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你快看看嘛。”明素心笑着催促。
计延宗接过来扫了一眼。论人物明素心不差什么,才情在女子中也算好的,可惜明家门户太低,当年之所以能攀上计家,都是因为计家刚到京城,还没站稳脚跟的缘故,一旦错过,再想找个差不多的并不容易,也就难怪这三年里,明素心的婚事一直空悬。
余光瞥见明孟元匆匆走来,挨个跟众人打了招呼,又叫明素心:“二妹,你跟我去见趟父亲,有些事。”
有什么事呢?计延宗放下手里的诗,吩咐明素心:“你去吧。”
明素心不想走,但他已经发了话,也只得跟过去,又回头向他笑:“英哥,你不许背着我评诗,等我回来咱们再评。”
计延宗点点头,看她跟在明孟元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明孟元穿过垂花门,看看左右无人,连忙压低了声音:“二妹,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姐姐同意和离了。”
“真的?”明素心欢喜到了极点,不由得跳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连忙收敛起喜色,“哥,都是我不好,姐姐肯定很伤心吧?我还只顾着高兴。”
“没事,姐姐已经想通了,这个结果对她对姐夫,都是最好的。”明孟元含笑看她,“再说婚事本来就是你的,兜兜转转,到底又回到了你手里,你高兴是应该的。”
“那我这就去告诉英哥!”明素心又欢喜起来,转头就要往回跑。
“别去!”明孟元一把拉住她,“还不能让他知道。”
他低着声音把明雪霁的话又说了一遍,明素心嘟了嘟嘴:“英哥就是心肠太好,总是担心姐姐以后没有着落。”
她想起这几天提起婚事,计延宗总好像兴致缺缺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姐姐能再努力点,不用总靠着英哥就好了。”
“是啊,”明孟元点头,“她要是能有你一半能干,我就不用发愁了。”
说话时已经走进正院,明孟元踏上台阶,先听见赵氏的声音:“邵英那些东西也都加到心儿嫁妆里头吧。”
邵英,他生母的名字。明孟元停住了步子,他记得明睿说过邵家穷得很,当年明睿在南边行商时娶的母亲,一文钱嫁妆都没有,那么赵氏说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着心儿现在的身份有点尴尬,”明睿的声音,“反正邵家远天远地的也管不着,不如咱们就说……”
“哥,你怎么不进去?”明素心跟着上来,见他只是站在门口不进去,问道。
明孟元猛地反应过来,抬脚往里走,笑道:“这就进去。”
当先看见桌子上的纸笔账本,一张发旧的红纸摊在明睿面前,最上面一行字“邵筠之女英嫁妆共计一百零八件,详单……”
明睿一把拽过塞进怀里,沉下了脸:“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进来了?怎么这等没规矩?”
“爹,娘,”明素心跟着进来,欢天喜地,“姐姐同意了!”
明睿顿时顾不上明孟元,笑着向她说道:“乖女,你说什么呢?”
“姐姐同意和离了!”明素心笑着说道。
“真的?”明睿和赵氏同时叫了一句,齐齐拍手大笑起来,“真是老天有眼!”
“对,姐姐同意了。”明孟元走到近前,补充道,“我今天专门过去了一趟,本来想着再劝劝姐姐,结果一过去姐姐就说她同意了。唯一棘手的就是姐夫不肯答应。姐夫是个正派人,怕姐姐将来没着落,所以不准备和离,我跟亲家伯母商量了,都觉得不如先瞒着姐夫把其他事情办完,到时候木已成舟,亲家伯母再劝劝,应该就行了。”
“好好好!”明睿喜出望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死女子,早就该把位置腾出来了!”
“我早就说过,该谁的就是谁的,就算她玩花招使手段,早晚也得物归原主。”赵氏笑吟吟的,“不过那死丫头这次回来鬼心眼多得很,胆子也野,说不定又憋着使坏,我看还是勤着点盯着她,防着她耍花招才行。”
“她敢!再耍花招老子打死她!”明睿兴冲冲的,“成亲的日子我已经让人看好了,就定在八月初六吧,前前后后几个月里最好的日子,早点把喜事办完,我这颗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明孟元耳朵里听着,眼睛盯着明睿胸前,方才塞得太急,那张嫁妆单子并没有完全塞进去,从酱色万字不断头的道袍里露出旧红的一角,那是母亲的嫁妆单子吗?虽然没看见上头写着什么,但一百零八件嫁妆,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人。
赵氏眼尖,很快发现了,连忙把单子往明睿怀里塞了塞:“孟元你先去忙吧,我还有些事情跟你妹妹交待。”
明孟元也只得答应着往外走,迎面碰上丫鬟,匆匆进门回禀:“老爷,太太,姑爷说公务上有急事,刚刚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明素心一下子嘟起了嘴:“说好了等我回去评诗的,怎么自己走了?”
明孟元最怕她不高兴,连忙折返回来安慰:“姐夫是官身,自然是公务要紧,放心吧,待他忙完了肯定回来找你。”
眼睛不由自主又瞟向明睿胸前。邵筠之,是外祖的名字么?整整一百零八件嫁妆,都是什么?怎么能拿到手,亲眼看看就好了。
计延宗乘着明家的轿子出了门。
消息是周家传过来的,元贞突发头疾,眼下各府里都紧着往别院送礼慰问。他就借住在别院,尤其不能落了人后。
催着轿子快快走着,来不及回家,先往长史房去。
元贞已经放话说不见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为他破例,眼下只能去见廖延,他是元贞头一个心腹,代为转达慰问之意也是一样的。
在门前找了卫兵通传,不多时带回了廖延的回复:“廖长史公务繁忙,不见。”
计延宗吃了一惊,本能地觉得不对。从投靠到现在,元贞虽然见得不多,但他每次求见,廖延都是见的,今天是怎么了,廖延竟不肯见?
也只得怏怏地回来,隐在边上看见车水马龙,不停有人往里面去,间或廖延送客人出来,就在门前停步告别,不疾不徐,绝不是公务繁忙的模样。
所以,廖延不肯见他,是有别的原因。明明上次见面谈得很投机,就连元贞也现身出来跟他说了几句话,接下来几天他都不在家,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得罪了那边,所以为什么,廖延不肯见他?
心中突然一动,不对,有一件事。
卧房里,明雪霁低头坐着,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门锁落下,计延宗在门口叫她:“出来。”
第16章
明雪霁怔了一会儿,这才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正午的太阳光突地照了满身满脸,那么亮,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舍不得闭眼,就那么站着,仰着脸迎着太阳,贪婪地看着嗅着。
看见五彩流光,一阵阵眩晕,闻到热烘烘的,暑天的气味,还有夹在风里送来的,热热的花草香。
从前忙得喘不过气时,总盼着能有一天什么都不用做,只在家里待着就好,如今被锁了整整三天,才知道苦点累点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像牲口一样被人锁在圈里,一明两暗三间房,从东到西三十一步,从南到北十一步,整整三天,她所能到的,就只有这点地方。
“你可知错?”计延宗站在门边,沉声问她。
明雪霁眯着眼睛看他。他身量高,挺拔清癯,像一根孤零零的竹子,他穿一件簇新的淡绿袍,袍角袖口都绣着竹叶,并不是从前她给他做的衣服,大约是明家那边新给他做的吧。
俊雅秀逸,一如当年春光里那个少年,但芯子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吧,她只是太蠢,看不清楚。明雪霁低头:“我知错了。”
整整三天,从痛苦到麻木,再到疯了一样的想要出来,想要摆脱这一切。她太蠢,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想明白应该怎么做,她得背着他想法子和离,她得装作屈服骗他哄他,她得用尽一切努力,逃。
计延宗端着的肩猛一下放松了,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她怎么敢跟他对抗呢,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他一手调教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塑造,又怎么可能违背他的意志。“《女诫》抄完了?”
“抄完了。”明雪霁依旧低着头,没有看他。
从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做,她就捡起扔了一地的《女诫》,重新开始抄。她抄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心,一个字一个字尽可能写得工整,回想着他从前给她讲的道理,还有这些天里他的所做作为,慢慢确定了一件事——书里这些道理他并不相信,但他要求她信,还要她照着去做。
明雪霁想不通为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不公平。
计延宗眼中笑意更深,她还是听话的。也对,这么一个软弱无用的女人,离了他,可怎么活。“收拾一下,跟我去王府。”
见她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了慌张惊怕:“不,我不去。”
计延宗压了眉,声音刻意放得沉些:“去。”
去?怎么去?她不想见元贞,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又被他看见了她的脚,在那间逼仄的卧室里,她衣衫不整,他离她那么近,说话时的呼吸都扑在她眼皮上。
不想见,更不敢见。就连现在站在院子里头,都觉得元贞似乎还在哪里盯着她,脊背上冷嗖嗖的。明雪霁喘不过气,语无伦次说着借口:“我,我不去,我怕王爷,我也不会说话,怕给你丢脸。”
原来,她是怕元贞。也是,那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连他都要敬畏,更何况她一个软弱妇人。计延宗释然了点:“你见不到王爷,王爷突发头疾,不见人。”
心上一块大石头突然去掉,明雪霁惊喜着抬头,连忙又低头:“是,是吗?”
“快去收拾。”计延宗当先往屋里走,“不用打扮得太好,干净整洁就行,探病之时,不宜张扬。”
明雪霁跟在他后面进屋,弯着腰洗脸梳头,听计延宗在外间说着:“王爷的头疾是早年受伤落下的病根,听说天气不好,或者生了气着了恼都会发作,十分折磨。”
生了气着了恼就会发作,是因为她吗?明雪霁慌张着停住动作,元贞临走时好像是有点生气,难道是因为这个犯了病?可是,她算个什么东西,元贞那样天神般的人物,怎么会为她这种人生气?
“那时王爷只有十六岁,冲在最前面迎战戎狄狼王,狼王一刀劈伤王爷左边脑颅,但王爷跟着一刀将狼王枭首!”计延宗感叹着,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情,他是文臣,今生注定无法亲手破敌,然而每每听见元贞的功绩,依旧觉得热血沸腾,“那一战王爷杀敌数十万,血流漂杵,使戎狄至今不敢窥我疆土,为人臣者,都该像王爷这般!”
明雪霁一个哆嗦,手里的水弄洒了,淋了一身。
刀劈左颅,多疼啊。她切菜时曾经不小心切掉了半片指甲,那钻心的疼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里发凉。刀劈左颅。如果真的是她惹元贞生气,害他头疾发作,那她真是万死都赎不了今日的罪过。
喉咙哽着,强忍着没露出异样,匆匆收拾了换好衣服,跟着计延宗往外走,穿过角门,路过假山,元贞的面目越来越清楚,他在黑暗中勾唇,一闪而逝的酒窝,他铁一般的胳膊紧紧箍着她的腰,他在她耳边说话,带着雪停之后,灌木丛中寒冷清冽的气味。
明雪霁猛地咬住嘴唇。
穿过花园,停在长史房门前,计延宗叫过卫兵:“这位兄弟,烦请你通报廖长史,就说计延宗携妻请见。”
他有点紧张地等着,不多时,卫兵回来了:“翰林请进去吧。”
廖延,终于肯见他了。
所以刚才不见,的确是因为明雪霁的缘故。元贞大概知道他禁了她的足,甚至很可能知道,他要另娶。
他前些日子才听见一个秘闻,元贞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那些上门投靠的,假如后宅里乱七八糟,元贞绝不会理睬。
回头看了眼明雪霁,她低着头脸上恍惚着,畏畏缩缩,很是害怕的模样。这样的妻子是不可能有助于他的,但他也从不曾想过抛弃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元贞之前才格外看重他。他得找个机会,好好解释下这件事才行。
廖延在小厅里等着,桌上还是三盏茶:“贤伉俪请坐,王爷病体不支,有劳你们记挂着。”
明雪霁在计延宗旁边默默坐下,想问问元贞的病,又不敢问,听见计延宗低着声音探问着病情,廖延答得很含糊,也许是不方便透露太多的缘故。
却突然听见廖延问他:“明夫人上次配的药可吃完了?”
明雪霁一个哆嗦,连忙抬头:“吃,吃完了。”
“上次吴大夫说夫人血气上有些亏虚,须得再看看,刚好今天吴大夫也在,要么就让他再为夫人看看?”廖延说着,看向计延宗,“翰林的意思呢?”
计延宗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眼廖延。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端正清和,廖家是燕北世家,廖延是这一辈中的翘楚,虽然还没成婚,但,这样的人物,不至于对个成了亲又没什么见识的妇人有什么想法。忙道:“但凭长史安排。”
侍婢上前来请,计延宗看见明雪霁咬着嘴唇站起来,似是不敢去,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看他,计延宗心里一软。她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看他了,如今又流露出这个模样,看来,是真的知道错了。
她没什么能耐,一向都很依赖他,既然她知错,那么再过几天,他就把那个决定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放柔了声音:“去吧,我在这边等你。”
明雪霁只得跟着侍婢出了门,满脑子胡思乱想,怎么也止不住。是真的看病,还是像上次那样,元贞在里头等着?耳尖突然开始发烫,烫得人六神无主,就好像他拂在那里,低低蛊惑的声音:来找我。
竹帘子一动,侍婢在请她:“明夫人请。”
明雪霁鼓足勇气踏进门,不敢抬头,余光里瞥见屏风人影一动,有人走了出来。
第17章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着招呼:“明夫人请到这里诊脉。”
不是元贞!明雪霁猛地抬头,看见屏风前面,站着上次给她诊脉的吴大夫。
松一口气的同时,一颗心沉下去,元贞没有露面,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吧?是被她气的吗?羞惭着不安着,直到吴大夫又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了过去。
搭了手腕在手枕上,窗下香烟袅袅,四周寂静无声,明雪霁看着屏风上水墨的行猎人物图,想起上次也是在这样的屏风前,元贞轻袍缓带,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雪后灌木的凛冽,开口时,是低低的蛊惑:“来找我。”
心里猛地一跳,听见吴大夫的问话:“夫人年纪轻轻,身体却亏虚得厉害,气血两亏,日日劳心劳力不得休息,而且,夫人是不是曾经小产过?”
所有杂念都抛在脑后,明雪霁哽住了喉咙,半晌才道:“是。”
“产后似乎失于调养,有些劳累过度,还经常沾冷水?夫人如今时不时有下红之症,每月月信总要拖上七八天还不能干净?”吴大夫问一句,见她含着眼泪点一下头,便也不敢说得太狠,“不过夫人年轻,慢慢调理上一年半载,也许就调养过来了,我先给夫人开个方子吧。”
明雪霁忍着眼泪,看见吴大夫提笔写着药方,大部分字她都认识,人参、当归、黄芪、枸杞……那么贵,她怎么吃得起。嗫嚅着开口:“大夫,能不能,开点便宜的?”
一张脸红透了,听见吴大夫温和的声音:“夫人放心,廖长史交代过的,夫人用的药都从王府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