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静了片刻。
原先的规划全打乱了, 他试图稳重地分辩:“胜玉, 我跟徐家只是一场交易。”
“交易?”胜玉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像是有点被刺痛了, 移开了目光,看着别处地砖的缝隙, 说, “秦晋之好嘛, 我知道的呀。”
李樯松了口气, 又再一次地强调:“你不用放在心上,这跟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胜玉还是看着别处, 眼神清澈又有些懵懂,像清晨花叶上的露水,带着一点点的忧郁和好奇,“李樯,你是打算什么时候跟我断了呢?”
事到如今, 她是真的有点想知道, 李樯什么时候才算是腻了这个“游戏”。
李樯眼睛霍然睁大了些, 像是被人踩到小脚趾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胜玉,你在说什么,我没打算断!”
胜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要,成婚。”
李樯拧着眉。
“胜玉,你根本没必要在意徐稚柳。”
胜玉无声地笑了笑。
“是吗?”
她说,“看来徐小姐很大度。”
李樯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愈加发虚。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跟胜玉说明其中的利害,说清自己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但是又觉得那些算计实在无聊,不值一提。
最后只说:“胜玉,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
胜玉没有接话。
同从前一样?
怎么一样。
她甚至在心中玩笑,李樯是不是觉得他与柳小姐成亲人手不够,还需要带上她在一旁给柳小姐送礼物。
李樯看着胜玉的面容,他发现,大约是经历了一些事情,让胜玉跟从前也有了些变化。
有时候他也无法立刻分辨出胜玉的喜怒,比如此时。
他忍不住又重复说了一遍,想要得到胜玉准确的答复。
“胜玉,我们得永远在一块儿。”
胜玉脑海中长长的思绪终于停止了,她笑了笑,长舒一口气,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只装好的小箱子。
她把箱子的纽扣打开,给李樯展示里面的东西。
她自己也垂目看去,低声说:“看看吧。”
那箱子里装的是一些大额银票,还有一些文书。
挺丰厚的,但对李樯来说不值一提,因此他只是扫了一眼,视线就又回到了胜玉脸上。
不知为何,李樯有些紧张。
“怎么了,胜玉,你让我看什么?”
“看我有没有多拿你什么东西。”胜玉说着,自己又用目光检查了一遍,其实哪里还需要再看呢,在等李樯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整理了无数遍了。
“李樯。”她郑重地看向对方,不闪不避。
面容上没有刻意修饰的笑容,也没有多余的哀伤,堪称肃穆,仿佛一生之中最后一次的凝望。
“你刚在雨灵乡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还挺好玩的?我是潦倒的样子让你觉得比较好笑,还是敬畏你的样子让你觉得比较有趣呢?”
“你哄人的本领确实挺高超的。你说冒着夜雨来找我的时候,在河边放烟花等我的时候,叫我不要说自己是扫把星的时候,我是真的挺心动的——噢,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玩的,对吧?”
李樯脸色唰地煞白,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
“胜玉,你在说什么。”
胜玉扯了扯唇角,轻轻地说。
“李樯,我和你无冤无仇,幼时当过同窗,傅家若不遭难的话与你家算是世交,你也曾说过感念我父母照顾……我也没有哪里得罪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玩儿我呢?”
李樯心头大震,他不知道胜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些,更不知道胜玉是怎么如此清晰地看透他当初荒唐的念头。
他心里希望胜玉是因他欺瞒婚事所以气急了胡乱说的,但是胜玉一字一句,无不应证着他曾有过的真实想法,他无可辩驳。
是,他当时是带着恶意接近胜玉的,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他后悔过,他曾希望那个对胜玉满腔算计的人不是自己,希望他跟胜玉有一个更美好的开始,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跟胜玉有长长久久的以后。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日胜玉知道了他那些阴暗的念头,会不会厌恶他。他可以认错,只是不敢坦白,更不应该在今日,胜玉亲眼碰见徐家的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
李樯面色苍白,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看着胜玉的目光有些哀恸:“我错了,胜玉。”
胜玉又闭了闭眼。
她说过了,她不需要李樯的道歉,可是原来听见这三个字,还是会让她感到刺痛。
胜玉心弦剧烈地颤动,她回避了那么久,今日把所有事情摊开来说,于她而言也与刮骨无异。
只是她已经不会再那么脆弱,更不会再在李樯面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我是做了些错事。可是,胜玉,我对你是真心——”
胜玉打断了他,她目光深深地看着李樯,她不想再在李樯口中听见任何一句类似的话。
她之前近乎自暴自弃,也想过,要么就干脆把她和李樯之间当做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这种念头只是自欺欺人。
人的心意是最珍贵的,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亵玩?
也更不应该变成一句谎话,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不要再说真心。李樯。”胜玉轻轻地咬字,“你不配。”
李樯嘴唇颤抖,仿佛被人用力捅了一刀,又把刀子迅速地抽了出去。
鲜血淋漓流了一地,他捂着要害看着胜玉,满是惧恸和哀怨。
胜玉说:“你如果是真心的,你就不会告诉你叔父,我是你的娈宠,更不可能有了姻亲还瞒着我,还说要跟我同从前一样。”
胜玉举证完,得到了最终的结论。
“李樯,你确实只是玩玩而已,你的所谓真心,恐怕还没有长出来呢。”
李樯紧紧皱眉,他终于知道了胜玉是为何对他如此“了解”,原来那日他与李伯庸的谈话都被胜玉听到了。
原来胜玉早就知道了。
那这段日子以来,胜玉是怎么想他的?
李樯说不出的慌张。
胜玉深吸一口气,将泄出些许的愤怒全部又收了回去。
她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默默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
然后说:“是我失态了,我今天不应该说这些的。”
“告别的时候就应该说些告别的话,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呢。李樯,我还是很感激你,如果不记恨私情,你应该算是我命里的贵人。你知道的,我命不好,遇了很多很多的难事儿,你帮衬了我这么久,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还清了。要是实在没有的话,那欠也就欠着吧,算我赖账了。”
还清?
李樯眼神空洞,手上使力,牢牢地攥住胜玉的手腕。
“胜玉,你为什么跟我告别?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得一直在一起的吗。”
胜玉浅浅地笑了笑。
“李樯,你是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你有出身徐家的未婚妻,日后前程璀璨夺目。我呢,我不要那些,天高海阔,我去哪里不行呢。我就祝你一帆风顺,美满天伦,从今往后,我们该走两条路啦。”
李樯恍若未闻,失去神光的双眸死死地盯着胜玉。
难怪胜玉早早将铺子卖掉,难怪胜玉怀疑他却从不过问。
原来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将他们之间当做还债,当做报恩,他想和胜玉长长久久在一块儿的时候,胜玉却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甩掉他,并为此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这算是,报应吗?他一开始骗了胜玉,而胜玉骗他到最后。
胜玉果然,是记仇的。
第60章
◎请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李樯死死地盯着她, 神色还有些小心翼翼,像是面对一张蛛网, 不敢用力, 生怕把它一指头戳破了。
他好像一个从书塾放学回家的孩童,虽然在书塾里使坏捣乱,但是从没真心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过分,多严重, 结果回到家里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被丢弃。
惊吓悔恨是有的, 茫然失措也是有的, 还有不可置信。
还是忍不住在想, 哪里就至于这样呢?
他攥着胜玉的手使了十成的力, 因为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能分出来去控制自己的力气,但他的嗓音却是与自己钢铁手指完全相反的轻柔微颤, 像害怕被惩罚一般。
“胜玉,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他还以为他被胜玉喜欢了呢。
他还想再问一次。
万一, 是他听错了呢?什么还债, 之类, 其实是胜玉说来的气话呢?
胜玉无言。
看着他委屈茫然又有些惶恐的样子, 胸腔深处某个尖细的地方一阵阵抽疼。
她轻轻地开口。
“是啊。可是,这不正是你设计好的吗。”
她曾经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是个可以被蒙混过关的傻子。
因为她也希望, 这一切都能是真的。
她付出的感情,她喜爱过的人,没有谁比她更希望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