

  见周洪源面有疑色,对方也自我介绍道:“在下王播,贱字子宣。说来惭愧,某原先出自前任王刺史麾下,乃为同门宗亲。因王陆两家通谊已久,刺史也常与我言及此事。如今既上疆场,共谋富贵,理应互有照应。”王播说着,已拉周洪源入席,“壮士请坐。”

  待周洪源坐下,王播试探着问:“壮士可知近日洛都事?”

  周洪源道:“不知,洛都、长安可都平安。”

  王播却皱眉道:“长安局势尚可,但洛阳只怕颓危啊。洛阳王司空传信与我,皇后已顺利产子,当为国储,奈何徐宁作乱,更引藩王入宫,或有废后之念。洪源当知,陆家戚畹之贵,满门公侯,皇帝早已忌惮已久,只是苦无事由,不得发动。今日徐宁作乱,或终死于王师,但未必不会做那杀人之刀啊。皇后若废,所加之罪必不出大逆,是以翦除权臣,届时男子当诛,女子流放,司空也是甚为忧虑。”

  周洪源已经将意思听出了大概,但仍颇为谨慎:“不知幢主所言可有实据?实不相瞒,长安公府也有家仆常寄信与我,所言俱是平安,未闻有此危祸。卑职身为边将,又事圣主,实在不敢以私念而揣摩公心,妄动干戈,扰动国鼎。”

  王播也没有怪他疑心,大大方方取出一份书信,道:“此乃司空加印亲笔,仍有前日皇后九九重阳所赐御物,还请壮士验证。王司空亲笔所书,壮士应该信了吧?”

  周洪源展开书信。他出身世家,以往便在父亲身边,常浏览公文书信。只见信上果然上有王峤署名并司空印,不像作伪。而御赐诸多物件也多出自内造,颇为精致,附和皇室规格制式。甚至一些祝颂之词也是皇后亲笔书写,绝难模仿。

  周洪源放下书信:“皇后和王司空想让我做什么?”

  王播此时向一名亲随使了使眼色。那名亲随旋即退出帐外,又令帐外护卫撤离数步远。

  王播走至案前,在纸笺上写了两个字,随后示于周洪源。

  周洪源大惊。

  只见王播笑笑道:“听闻壮士对陆氏女郎有太真拭镜之意,此际救美人于水火,皇后必然感念于心,必允此事。”

  周洪源却低首道:“他日我誓以军功封侯,得登高门。而非以不忠不义之举,忝为恩幸。若皇后与司空为难,卑职愿以此性命,死谏于君王前。”

  王播见诱之不成,更走近一步,低声道:“可我听闻,壮士本出自高门,堪称良配,只因旧事,方陷困境。壮士愿凭壮力,军功取仕,自无不可。可是壮士可曾想过,即便来日功封万户,位极三公,然前有杀父之仇,君王便能无视此节?”

  王播见周洪源还在犹豫,于是叹道:“罢了,豫兖本多壮士,成事岂独周郎。即便失败,不过两家庭门之血共溅天下,以戒后来之人而已。”

  王播当即阔步走向帐外,在掀起帐帘前际,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臂膀。

  “骏马一匹,鳞甲一副,丈夫功成,必在此日。”壮士涩声,已为屈从。

  旭日东升,鄱阳城内是胜利的欢呼声。九月十二,苏瀛军临鄱阳,武昌军吕冰部撤退,转而北上,率五千余部开奔湓口。苏瀛派遣王佑追击数里,随后停军鄱阳湖,两日后,王佑归军。

  苏瀛临湖而望,湖光山色,辉映远州,摇落翡翠。刺史府司马与长史分别侍立左右,与他们的主官一样,神色恬然,并不理会一旁焦急的军情官。

  只见苏瀛遥遥西指:“秋拂湖光,庾郎兰棹,若不泛舟承兴,实在辜负天公美意。”

  见军情官还在眼前,苏瀛笑问道:“湓口战事如何?”

  “征东将军仍在率众抵抗。”

  苏瀛只是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自己腰间的大红璎珞。

  府司马担忧道:“使君还要延战?”

  苏瀛将璎珞一甩,旋即去取侍僮托着的酒杯,笑着闻了闻杯中酒:“皇帝打他的威望之战,吴玥打他的名节之战。咱们呢,且等着楚军帮咱们出一回气。敌之敌,我之友。不过这楚军也实在不堪,兵力悬殊至此,仍久攻不下,可知国内早已无大将啊。”

  另一名长史却道:“只是如今皇帝军令已下,若使吴玥死节,使君之过尚小,若使楚军蹿入豫州,则使君之过大。不若且徐徐前行,待城破之时,冲入湓口,既得关隘险要之实,亦全臣节。”

  “吴玥死节?”苏瀛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目光中露出一丝颇觉可笑的意味,“你放心,像他这样的出身,是不会死节的。不过长史所言,诚然中肯。既如此,我等且拔军徐徐前行,以观形势。”

  湓口城南尚有一片广袤的原野,再往南便是大江汇流。此时苏瀛已乘舟楫西进,眼见经过柴桑旧邑,江流陡急,而再往前便是水道转折处,得见大江平流。苏瀛只觉数日内时来运转,不禁击楫高歌,左右也不乏颂扬附和之声。

  忽然,一支羽箭噌地一声扎入船头。苏瀛大惊环顾左右,只见原本围拱主舰的前舰俱都避开,展有“魏”字大旗的艨艟巨舰很快行驶至眼前。一众精甲兵士放下舢板,连接两船,随后皇帝在一众亲卫的围拱下,踏上了苏瀛的主舰。

  刀锋出鞘,寒刃划过苏瀛的腰间,招摇的大红璎珞旋即飞入江流。只闻上首帝王冷声道:“昔年朕曾疑虑慕洲是否为檀道济,今日果然。”

  苏瀛并未下跪,只是冷笑道:“陛下既知檀道济,岂不闻自毁长城之语?”

  元澈的目光充满鄙夷:“虎牢五千忠魂,才是国之长城。檀道济以此自比,未必太辱长城千古之名。”

第420章 殿宇

  是日, 苏瀛被除扬州刺史、褫夺军节待罪,亲征大军由江水向北包抄,逐武昌等四郡楚军, 与之决战。朝阳回下舳舻千里,万乘之师终于涌向残破的湓口城。

  湓口城下黑暗的最深处, 吴玥慢慢抬起头, 天地之间仿佛顷刻归于沉静,只能听见穿梭疾驰的战马在铁罩下低沉且粗重的喘息。他知道他即将力竭。天光塌陷,连同那片晨雾中的海市蜃楼也变得混沌不堪, 如同他家祖祖辈辈数代的长枪,搅动在乱世的沟渠中。

  那片乱世的沟渠, 长年滋生着自私、冷漠的沟渠,注定怀抱着猜忌与冷眼, 少些忠义与责任,在簪缨鹤氅与粉香石散的遮盖下, 如同姹紫嫣红的血瘤,安然地蛰伏于国家的心脏中。它时而无害, 时而作痛, 时而让帝国举起手中的割刀,却最终死于投鼠忌器的无奈。

  在诅咒的轮回中,臣弑君, 兄弑弟,父弃子,子弃父, 美姬藏鸩, 名门通贼,胜者饮血, 败者食尘。在甜美的鸩酒中,古老的江河下,有罪者、无罪者,尸骨皆积成山,仅仅为了那一颗颗寂寞而炽热的权欲之心。非死于贼寇,而死于朝堂。这个来自前朝数百年的诅咒,或许,他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抵抗。

  一片血泊中,身中数箭的吴玥再次抽枪回望,两名兄长淡白色的身影屹立于江畔,成群的黑鸦掠过他们的头顶,向自己扑来。吴玥眨了眨眼。

  日影移过,刀影移过,一滴雨水顺着兜鍪划过吴玥的鼻梁。他惊觉他还活着。

  白马仰头长嘶,将天空撕裂了。远处,金色的秋日下,一支长槊挥出一道寒光。

  “众将听令,随朕冲阵杀敌!”

  嘶吼声、战鼓声在莽莽荒原上响起。左翼、右翼,紧急集结的方镇突骑如紫电一般冲杀而出。

  在城下苦战的吴玥与其兵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看到了“魏”字旗如浩海一般的援军,也看到了一马当先、数位猛将簇拥左右的帝王。与此同时,训练有素的楚军也在同一时刻,调转了白刃的方向。

  元澈身跨黑马,手执长槊,单手轻挑,挡在前方的无数利刃犹如花枝一般被掀起。紧接着,马槊上的银簇如流星一般刺向前方,突骑强大的贯穿力,轻而易举穿透了对方的盾阵,刀兵交响,最前方的阵型已被践踏蹄下,踩入尘埃。

  元澈抬手重挥长槊,任浩荡江风拂动兜鍪上红色的长缨,拂动他身体里属于鲜卑的血液、属于汉人的血液。血液穿过心脏,划过喉间,引发噗呲噗呲的耳鸣,仿佛在兴奋地宣告他逃脱了诅咒的樊笼。

  而孕育他的皇权在观看他对至高的绝弃,辅佐他的臣工在观看他对功业的绝弃,憎恶他的世家在观看他对权力的绝弃,养育他的土地与人民则在观看他对自身肢体乃至生命的绝弃。于此同时,他自己,则看到那几百年从未变动的青史书页,记录一个君王为臣子陷阵或可悲、或可笑的故事。

  或许,无论生死,他都将溃败。这则故事也会随着后来执笔者的种种政治目的,阐释出不同的新意,告诫所有未来即将执掌这片山河的明君们。

  或许,青史之中,他会被这样记载。某帝讳澈,神皇帝长子也。而后罗列他在为几年的兵灾人祸,政令喻教。后因陷阵而死,或云镇将之诛。最后或许还会有“使臣曰”这样的注评:褒姒共叔带并兴,襄后与南夷俱运。

  他不知道洛阳的褒姒是否还在坚守她的城池。褒姒是否真为褒姒,叔带是否真为叔带,也不是他们能够定论的了。

  但他与她都知道,那些百姓、士卒以及未来的某一些人看到的并不是这些,记住的也不是这些。战报可以说谎,但战线不会;记事可以说谎,但人事不会;仕人可以说谎,但世人不会。当执笔者肆意打量历史的□□并为她换上心仪外衣的同时,并不知道总有一些人可以窥见那一片片永远耀眼的灵魂。

  没有君王,国仍可为国。没有门阀,国仍可为国。然而没有他们,国不过是国土,至于灵魂早已不复存在了。

  艳阳下,长枪与长槊并进,白马与黑马骈驰。

  一支马槊刺过。

  “陛下小心!”

  陆昭生产可谓顺遂,但一连几日宫缩疼痛,也不得不卧床休息。深秋瀑雨,她与婴孩拢在床榻一角,几只麻雀在檐下扑棱来扑棱去,次方天地似乎只有安睡是才是寂静的。

  在这方梦里,月华如昼,月华如霰,时而如锦云捧珠,五色鲜

  荧,时而磊落相匝,如刺绣无异。隔着那道深深宫墙,是夕日一双人影,交颈喁语。

  “孙策伤面,悲愤而亡,我不愿为此,令卿卿守寡。”

  那人影越来越真,暴雨似化为金戈铁马在梦中驰啸而过。触犯利益的英雄,被亡魂深深憎恶的英雄,身披鲜血与箭簇默默走来,慢慢伸出手,在微微颤抖中,他用指掩住了她的嘴唇。

  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旋绕在梦境里,如同深宫中的更漏与敲梆,同步同调地交叠、覆盖,在某一时刻,共同发出最终的振鸣。陆昭猛然惊醒,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是他的声音,虽然他并不在此处。

  天地间是如此寂静,陆昭垂下头,先听了听身旁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才继而听到窗外的雨声,又噪又碎,此起彼伏,这是真正的现实。可梦却由人编织,瑰丽的人生弧线,挣扎与妥协,迷茫与叩问,反抗与镇压,解脱与不得解脱,由来已久,早有定论。

  阁内几名近侍早已疲惫入睡,陆昭披衣起身,手执灯烛,默默推开窗。暴雨的轰鸣掀入阁中,在一片晦暗中,那点昏黄的烛光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同样,穿过浓浓的黑暗,陆昭看还到回廊尽头敛袍而立的周恢。

  远在洛阳的王峤同样看到了星变。但在掌握着谶纬学以及各种经论的世家眼中,那条黯淡的光带无疑是更具有利用价值的舆论之剑。荧惑入南斗,出斗上,行疾,天子忧。又因皇后早产诞女,濮阳王入洛或许是那片淡红色星云下可以演绎的最美好的故事。

  而这个美好的故事,也在今日雨夜迎来了它的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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