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名叫钱宗。
见宋也川冒雪前来,似是不觉意外。
“我要见张淮序。”宋也川说。
钱宗站在廊庑下头掖着手,他说:“他犯了错,里头正在盘问。若是无罪很快便能开释出去。”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还没听说过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钱宗冷淡道:“宋御史还能算一个。”
宋也川谙熟诏狱里不成文的规定,冷静道:“不过是为钱财,不要为了金银伤了人命。”
钱宗说:“若是旁人,金银倒是不妨事。但张御史不是旁人,多少银子都不够。”
宋也川懂了,他们要的只是张淮序的命。
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夜里,宋也川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说:“我能去看看他么?”
钱宗招来一个人问了两句,指着他说:“你跟他进去,一刻钟。”
诏狱这个地方,宋也川熟悉得近乎能闭着眼走下去。
潮湿、腥臭、虫鼠横行。
那人把地上的那个人翻过身来,宋也川看清了他的脸。
他还穿着官服,此刻已经鲜血淋漓。
张淮序的眼睛大张着,艰难地喘息,看到宋也川,他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受了一轮刑,眼里还迷茫着,他艰难地对着宋也川伸出手:“也川,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宋也川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你没做错。”
张淮序松了一口气:“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宋也川说:“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张淮序咧开嘴笑了一下,宋也川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领路的人抖了抖手上的链子,不耐烦地催促:“到时辰了,走吧。”
出了这间牢房,还没走到诏狱门口,宋也川从怀里掏出了荷包,他垂着眼递给那个人:“先暂时留他一命吧。”
那人收了钱,没说话。
走出了诏狱腥臭阴冷的牢房,飞絮濛濛,骤然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都越发艰涩起来。
钱宗对宋也川说:“看过了?既然看过了,就该守好自己的嘴,往后不要干不该干的事。”
回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张淮序的东西,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装旧物的箱奁,把他的旧衣和用过的笔墨纸砚一并乱哄哄的丢进去。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现在,雪野茫茫,白日生寒。
宋也川心如静水,只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不要停。
*
下值之后,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封无疆平日里会在武英殿的右廊房中处理政务。
他见宋也川来,倒也没什么意外。
宋也川对着封无疆长揖:“多谢封大人。”
封无疆模糊地一笑:“这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不用谢我。”
他扬了扬桌上的信纸:“你先前这般犹豫,怎么为了一个人便愿意向我投诚?我记得这个张淮序和你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怎么舍得费这么大的周章来帮他?”
宋也川平静道:“难不成帮与不帮全在私交上?”
“难道不是么?”封无疆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的信翻来倒去地看,“就像我帮你,也是有我的私心一样。”
“张淮序为人清正严明。”宋也川缓缓说,“这样的人多了,朝堂上才能激浊扬清。”
封无疆嗤笑了一下:“这些人我哪一个都不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你救他,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但为了开释他,我同贺虞做了个交易。我许司礼监在茺州、绵州加两成稻税。”
宋也川抬起眼睫:“原本的赋税已经让百姓捉襟见肘,怎能再加两成?”
“和我没有关系。”封无疆寡淡地勾起唇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好心想要救张淮序,可别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他转过身,看着廊房中挂着的大梁疆域图:“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总归是有人要牺牲。在我心里,得到你的支持比这两个州的人命更重要。”
“人总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尤其坐到我这个位置。宋也川,你也一样。”封无疆嘲弄地一笑,“比如你的良心,比如你的慈悲。”
风雪未停,出了武英殿,在走到思善门的时候,宋也川又看到了张淮序。
他被几个奴才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难。见到宋也川,张淮序对着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多谢你救我。”
宋也川轻轻摇头:“这是封大人的意思。”
张淮序道:“封首辅没有这种好心,只有你会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空中:“这世道,也就这样了。也川,我定然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
奴才们扶着他的胳膊,张淮序走得很慢。
看着张淮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踩在雪中一步一个沾血的脚印,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宋也川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走出了宫门。
一路步行回了府邸。
这阵子,他每日都会住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回来给花草浇水。
他走进房门,坐在自己平日里写字的桌前。
下雪的天气,外头的雪野照得房间有种晦暗的明亮。
宋也川沉寂地听着雪声拍打窗棂地声音。
他需要有一个人独自安静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宋也川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故意绕了几步路,装作刚下值回来的样子,进了公主府的正门。
温昭明正带着侍女们挂灯笼,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踩着凳子听温昭明的指挥。
冬禧和秋绥围着她,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郎笑得前仰后合。
“歪了!”温昭明指着其中一个,“再往左!”
廊外种着三五红梅树,灯火如昼,温昭明穿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雪中,美目生波,潋滟明丽。她唇上染着口脂,比红梅树上的花骨朵还要娇艳。
雪花斜飞,温昭明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重重飞雪向他的方向看来。
云销雨霁,春和景明。
她对着宋也川招手:“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好半天了!今天额外做了好几样菜,你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
灯柱中的火光透过风雪雾蒙蒙地亮着。
宋也川迎着风雪走到了温昭明的身边。
秋绥在旁边笑着说:“今天宫里赐了杨梅,这是平日里吃不到的新鲜玩意。殿下一个都没舍得吃,只等着先生回来呢。”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语盈盈,宛若花团簇簇。
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向屋子里走,桌上架着小炉,里头煮了不知是什么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温昭明叫人做了几个菜,色味俱佳,整个屋子里都暖融融的,像是藏着一整个盎然的春天。
那日睡前,宋也川比以往还要沉默些。他闭着眼睛,安静地好似已经睡熟。温昭明掀起自己被子的一角,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锦衾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好似一个甜美的梦境。
宋也川抬起眼,看向她:“还不睡?”
“吵醒你了。”温昭明对着他笑,“我睡不着。”
宋也川的手伸向温昭明的方向,轻轻握住:“睡不着在想什么?”
“我想在府上种几棵绿萼梅,我阿姊宫里种了几棵,可好看了。”黑暗中她的眼珠依然很亮,果然很清醒的样子,“还有我寝舍外头的灯柱,还是宣平年间的老样子,看着很蠢笨,我想叫人给我改个新的。你会不会画图纸,你替我画一个吧!”
她目光炯炯的,好似很期待的样子:“你说你会做烫样,手艺这般精巧,你做得一定好看!”她停了停,又有些如梦初醒的颓丧:“我忘了,你现在这么忙。”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宋也川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说来听听。”
“我喜欢那种六角形雕荷叶的。”她思索着说,“我还想在上头雕几尾锦鲤,灯架里头要留三个烛台,亮亮堂堂的才好。”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要求,而后期待又迟疑地看着宋也川:“会不会有点难啊。”
“不难的。”宋也川捏了捏柔软的掌心,“过几日给你画,好不好?”
“好。”温昭明弯眸,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你真好。”
宋也川牵动起唇角,低声问:“这就好么?”
温昭明点头。
片刻之后,宋也川说:“若我做了错事呢?”
“什么错事?”温昭明尚在笑,“背着我去狎妓?”
夜色下,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自然不是。”
想到温昭明在廊下嫣然一笑的样子,宋也川倏尔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握着温昭明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睡觉了,昭昭。”
他闭着眼,过了很久,温昭明终于说:“怎样你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