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拿出前几日她从明丹姝给嘉阳的香囊里取出来的东西,放到托盘上由梁济呈给皇上。
祁钰一样样看过去,几样寻常的首饰玩意儿都是他前些日子赏的,还有几张出自承平票号面额不大的银票…“就这些吗?”
“是,瑜贵仪很谨慎,是放在给嘉阳的荷包里再交到臣妾手里的。” 宁妃一一据实交代,“臣妾寻思着,许是她照顾百戏班生计…”
“那便让你的人,按她说的送到百戏班去吧。” 祁钰抬手,让宁妃将托盘上的东西拿走。
“臣妾告退。”
“承平…” 祁钰随手在纸上写下…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似乎近日在哪里看过。
如今北齐最大的票号是镇海银庄,由朝廷户部和原府邑富商黄家合营,尤其京中,九成的银契流通都出自镇海。
那几张银票的面额皆作寻常流通用,可承平票号在宫中却很是罕见。
“午时后,替朕宣户部侍郎入宫。”
“喏。”
“还有,近日百戏班如何?”
五年里一直由人盯着百戏班和军中的动静,明丹姝和明继臻,姐弟二人深居简出,对身份缄口不言。
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刘阎这老狐狸,是真的未发觉明家姐弟二人尚且活着,还是装聋作哑。
“一切照旧。” 梁济也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分明已将人接进宫来,丰王也薨了,还是遣人到百戏班门口盯着。
回话道:“拨…瑜贵仪娘娘入宫的事尚未对外公布,有些常去看戏捧角儿的人不明就里,日日都有人过去吵闹着请拨云出场。还有便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特地将从前在瑜主子身边服侍的婢女接回了徐府。”
他这话还是有所保留,哪里是有些人,京中惯常喜欢瞧戏的,上至公卿贵人,下至平头百姓,纷纷一掷千金要请拨云姑娘出山。
百戏班无法,只得推辞说拨云姑娘身子不爽。这可倒好,京城的郎中都被人搬到了戏园子门口,闹得满城风雨。
就这,那些人还只是见过瑜主子戏装罢了,若真得见玉面真颜色,夸口些怕是要到宫里抢人来。
从前只在话本子里听过多少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眼下见着了,才知那说书先生并非只是信口开河。
“还有,许多文人写了些酸诗…” 梁济多年来事无巨细办差的职业素养,使他将宫外流传的诗句誊录了下来,呈给皇上。
祁钰接过诗稿,纸张翻得飞快,越读眉头锁得阅紧…
【一夜秋风入梦乡,孤灯独影对斜阳。相思不见人消瘦,只剩诗情与泪长。】
【一年四季冬复春,花开满园皆相酬。今日思念不能忘,来世重逢再无求。】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 祁钰并不曾见过她在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模样,想起那张宜喜宜嗔的脸,才后知后觉从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确实是长开了,甚至出落得能引文人墨客成诗相赞。
垂眸瞥见春风不解芳心事几个字,忽然觉得头疼,情绪难得因为后宫起了波澜,脱口而出:“春闱在即,京中学子不学经世致用的学问,净作这些声色犬马之词!成何体统!”
梁济心说您这不是故意找茬么,当初是谁鼓励文墨,还下旨开放了翰林书阁。
翻了翻眼皮,见皇上的脸色…自个儿后背嗖嗖冒凉风:“那…奴才想个法子,将这些人都散了去?”
他私下里揣摩圣意…伶人到底是下九流,皇上顾及着日后为瑜主子正名身份,不愿让她因为百戏班的过往受人轻慢,才封住宫里人的嘴不许人对外言明瑜贵仪就是拨云。
过些日子再寻个机会,让百戏班放出拨云病逝的消息。以后明家旧案昭雪时,只说明家姑娘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只要民间不知道瑜贵仪是拨云,无损皇室颜面,宫里朝上谁也不会为了个女人同皇上过不去。
“命翰林院提前将此届春闱考试详情张榜贴出,” 祁钰找出前些日翰林院和吏部拟好的折子,落笔朱批。
“除了往年惯例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试帖以外,另加诗赋一门。”
“奴才遵旨。” 前些日子翰林院几位大臣为了春闱是否要剔除诗赋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皇上犹豫着迟迟未表态。
得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文人们既喜好作诗,这回能作个够了!
……
福阳宫,惠婉仪丢了个儿子,却终于熬到了正三品的位份,当真应了那句祸兮福所倚,只是不知道这买卖做得值不值。
手底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鸡犬升天,动静老大,将行装物件从西侧殿挪进主殿,三皇子夭折的阴霾才两日便雨过天晴。
“呸!” 丹草倚在廊檐边上一早上,眉毛挑的老高,看着对面惠婉仪身边的薇紫耀武扬威,悄声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不是要紧事,明丹姝私下里同身边的几个小丫头鲜少拿主子的款儿。
正有事要唤她,便见到这样一幕,不由失笑说话逗趣道:“这是谁又惹了你?”
“主子!” 丹草转过身来,又白了一眼远处的紫烟,忿忿不平道:“瞧她们小人得志那样,以后说不定要怎么作妖呢!”
同在一宫,侧位妃嫔要看主位嫔妃的脸色行事,原本平起平坐,这下倒是在人屋檐下了。
“您是没见到惠婉仪在仪贵妃身边低眉顺眼的样儿,这会子又耍什么威风呢!”
明丹姝留意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有心试探,笑问:“你如何又知道了?”
“奴婢来这以前是花房的丫头,仪贵妃喜气派,奴婢过去常去瑶华宫。” 丹草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咕噜噜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表面上装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在仪贵妃面前换了一副面孔似的。”
“你带着雁儿和山姜,去内侍省去领这个月的份例和赏赐。”
“奴婢知道了。” 丹草不疑有他,听说要发份例便十分快活地带着赵雁儿与山姜离开。
明丹姝推开东侧厢房的门,周琴正在收拾她行囊里的药材,琵琶随意扔在地上靠着墙角落灰。
别的姑娘入宫都装着胭脂银钱,偏她,鼓鼓囊囊的包袱里装着的都是研磨好了的药粉,有能让人脸上生红疹的斑蝥粉,还有能让人昏睡的蒙汗药…
“聊聊?” 明丹姝坐在正对着门的茶椅上,外面是否有人偷听偷看,一览无余。
苏韵巧从瑶华宫回来那晚,二人做了交易,周琴帮她走出教坊司,她帮周琴入太医院。
在困境里,两人都是放手一搏的赌徒,可眼下看,似乎是赌赢了。
周琴回过头来,“十九年前,我母亲曾是宫中的医女。”
十九年前…明丹姝心下一凛,时为观文殿大学士的外祖父在郑国公府兵变平息后,告老还乡。
也是同年,太后亲生的七皇子三岁而夭,六岁的太子祁钰丧母,教养于贵妃刘氏膝下。
“当年发生了什么?”
“将我送进太医院,” 周琴似乎早有预料她回再问,了然一笑:“余下的事,知无不言。”
作者有话说:
注释:秋闱,是对科举制度中乡试的借代性叫法,在八月末。春闱,指京城会试,定在秋闱次年的春夏之间,礼部试士常在的二月,殿试则在四月;春试﹑秋贡由此得名。
关于科举考试的内容,翻了一些隋唐、两宋时期的资料,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后,取消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
在以上大科目下,具体试题在不同时期的政治条件下会有差异,除了必有的经、论、策之外,诗赋、墨义偶尔会作为类似于现代的选修课出现在考试当中。
第19章 意乱
正月十三,明丹姝入宫已半月有余,她翻着黄历数日子,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主子,宁妃娘娘宫里的霜露送了几匹新料子,说是贺惠婉仪晋位之喜,也顺带分了咱们一匹。” 山姜捧着一匹寻常花样的云绫锦进来,灯火之下看着十分明艳喜人。
“待主子掌眼,奴婢再收到库里。”
“放下吧,待会儿我瞧瞧。” 明丹姝心里算着日子,送到百戏班的物什也差不多该有得回信,神色如常吩咐山姜:“起风了,将门带上。”
待人离开,她上前去将卷得十分紧实的云绫锦展开,果然摸出一封信来。
“眼下一切平安,勿念。” 字迹并不十分美观,歪歪斜斜,只寥寥数笔,唯最后一横,力透纸背。
只是这话,寻常里总觉得透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眼下平安…” 她喃喃自语,细细品酌着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松手,信纸落进炭炉。
后宫女子安身立命倚仗着家世或皇权,如皇后、德妃、顺昭容、有家室撑着底气,而仪贵妃、宁妃有子嗣傍身,至少近日无忧。
而她明丹姝…皇上打着替明家翻案的旗号清扫朝廷,其中真正的情分有多少尚不可知。
太后与她,既由利来,自然利尽而散。下月选秀在即,良禽择木而栖,若她迟迟不能得宠,骠骑将军府这只猛禽,便会另为他人爪牙。
承宠,才有一争之力,是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皇上这十余日不曾召幸妃嫔,她这一步尚且空悬着,迟迟不曾落到实处。
“黄卉,” 她垂眸看着炭炉里的信纸烧成灰烬,对外唤道。
“主子,奴婢在。”
“将吃食装进食盒里,随吾去承明宫。” 不能再坐以待毙,初一十五皇上要按规矩去长乐宫,这样拖下来便到了二月里。
“这…” 黄卉恐她心急之下犯了忌讳,直言劝道:“恐怕不妥,皇上素来不喜妃嫔无故到前朝。”
“去准备就是。” 明丹姝不假辞色,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是,” 主仆有别,黄卉明知不妥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再劝。“可要奴婢唤丹草来替主子梳洗更衣?”
“不必。”
明丹姝将门阖上,徐徐解开白日低调示人的素髻,用青石金约缠在发尾,抬手挽起长发以同色点翠圆簪束住似瀑青丝,挑出额间两缕细长的发丝弯弯垂落,又添清滟。
眉不点而翠,只用青黛在眉头轻扫,素日里不曾开封用过的胭脂,慢条斯理匀在唇畔,如同夏日枝头上熟透了的果子,娇憨饱满欲滴。
她手捧着灯火到镜前,鲜少这般细致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云堆翠髻,朱颜粉酡,凤眼半弯藏琥珀。
影影绰绰,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美貌…
浓墨重彩在台上时,只是略微露出几分笑意,台下人趋之若鹜以千金相酬。
妆毕起身,取出月影绡制成的艳丽寝衣,静看良久...却面带嫌恶地皱起眉头,迟迟未更衣换上。
以色侍人也好,自甘下贱也罢…金尊玉贵的明家嫡女早就随二百七十余口人死在了刑场,活下来的,是伶人拨云。
外裳褪下,月影绡欲说还休地遮着春光,盈盈细腰似柳条,雪臂香肩如凝新荔。
严严实实围住大氅,推开门,纤纤作细步,侧身入轿中。
“走吧。”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黄卉闻声才缓过神来,若是这样…承明宫走上一遭又有何妨,垂头跟上再无二话。
承明宫,户部侍郎褚浒酉时三刻才从御书房出来,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额汗,这已是近日第三次被皇上召进宫来盘问承平票号的事。
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徐鸿强势,自己自然不敢做出头鸟,谨小慎微在徐尚书手底下办差多年,从来没有被先皇单独召见问政的时候。
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暮色渐定,敛去眸中精光。一朝天子一朝臣,大齐,是要变天了…
“褚大人辛苦了。” 梁济在一旁将他神情收入眼中,躬身上千递上一方帕子。
“不敢,不敢。” 若是别人还说得,梁济虽是个阉人,可既是大内总管又是皇上的内侍,天子脚下无小卒,自己哪里敢受他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