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嘴唇抽动两下,眸光彻底地沉暗下去。
空洞的目光中逐渐浮出愤怒,甚至恶意。
半晌, 他有些轻佻地笑了下。
“所以, 你一直都是装的。胜玉, 你装得真不错。”
说每一个字时,李樯心口上都像是插着尖刀。
胜玉眼睫颤了颤,轻声回他。
“跟你学的。彼此彼此。”
尖刀插得更深了。
李樯嘴角的笑容反而咧得更大,带着些微的血腥气。
“在我跟前装这么久,你不嫌恶心自己吗?”
胜玉沉默不语。
她听得出李樯语气中裹挟的冲动和怒气,如炽火一般张牙舞爪着要将什么东西焚烧殆尽。
李樯放开她的手腕,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盯着定定地瞧,那双眼珠仿佛要把她每一寸,每一根毫发都刻进去。
“还债?你挺会玩的啊,怎么现在不继续了?玩不起了?”
被松开的手腕还在剧痛,下颌骨又仿佛要被捏碎。
胜玉蹙眉忍着痛楚,越发不愿意流露出半分软弱,不甘示弱地定定回望。
“因为觉得恶心,不玩了,不行吗。”
违心的话说出来,多少有些磕磕绊绊地结巴。
但李樯没听出来。
像是她身上突然长出刺来一般,李樯骤然松手,放开手的动作还有些害怕惊慌。
李樯紧紧地闭上嘴,全部的表情消失了,原本脸色就苍白得像旧帛,现在仿佛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李樯倏地冷静了,不敢再说什么继续刺激她,垂下眼睫遮挡着眸底一瞬间升腾而起几乎爆裂的占有欲和毁灭欲。
在这一刹那他极其想要否定眼前的现实,甚至想要把这个厌恶他、憎恨他的胜玉给捏得小小的藏起来,想找到那个可以让他拥抱会为他心软的胜玉。
但是他的另一部分又极其清醒地提示着他。
没有了,没有别的胜玉了。
他只有这一个,而他已经搞砸了。
胜玉站在他面前,就像一道最强有力的镇压符咒,凭他三头六臂,也终究无计可施。
李樯的脚步控制不住地想要后撤。
他想离开这里,好不再听到胜玉说出来的冰针一样的言词。
李樯低着头,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浑身浴血在战场上被十八柄长戟同时指着咽喉时他没想过逃跑,现在却想转身奔逃。
但是又舍不得。
李樯胸口激烈跳动,左冲右撞地拉扯着,他使尽力气压下去,挖出最后的勇气开口,试图反悔。
“我乱说的。胜玉,你也当做你今天什么都没说过吧?好不好?”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的双眸此时已经被可怜和惊惶占满了。
这样的李樯,还有心思算计吗?
这一刻,应该不是演的了吧。
胜玉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痛。
李樯的样子像是只要她开一句口答应他一句,他的痛苦就能全部一笔勾销。
这样子,简直就像是他在祈求着她的垂怜。
但是胜玉明知并非如此。
就算李樯此刻是真心的。
就算李樯待她的十万个瞬间里有九个十个是出自真心。
那又怎么样呢?
她和李樯之间隔着天堑,那些微不足道的情谊也只能淹没在谎言的洪流葬身天堑。
况且那些太轻了。
李樯可以在扮演真心中对她生出一两分爱慕,就定然也可以跟别人在更长久的举案齐眉中生出更多。
她不算什么。
胜玉收起自己的小箱子,牢牢提在了手上。
她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别再拦我”,仿佛留下一句咒语,接着跟李樯擦肩而过,离开了小院。
院中黄叶飘落,絮絮擦过她的肩头。
天地广大,该走的人总要走的,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尽了。
李樯,跟你没有必要再遇见了。
胜玉要去的地方是早已规划好的。
她离开小院一路出城,城外有辆马车在等着。
胜玉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张字条。
纸张是之前帮李伯雍做事时常会收到的信纸,上面写着一个住址,一个人名。
这是李伯雍答应她的报酬。
每过一段时间给她带来一个旧仆的消息,如果她需要,甚至可以将人直接带来她身边。
但她不需要。
傅家已不再,她去见旧人,只是为了自己怀念。
人心虽欲.望无极,但人力终有极限。
她当然很希望傅家能回到旧日的荣华,即便没有荣华,也希望重耀盛名,但她也很明白,她不可能做到。
那便珍惜现在有的事物吧。
纤纤玉指搭在门框上,撩起半边车帘。
前方戴着斗笠蓑衣的车夫恭谨扭头问:“姑娘,可坐稳了?”
胜玉微微颔首。
“去青州。”
小院中膨胀着寂凉,像是刚刚有一座冰山在此处爆炸。
啪嗒焦急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渐渐逼近了,见到院中的李樯,那脚步声便猛地一顿。
接着越发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李樯极缓慢地转身,看到来人,眸光更寒。
“李樯——”燕怀君扬臂“砰”的一拳砸在李樯面上,将之前受过的那一拳狠狠还给了他。
燕怀君瞪着李樯,满是憎恶。
“你跟徐家定亲?你的志向就靠女人来实现?”
李樯挨了一拳,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脑袋都没怎么偏移,只是漠然地定定冷视燕怀君。
“你哄骗胜玉这样做的?”
李樯嗓音无限森寒。
胜玉听到他与叔父对话的那日,是跟燕怀君一同去的郡守府。
说不定就是受了这个有心之人挑唆,胜玉才会——
“什么?”燕怀君面色古怪,有些疑惑,又有些嫌恶,仿佛不得不跟他对话。
“胜玉做了什么?”
李樯飞快地意识到燕怀君还不知此事。
他收敛起已经凋散得到处都是的心神,垂眸冷声。
“没什么。”
但燕怀君也不是蠢货。
他虽不知前情,但也看得出李樯状态不对。
丢了魂似的,整个人没了生气。
他又想到那日胜玉在河边同他说的话。
他当时质问胜玉,难道她不愿意离开。
燕怀君心念电转,已然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
胜玉没有骗他!傅家大仇已报,胜玉果然脱身。
燕怀君心中涌上狂喜和熨帖——
胜玉果然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半分,从不真的欺骗他。
燕怀君带着沉怒奔来,此时心却高高地飞扬。
他昂起下巴盯着李樯。
“李樯,当日你讽刺我与胜玉缺了缘分,可你看看现在呢?你巧取豪夺来的缘分,你守得住吗?而我在胜玉身侧永远有一席之地,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知己。”
李樯眼珠血红,怒火激起,揪住燕怀君的衣领,几乎是把他提起来扔出了院外。
燕怀君心情好到并不与他计较,朗笑两声翻身上马,马鞭用力一震,转身驱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