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黑眸暗得仿佛要将日月天光全部吸尽。
离开城外很远,胜玉才叫车夫停了停。
这儿有个很小的驿站,可以寄信。
胜玉写下自己的行踪,报了平安,说自己打算去青州找人。
一式三份,分别寄往金吾郡内和京城。
好让燕怀君与黄莹他们知晓。
她伏在案上慢慢写着,窗外树影轻轻一动,似是有人快速经过。
胜玉下意识抬头,却不见人影。
她收回目光,继续写完手头的信。
写到最后一封时,驿站门口快马长嘶。
燕怀君快步过来,身上背着大小包袱,一脸满是笑意。
“胜玉!”
他喊了这么一声,便没再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以及那满面如沐春风的笑意中。
胜玉见他当然高兴,但更惊讶。
“怀君,你怎么……”
燕怀君瞥见她手上的信。
哼哼笑了两声夺过其中一封,在手中扬了扬。
“还有我的呢。”
胜玉抿唇浅笑。
“当然。我打算去青州,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那我现在知晓了,不必寄了,省你三文钱。”燕怀君将信封揣进怀里,弯着双眸,“胜玉,路程遥远,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胜玉震惊地微张着嘴。
燕怀君就等着她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飞了树梢上几团鸟雀。
胜玉眨了眨眼。
“可是我,闲人一个,你你怎么去?你是朝廷命官——”
“无碍。”燕怀君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见,“你我都知道,朝中即将大乱,本就离京城越远越安全,我不回去才是最好的,更何况,我本就常年外派,到处游历,又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惦记一个闲散大臣?”
这,实在是有道理。
半晌,胜玉点了点头。
清咳一声,同他相邀。
“那就请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第61章
◎“我可以进来吗?”◎
一路上, 胜玉一边跟燕怀君闲聊着,一边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
她打算一个个地去拜访傅家曾经的旧仆, 也算是给自己一条游历的索引, 借着去找人的目标到处看看,若是遇到一处日光宜人、微风和煦的地方,就长住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燕怀君似乎有些意外:“你想得很长远。”
胜玉笑着摇摇头:“也不算长远吧, 就是随心而至。毕竟我现在有钱有闲, 能任性一把。”
燕怀君眸底浮出畅快的笑意。
他无言地看着胜玉的面庞, 仿佛看到幼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傅家小千金又回来了。
随性而为, 随心而至, 一直是胜玉身上他最欣赏,也最艳羡的特质。
这些年胜玉受了苦, 活得小心翼翼,如明珠蒙尘, 现在终于再也没有可以束缚她的事物。
听起来, 仿佛一个完美无瑕的启航。
但是, 她心中真的如此畅快肆意, 一丁点阴影都没有吗?
燕怀君笑着笑着,眸光之中又掺进一丝沉暗。
但他没说什么, 撇开了头掩盖自己的神色,拿起酒壶在面前的两个小杯中斟满,举起其中一杯和胜玉碰了碰。
“敬明日。”
胜玉也笑,郑重举起酒杯:“我酒量奇差,就不逞强了, 让天地代我饮去。”
她撩开车帘, 窗外稀疏的树木和山石唰唰倒退, 灿烂的阳光如金箔一般铺散下来,胜玉抬腕,清亮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柔润澄澈的弧线。
她喃喃:“敬心无挂碍的璀璨明日。”
车窗外似乎又有黑影一闪而过,胜玉在枝杈间定睛瞧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回身在车厢内坐好。
燕怀君一路相伴,两人总有话聊。
只是旅程毕竟疲惫,到下一个驿站时胜玉让车夫停了停,看了一圈里面的客房还算体面,便打算在此休整。
她如今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目标,正是要享受的时候,根本不必赶时间。
燕怀君帮车夫拴好马匹后过来办入住,问到开几间上房时,燕怀君莫名结巴了一下,红着耳根说两间。
胜玉已付过了钱,在回廊里四处转转。
等房间收拾好了,她与燕怀君暂且道别,各自进房关上门休息。
门扉在身后合上的一刹那,胜玉仿佛被抽.出了一口精神气。
这口气儿一直顶着她,让她在他人面前得以正常的欢笑谈天。
但或许压抑得越狠,独处时便反噬得越狠。
胜玉茫然地低头看着驿站的地板。
她其实出门的经验很少。
除了当初懵懂的流浪,后来许多地方都是跟着李樯去见识的。
她住过雨灵乡的客栈,金吾郡的旁舍,从金吾郡一路进京的驿站。
全部都跟李樯有关。
以至于她现在在驿站中,也仿佛到处都是李樯的影子。
胜玉提着脚尖滞涩缓慢地走到桌边,唇瓣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凉茶。
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门,确认几遍它确实被闩着。
不会有一个环佩啷当的俊朗公子突然推开门,桃花眼笑着走进来。
胜玉深吸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刚刚隔着门框与隔壁的燕怀君道别时,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很差劲的念头。
尽管那念头轻若鸿羽,很快地掠过就消失,但也还是短暂地留下了阴影。
她竟然在想,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不是李樯。
承认失去或许很简单,快刀斩乱麻,左右不过是痛一下的事。
但习惯失去或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胜玉干脆将舆图翻出来看,即便没什么意义,至少分散自己的心思,能占去一点时间。
第二日再启程时,燕怀君气色不如前日,一脸烦恼地揉着脖子。
胜玉忍不住关切:“怀君你这是怎么了?落枕?”
燕怀君摇摇头,还摆了摆手,先是反过来关心她:“你昨夜休息得好么?”
胜玉也睡得很晚,但一切如常,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燕怀君一脸痛苦难言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昨夜我不知撞到哪路瘟鬼,窗子被叮叮咚咚扔了一夜石子儿,打开窗又找不到人,扰得怎么都睡不安生,早晨起来就腰酸背痛。”
胜玉先是吃惊,然后默然。
她看燕怀君恹恹的,浑身难受的样子,干脆起身把马车让了出来。
“你在路上勉强休息会儿,我出去骑马。”
燕怀君自己带了一匹马,昨日一直放空,跟在马车边上跑。
燕怀君摇头想阻止,胜玉却已经轻松地跳了下去,踩了踩马蹬,稳稳地坐上马背。
日光煦朗,马蹄行得缓,胜玉不动声色地朝周围林间看了一眼,并没看到什么。
她无声叹息,到了宽敞地带,干脆纵马跑了起来。
燕怀君大约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乘车让胜玉骑马,有些不好意思,几次想要撩起帘子陪胜玉说说话,但路上毕竟颠簸,他苦熬了一夜的脖子越颠越疼,整个人更没精神气了,最后也只好在胜玉的劝说下躺回去休息。
如此一路无话。
青州离得不算远,他们走得不算快,但路上也没怎么耽搁,两天两夜后就到了。
太师那边似乎也是故意的,先将最近的地址交给她,再给稍远一些的,有意将她引得离金吾郡越来越远。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胜玉心想,她并非不识相之人,不会再留在那里阻挡李樯的姻缘,更懒得去阻挠他们的“大业”。
比起路上的小驿站,青州就热闹得多了,胜玉不想再住客栈,找了一户看起来宽敞整洁的农庄,同女主人商量租借了两个院子落脚,放下东西,就打算出去逛逛。
燕怀君白天补觉,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不过形貌都被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怎么也抹不平。
他拽着发尾翘起来的小角,有些不好意思。
躲躲闪闪地侧着身子,想挡住那一块儿,尽量端庄地跟胜玉讲话。
“打算去哪儿?青州,有什么好吃的么。胜玉你骑了一天马,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