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明雪霁心里有点忐忑,不觉向后退了点,杜月娘低声笑道:“你既嫁了这样的贵婿,以后这些事必定少不了,躲也躲不开。”
是躲不开,只是她本就不是这些场面上的人,到底不免有些发怵,要是能一直待在岛上,永远不理会这些事就好了。
前堂,邵筠之道:“明府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外孙女连日旅途劳累,就不相见了。”
明雪霁虽然与元贞成亲,但不曾封赠诰命,真要是相见,礼数上却也麻烦,陈太守没有强求:“下官此来,一是想见见镇北王殿下,有些公务想当面向殿下请教,二是为了开海禁的事,朝廷连日都在商议此事,下官忝居此位,想向海公请教请教这海禁怎么开最好,如果开了的话,也想请海公头一个回去,给咱们海州的海商做个表率。”
邵筠之微微一笑:“镇北王眼下不方便相见,若有什么事,让老七传话给他。”
果然见不到。但既然可以传话,人肯定是没事的。好歹是翁婿,闹也闹不到哪里去吧,也许是小两口拌了嘴还没好,镇北王只顾着哄夫人,没心情见他吧?毕竟事情早就从京中传扬开了,镇北王对这位夫人情根深种,为了她连王位都可以不要,夫人生气了要回娘家,镇北王就千里迢迢从京中一直追到浮洲岛,如今谁不羡慕这位明夫人加了个如此深情的夫婿。陈太守放下心来,忙又道:“那么第二件事,还请海公指教。”
“好说。”邵筠之没有推辞,“此事商议起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今天时辰已经不早了,委屈太守先在岛上住一晚,我们再细细商议。”
“那就叨扰海公了。”
港口。
楼船下了锚,停在码头边,岛上送了新鲜的食水过来,那些从人侍卫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休息闲话,一直在底层船舱划桨的力伕也都出来透气,码头上拉了警戒,除了陈太守随身带着的人之外,其他人不得擅自上岛,吃住都在船上,领队的侍卫靠着船舷正跟同伴说着话,余光里瞥见影子一晃,似有人从甲板上跳下去了,急急追过去看时,底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问道:“刚刚是有人下船吗?”
同伴也在找,摇头:“没有,莫不是眼花吧。”
也许是吧。领队转回头继续说话,却没发现一条瘦高的人影伏在楼船的阴影里,默默窥探。
从清晨到入夜,元贞始终没能等到邵七。
气恼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唯有疑惑越发浓重,隔着窗子唤人:“你去跟邵七说,我有要事找他,跟你家姑娘有关的事。”
侍从走了,元贞眺望着,耐着性子等着。
也许邵七没明白他为什么叫他,所以不肯来,如今他说明是跟明雪霁有关的事情,邵七应该会来。
正堂中,邵七陪在下座,听着邵筠之父子两个与陈太守商议着,偶尔插几句话。
能看出来陈太守来之前准备得很是充分,邵家这几十年的经营情况,常走的航线,在海州一带有来往的海商,甚至几处争斗过的盗匪窝子都有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关于开海后如何推行也筹划颇多,其中不乏独到之处,与他这些年来贤能的官声却是相符合。
邵七明白,当初搬到浮洲岛其实是无奈之举,毕竟货源市场都在内陆,如今离了内陆,就等于断了一条胳膊,这些年里生意做得半黑半白不说,就连想回老家祭拜祖坟也得偷偷回去,如果能像陈太守设想的这般开海,想必祖父他们也都是愿意回去的吧。
“少主,”守卫悄悄走来,“镇北王要见你,说是跟姑娘有关的事。”
“他怎么说的,还叫邵七吗?”邵七低声问道。
“是。”
那就还是得让他再想想。邵七笑了下:“你去跟他说,邵七这个名字是道上朋友们叫的,他不是我道上的朋友,叫不得。”
守卫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岛上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此时点灯的并不多,除了宴客的邵家大宅,多数地方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守卫走惯了,摸着黑往石屋去,忽地觉得道边有动静,急急回头时,看见草叶动了几下,并没有什么异样,也许是野猫窜过去了吧。
一路回到石屋,门前四个守卫左右看着,进了门还有十几个,沿着水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有个瞭望哨在围墙顶上,将石屋看得严严实实,苍蝇也飞不进来一个,守卫站在水边,高声道:“镇北王殿下。”
屋里,元贞一个箭步跨过来:“邵七呢?”
“少主没来,少主说邵七这个名字是道上朋友们叫的,殿下不是他道上的朋友,叫不得。”
元贞愠怒着,却又像有道闪电,突地劈开脑中混沌。
他不是他道上的朋友,叫不得。那么他是他什么人?
他娶了明雪霁,那他就是邵七的妹夫,妹夫见了大舅哥,总要叫声兄长的,可他从不曾叫过,甚至态度还一直很是恶劣。
究其原因,无非是从一开始邵七就想带她走,他窝着火,大约还有点妒忌防备的意思,看不得她跟邵七那么亲近,一来二去到现在,一天比一天剑拔弩张。
所以邵七是为了这个,故意给他难堪吗?
元贞压着眉,不对。固然他跟邵七不对付,但对邵七总还是了解几分的,假如是个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帮着明雪霁,如今他落在他手上,又怎么可能只是小小惩戒,替他留着体面尊严。
所以邵七,到底在计较什么?
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元贞沉沉想着,东一点西一点,无数念头一齐涌上心头,缭乱中邵七临走时那句话无端的,重又响在耳边:陈太守是个知礼节的,起码知道上岸之前,先问问主人家的意思。
元贞猛地抬眉。
墙外,一丛矮树在夜风中晃动,瞭望哨探身眺望,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近了又离开了,忙道:“去看看外面是什么。”
墙内,守卫正要出去探查,听见元贞在屋里叫:“去请邵公子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十几个守卫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上岛到现在,元贞可从不曾这么客气过!
“快去。”窗子里传来元贞的催促,他站在窗前,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魄,守卫不敢怠慢,连忙飞跑着去了。
正堂中。
邵筠之父子两个与陈宣越谈越投机,看着海图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密不透风,邵七听着想着,忽地瞥见守卫在堂外一晃,抬眼:“怎么,又闹了?”
“不是,”守卫溜进来,“王爷命我请少主过去,说有要事商议。”
“哦?”邵七抬眉,唇边带了点笑,“这次不是叫邵七过去了?”
“不是,”守卫忍不住笑,“王爷这次特别客气,让我请邵公子过去。”
邵公子,还用上了请字。十来天了,总算是开了窍。邵七起身,低声向邵宏昇回禀:“我过去石屋看看。”
“去吧。”邵宏昇随口应了一声,指着海图上一处岛屿,“这里盘踞着一股悍匪,明府须得留意。”
“在下也听说了,”陈宣道,“正想与海公贤父子商议剿匪的事……”
邵七走出正堂,穿过回廊,廊下作为退居的几间屋里明雪霁探头出来,叫了声:“哥。”
邵七走过来,看见屋里还坐着杜月娘,桌上点着灯,放着点心和水,不由得问道:“娘,妹妹,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这边没散,我等着收拾,你妹妹非要陪着我。”杜月娘道,“都这会子了,你往哪里去?”
邵七看了明雪霁一眼,笑起来:“正有件新鲜事要跟娘和妹妹说,镇北王下了请字,请我这个邵公子过去商议要事。”
四周有一时寂静,随即明雪霁脱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嗤,邵七笑出了声,明雪霁一下子涨红了脸:“哥。”
“没事没事,”邵七笑着摆手,“我是替你高兴,看来镇北王殿下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我觉得也是,”杜月娘也笑得合不拢口,“磨了这么多天,总算有点效果了,这个请字可是等得不容易。老七快过去,看看你妹夫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妹夫。明明知道是该这么叫,脸上却更红了,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瞥见脚步轻盈,邵七往石屋那边去了。
真是不容易。关了这么多天,他那么骄傲的性子,不曾怨恨,反而下了一个请字来请哥哥,他是真心想要跟她好好过,真心为了她改变自己。心里软到了极点,她半生蹉跎,又是何等有幸,能够遇到他。一刹那间思念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刚要起身,又被杜月娘挽住:“太晚了,今晚就算了,你赶紧回去睡,我在这里等你哥哥的消息。”
满心里都是他,又怎么睡得着?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行。明雪霁羞涩着,急急找着借口:“我不困,我想再陪舅母坐一会儿。”
想等邵七,看看他是不是明白了,想去看看他,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了,她也想念得很。
杜月娘怎么能看不出她的心思?笑着哄劝:“你先别着急,万一咱们猜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先回房歇着,等你哥哥的消息,待会儿我让人叫你。”
唤过丫鬟:“扶姑娘回房去吧。”
明雪霁不想回房,又不能不回,穿过垂花门,到底忍不住吩咐丫鬟:“咱们去侧门瞧瞧去。”
那边靠近石屋的方向,远远看一眼,也许邵七就回来了呢。
怕惊动别人,引得杜月娘担心,便一路上轻手轻脚走着,连巡夜的家丁都不曾发现,一路来到侧门前,月亮不甚分明,宅子里花木繁茂,被灯笼光一照,到处都是晃动的黑影子,侧门半掩着,风吹过来有点冷,明雪霁紧了紧领口,刚刚走出门外,噗一声,灯笼灭了,黑暗中听见丫鬟短促的低呼,还没反应过来时,脖子上一凉,耳边传来男子幽幽的声音:“别动。”
元持!明雪霁一霎时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心砰砰乱跳着,想叫,叫不出来,死死掐住手心,听见几声咳嗽,元持在笑:“嫂嫂,别来无恙啊。”
太惊太怕,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手心贴住的一刹那,突然鼓起无限的勇气,她有孩子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死死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元持,你怎么在这里?”
“嫂嫂好大的胆子。”元持在笑,幽幽凉凉,“我还以为嫂嫂要吓破胆了呢,没想到还能这么安安稳稳跟我说话,不错,看来兄长选你,总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匕首向脖子上贴紧,元持命令道:“别出声,跟我走。”
明雪霁极力沉稳着脚步,慢慢跟他往前走着,脚底下软软一团,丫鬟倒在那里,不知道性命如何,前面黑魆魆的一片,是往石屋去的路,他是要找元贞。
心里发着紧,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见兄长呀,”元持还在笑,“不然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是为什么。”
他说话时又咳了几声,握着匕首的手也微微有点发抖,明雪霁下意识地问道:“你病了?”
“多承嫂嫂关心,”元持低头向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夜色中微微的亮光,“我这不是病,是中毒。”
他笑着咳着,轻而缓的调子:“上回那把匕首淬了毒,想着怎么都得要了兄长的性命,那毒便下得重了些,唉。”
轻得很,像叹息,像情人的低语:“谁能想到机关算尽,到头来这把匕首,伤的却是我自己呢?这毒也没什么能解,嫂嫂,我怕是活不了几天啦。”
明雪霁手藏在袖子里,一点点捋下手上的镯子、戒指,裙摆很大,裙裾很长,顺着丝滑的织物,首饰无声地往下滑着。舅母说过一会儿就让人给她送信,发现她不在,肯定会来找她,她得想办法给他们报信。不能慌啊,她还要等元贞,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也不一定解不了,我祖父就是大夫,让他给你看看。”
“解不了啦,这些天我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糟,要不是惦记着兄长,只怕都撑不到这里呢。”元持轻轻笑着,“嫂嫂真是个好人,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我的毒,可惜呀,嫂嫂是兄长的妻子,我注定要得罪嫂嫂了。你说,是我杀了兄长,我们兄弟两个到黄泉底下继续斗呢?还是我杀了嫂嫂,让兄长一辈子痛不欲生更好呢?”
哒一声,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捋脱了,顺着裙子滑下去,元持似是觉察了,低眼去看,明雪霁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急急打岔:“他从来没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为什么?”元持抬眼,看向石屋的方向,摇了摇头,“总得有个恨的人吧。因为兄长,我从小没了娘,因为兄长,当年父亲那么宠我,后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什么都不如他,从小他们都要我向他学,我从来都没人在意,更可笑的是等我去了北境,以为能凭本事建功立业,没想到就连打仗这件事,我也远不如他。可真是让不甘心呀。”
他在笑,目光幽幽暗暗,明雪霁屏着呼吸,将帕子也扔了下去。
“嫂嫂你说,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元持咳嗽起来,手跟着发抖,匕首几次险些戳到皮肉,明雪霁躲闪着,声音不自觉地发抖:“你别伤到我了。”
“不会的,”元持笑起来,似是很满意她害怕的模样,“就算要伤,也要当着兄长的面才行,想想还真让人期待呢。”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想起尖利的呼哨声,无数火把点一霎时点亮,照得大半个岛亮如白昼,明雪霁屏着呼吸,是舅母发现了吗?
“呀,被发现了么?”元持轻轻笑着,加快了步子,“嫂嫂的娘家人,很在意你呢。”
火光笼罩着半边天空,也照出元持瘦削的脸,明雪霁看见他脸上凹凸不平,似乎贴着一层薄薄的皮子,也许是易容的伪装,她听邵宏昇说过,但这时候那张皮子撕掉了一半,缺口处露出元持脸颊上一道青黑肿胀的伤口,是上次在北境时被匕首划的,她还记得,这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流着污血脓水,地狱的恶鬼一般,明雪霁不敢再看,连忙转开了脸。
“很难看是不是?”元持看她害怕,轻笑着摇了摇头,“要死了还这么狼狈,真是不成体统,嫂嫂,你说我要不要在兄长脸上也划一刀?免得到了黄泉地下,我认不出兄长。”
明雪霁心里发着紧,怕激怒他,一句话也没说。
身后,火把从四面八方往近前来,元持加快了步子,石屋的大门就在前面,斜刺里邵七突然冲出来:“站住!”
他脸上有明显的紧张,明雪霁急急说道:“哥,我没事。”
火光明灭,照出元持恶鬼般的模样,邵七定定神:“元持,你放开我妹妹,我给你做人质。”
“我要你做什么。”元持笑着,又咳嗽起来,“我又不准备活,眼下无非是怎么让我兄长更难受,你就算死上一百次,我兄长也不会在意。”
他推着明雪霁往院里走:“走吧嫂嫂,跟我一起,去见兄长。”
明雪霁身不由己,被他推着进了院子,石屋的门窗都锁着,没点灯,听不见人声,元持将匕首又靠近一点:“邵公子,让你的人都退下吧。”
邵七沉声吩咐守卫:“都退下。”
守卫退出院外后,元持背心贴着墙站住,抬高了声音:“兄长,不出来看看我,看看嫂嫂吗?”
刀刃贴着脖子,不祥的凉,明雪霁反应过来,元持之所以贴着墙站着,是怕有人从身后偷袭,下一息,屋里传来元贞的回应:“放了她,我随你处置。”
元持低低地笑了起来:“兄长待嫂嫂真好,真让人羡慕。不过兄长,你太厉害了,我对付不了你,不如这样,你出来站在门前,把你两只手剁掉,然后咱们再说换人的事。”
“好。”元贞毫不犹豫答道。
明雪霁心里一紧,叫出了声:“松寒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