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高大的身形。
但看起来莫名有些弱小。
仿佛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很好欺负的气息。
他曾经装作委屈可怜,撒娇的技巧炉火纯青,但无论他装得再怎么像,明眼人依旧能立刻看出他掠夺的本事,就像藏在野兽柔软皮毛下的利爪。
但现在却不用装了。
仿佛皮毛被翻过来了,在风中无助地拂动晃荡。
李樯一抬头,也看见了她。
那双湿润的黑眼珠顿了一下,立刻睁得大了些。
接着忽然抬起手,捂住他自己的胸口。
胜玉走近的脚步一顿。
莫非是被刺激得胸口疼?
正犹豫该不该退出去的时候,李樯嘴唇颤了颤,大掌摸进了前襟。
太医院空空荡荡,虽然他说话声音很小,但也清晰地传来。
“你来拿这个了?”
李樯从胸口摸出一方手帕。
浅灰色的纹路,绣着远帆孤舟。
胜玉无声“啊”了一下,原来这个帕子被他捡到了。
李樯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已经认定她是来寻回失物。
而他捡到遗失物并且据为己有了一段时间,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有些心虚,又有些不舍。
他把手帕放到了榻上,老老实实地将手帕抚平,意思是完璧归赵。
但是眼神又流连在手帕上,像街头点着炉灶摆摊画的糖饼,糖丝熬好放凉时,黏得扯不开。
胜玉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凑近了弯下腰,能更看清楚他通红的眼圈。
胜玉心尖确实有些酸涩,飘过些许同情,毕竟李樯看起来真的很惨。
但,太师说的没错。
的确很好笑。
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漫上了心头,很快压倒了那点轻飘飘的同情。
她捂着嘴低下头,肩膀一阵一阵地轻抖。
她发现了。
她确实没什么良心。
第79章
◎“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李樯并不算是真的变傻, 只是现在心绪无法自控,很容易陷入感伤之中。
太医们向胜玉解释了一番。
胜玉“哦”了一声。
略有些遗憾。
据说李樯这种状态至少还要维持三到五日, 这段时间内是完全没有办法见人了。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边汇报事务的时候就看到将军迎风落泪。
其实按照胜玉的想法, 既然三到五日后就会自然恢复,那么放着李樯不管便是,毕竟爱哭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但太医们显然并不这么觉得,李樯身份尊贵, 在他们手里出了这种事, 他们哪敢怠慢。
听说胜玉是李伯庸请回来的“灵丹妙药”, 可解李樯的心结, 太医们便齐齐围着胜玉好说歹说地劝, 一副要将天地都托付给她的架势,直念得她满头圣贤。
胜玉抵挡不住, 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她喃喃地说,太师找我的时候是说叫我来看笑话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
既上了贼船, 一时也下不去。
好在眼圈红红的李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反倒弥漫着一种好拿捏的气息。
胜玉犹豫一会儿, 终究没再拒绝。
太医们大松一口气, 将大将军托付给这位姑娘,并嘱咐会有人来一日三顿地看诊, 争取让将军早日好起来。
等人离开,胜玉默然地看着这个被交到她手里的大型哭包。
过了会儿,她幽幽地说:“李樯,这就是报应,对吧。”
李樯睁着眼睛看着她, 看得很认真, 似乎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但胜玉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傻”了,他能听见所有的话,自然也能思考。
因此她也不管李樯是否有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
“从前你最爱扮成小可怜,现在不用装了,可以哭个尽兴。”
她故意逗他。
但李樯这会儿莫名地很坚强,一滴眼泪也不掉。
简直让胜玉怀疑太师在马车上说的都是骗她的,又或者,难道这场闹剧又是李樯更加完整高级的伪装?
不过事实是,李樯现在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玩什么心计,他整个人被情绪掌控,这会儿没有掉眼泪是因为他正在心里偷偷地开心。
看见胜玉,便已经高兴了几分,更何况他听见胜玉方才同外人说话,答应要留下来陪他三天。
胜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像个哑巴一样坐着,觉得有些无趣。
便干脆托腮,将心里的念头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装傻啊?”
她随口一句,李樯脸色却霎时白了白。
他嘴唇嗫嚅,冒出两个字。
“没有。”
干哑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陈旧的木盒,一直沉默的李樯慢慢说起话来。
“我绝对不会再骗你,我发誓。”
胜玉眼睫眨了眨。
我发誓。
这种调调有点熟悉。
李樯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难过地看着她,眼圈的红意加深:“对不起,我以前总是说谎,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应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我忍不住。胜玉,你已经忘掉我了吗?我忘不了你。”
胜玉呼吸放缓,没什么回应。
李樯希冀道:“如果有一种药丸吃了能让我回到过去,我绝不会做那些事……”
胜玉依旧没理他。
心里却也想象了一下,若是没有当初那些纠缠算计,她定然不会跟李樯走近,也不会有今天的她,更不会有傅家的石碑和传记。
只能说命运有失有得,玄妙繁复,并非人力能妄想去掌控或改变的,既然如此,回望过去也就没有意义。
李樯痴痴地看着她,见她神情冷静,几乎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有理他的样子,有些失落,也有些愈发自暴自弃。
他将眼前的胜玉看作是梦里那尊无喜无悲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他,也永远不会再对他投来一睐,如此无情,却也因此能够容忍他独自一人的庞大妄想和思念。
话匣子打开,李樯喃喃:“胜玉,我好想你。”
胜玉睫毛抖了抖,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来。
她看着他,奇怪地问。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决定一刀两断。”
李樯受惊。
“怎么会?我从来……从没想过跟你断了。”
胜玉倒背如流。
“可是你说,叫我不要靠近你,不要关心你。”
若是清醒状态下的李樯,听到胜玉把他私下里的小纸条念出来,会是什么反应?
大约会惊恐慌乱,或者会强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要么干脆假装听不明白,矢口否认。
不过此刻的李樯并没有那样的心机,他有的只是诚实。
听到这话,李樯眼神苦涩空茫,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仿佛身处荒漠,独身面对枯树落日。
“那是因为我怕我会接着犯错。”
“我不能。”他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又仿佛面对着的不是落日,而是百万雄兵,轻轻地说,“否则我下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胜玉沉默。
少倾后,一阵寒颤涌了上来,激遍全身。
这种话,在小纸条上看见一遍就已经够吓人的了,亲耳听到效果更甚。
李樯则是完全不知道羞耻。
清醒的他至少知道要将小纸条挂在他以为胜玉绝不会去的地方,不管信不信佛,至少他相信要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吐露这些心事,但现在的李樯脑子里只装着情情爱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他张开嘴还要再开口,被胜玉拿起一旁的帕子捂住嘴。
“行了,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