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没人再提起登闻鼓的事,宋也川等到下朝后,刻意多绕了半圈走到了大理寺的衙门外。
地上干干净净,连行刑后残余的血迹都没留下。
一辆骡车从大理寺衙门的侧门走出来,上头是一张破草席。
宋也川静静地盯着那张草席看,突然问:“这里头是谁?”
赶车的人原本接了这晦气差事有些不耐,抬起头见他有官服在身,说话客气了几分:“今天有刁民来击鼓,没撑过三十杖,死了。”
宋也川掏出自己的鱼牌:“我是都察院的人,打开让我瞧瞧可好?”
见那人面露迟疑,宋也川掏出了几两银子:“劳烦了。”
那人接了钱,慢腾腾地将草席掀了个角,里头是个人,脸上盖着一块布。
宋也川不嫌脏,抬手掀开了他遮脸的布。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多谢了。”
那人重新将草席裹上,四下无人,那人问:“你认识他吗?”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一个仇家。”
听他这么说,那人说话更不忌讳起来:“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弹劾贺大人。这样的腌臢事哪能传进宫里头,这三十杖本就可大可小,上头一句话的事,这样干干净净的了结才最好。”
他重新赶起骡子:“不和你说了,天黑之前赶着去义庄呢,大过年的赶上这种晦气事。”
天气是干冷干冷的。呼出的气都能变成一团一团的云雾。
在掀开那张帕子前,宋也川始终不信顾安死了。他觉得贺虞会把他押进诏狱里,秘密地反复审问他。只要顾安活着,他总能想办法救他。
但他死了,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也川却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和顾安再说两句话。
他不明白顾安为什么这么做。
又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明白。
这个年轻士子像是一把刚硬的刀,可以断却不能折。
顾安是被他推着走向这条路的,程既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是因你而死的。”
秦子理对他说过,清白有罪。
孟宴礼又告诉他,终有一日,天下清明。
他们的话像是空谷回声般在他的头脑中荡开。
入仕的这些日子,宋也川时常会感到迷茫。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向这个满是泥泞的朝廷抗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
宋也川迷茫地向前走着,天上开始飘落零零星星的雪末,似雪非雪,更像是一颗颗的冰粒子。宋也川没打伞,一个士人模样的人经过他身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他一声:“喂,公子!”
宋也川抬头,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脸上带着一抹和煦地笑:“没带伞么?”
他将自己手中的伞塞给他:“前头便是我家了,这伞拿给你用吧!”
宋也川愣了一下,张口欲辞。
“没事没事!”那人不接,“你拿去用吧!”
“不知兄台姓名,我改日去还。”宋也川说道。
那人的声音已经远了:“我叫刘梧……”
宋也川走回自己的府邸时外头已经偶尔响起了炮竹声。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永远留在了建业九年的冬天。
宋也川坐在孤灯下,拿了一支笔。
为官多年,宋也川早已熟背大梁律法。
“在朝官员交朋结友党紊乱朝政者,处斩刑。
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处斩刑。
官吏受财枉法者,处绞刑。”
他眉目清冷,字字峥嵘。
素白的宣纸上,写满了他冷冽苍瘦的字迹,力透纸背。
许多话无人可诉,他握着笔,一字一句全都写进了这本大梁律法里。
私心里,宋也川并不喜欢大梁律法近乎严苛的刑罚,但他喜欢书中那个秩序严明又公正的世界。
满满一页纸,宋也川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敲门声,起身去开门。
朔风吹得他桌上的油灯火焰摇晃,温昭明穿着披风站在他门外。
“你一直没回来,于是我派人去问,他们说你早便走了。我猜你来了这里。”
宋也川给她让了地方,而后关上了门。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他桌上的宣纸上。
一纸大梁律法,笔锋如刃。
她转过身和宋也川四目相对,温昭明的眼睛这样明亮,这样的黑白分明。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派人殓葬了他。还没和阿照说。”
“别告诉她了。”宋也川安静地说。
温昭明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宋也川弯起唇角对她笑:“我没事的。”
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走到桌前,取下灯罩将他抄写的那一页纸在火光中点燃。
飘飘如烟,化为齑粉。
“琉璃厂那边很多人为他写了祭文。”温昭明看着火苗舔舐着这张薄薄的纸页,“他会被人记住的。”
“他留的那个地址,我叫人去寻了,半个月就会有结果。”
宋也川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月色照地,衣襟带水。
温昭明第一次审视这个男人住过的房间。这屋子原本是温昭明随便买的,一直空着。房间里只有北窗,宋也川在窗边的檐台上摆了一排陶土做的花盆。除了一盆养着品字莲的陶盆中不曾萌生叶片,另外三个花盆里的花草仍长着叶子,看得出是有人在悉心打理着的。
他这个人有着极好的耐心,不论是她还是宋也川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刻意关照,就连他养的花花草草也不例外。
桌上放着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云山笔架上落了两个墨点。床边有一口合着的旧箱子,里头应该是宋也川的旧衣。
这男人在这世上留下过许多文字,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只剩了这些旧笔旧书,一箱洗得发旧的衣衫。宋也川平日里穿官服,休沐时依旧穿着自己旧日的斓衫,温昭明送他的衣服中,倒是有两件青色的直裰,他也常穿。
似乎他的人生寄托于黄卷之上,而非这浊闹的人间。
建业七年,东厂的人用刑讯折磨他。
建业九年,对于宋也川精神上的折磨变得更加残忍。
温昭明从立在门边的檀木架子上取下了宋也川的鹤氅,替他系好颈下的带子:“明天是除夕了,我要入宫赴宴,你早些睡,不用等我回来了。”
大臣们按理也是要赐宴的,只不过这种大宴是在日中时分,和家宴并不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还想在这待会吗?”
宋也川去牵她的手,声音宛若惊鸿掠水:“不想了,我和你回去。”
和你回去。
孤零零的四个字,既叫人觉得温暖,又觉得眼底微烫。好似他的归途已经全然寄托到了温昭明的身上。
院落之外有孩童提着灯笼追逐嬉戏,笑声宛若银铃一般的动听。宋也川拎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巷口处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
月冷霜白,孤星冷冷。
温昭明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宋也川轻声说:“我们死了会不会也变成天上的星星。”
温昭明嗔他:“胡说什么。”
宋也川却笑:“昭昭要做最亮的那一颗。”然后他指着旁边一颗小星说:“我做这一颗,永远陪在你身边。”
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喜怒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宋也川想,若是这样就能天长地久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第74章
除夕夜, 温昭明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宋也川还没睡。
他衣裳的袖口破了,他找人要了针线,自己坐在清灯下缝补着。
宋也川穿着素白的中单, 头发束在簪中,莹莹灯火下,人也显得很温和的模样。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温昭明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针线:“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弄得不算好。”宋也川安静道, “过去在宫中时,总有衣服开线的时候, 自己缝两针省得失仪。”
温昭明走上前细看:“府里有绣娘,再者冬禧和秋绥都会针线, 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宋也川不喜欢麻烦别人,凡事不假于人,温昭明也不强求。
他将袖口翻过来, 拿剪子将线头剪断,里外瞧了瞧确定没什么纰漏了, 才起身将官服挂好。
“昭昭。”宋也川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纸包, “今晚给你压在枕下。”
温昭明抬手接过:“这是压岁钱么?”
宋也川咳了声:“本是不配给你压岁钱的, 只是图个吉利, 你不喜欢扔掉就是。”他目光柔和, 眼睛明亮,看得出他心里的情真意切。
“我喜欢。”温昭明咬着唇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钱。她笑着塞进自己的枕下:“好快啊,又过了一年。”
这哪里只是一枚铜钱呢, 这里头藏着的是宋也川待她那一分细致的巧思。
“也川, 你说明年,我们会在做什么?”和宋也川不同, 温昭明的心依旧是热的,她依旧有着春花般曼丽的心思,她说,“明年春节去涿州吧,去浔州也行。不在京城中就好了。”
宋也川坐到她身边:“为什么不喜欢这?”
温昭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心:“因为在京里,你的眉总是皱着,没有舒展的时候。离开这,你就开心了吧。”
宋也川温和地一笑:“我开心的,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