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尚书家里办喜事,皇上体谅,才召褚大人进宫问政…”
“是,是,皇上体恤。” 能在京城的官场里混出门道,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他自然听得懂梁济这话是在替皇上在敲打他,今儿下午说的、听的,出了宫门便要烂在肚子里。
繁荣到了极点,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徐家出了皇后,如今又得意忘形与原邑黄家联姻,若欺皇上年轻,再不知收敛,怕是…
思及此处,拱了拱手:“多谢梁公公。”
“褚大人请。” 梁济笑眉笑眼抬手送人离开,褚浒能在徐鸿手底下稳稳当当坐住侍郎的位置,还能在朝政上分一杯羹,自然不是个木头脑袋。
估摸着时辰,正回身欲进殿问问皇上何时动身,余光瞥见了黄卉打着灯笼过来…定睛一看,急忙迎上前去:“瑜主子,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皇上可用过了晚膳?” 明丹姝一手揽住大氅,另一只手亲自提着食盒,示意梁济道:“劳烦梁公公替吾通传一声。”
“不敢,不敢。” 但凡是明家的事,梁济无时不是提着万分的小心,哪里敢当这位主子一声劳驾。“奴才这便去通报皇上。”
黄卉欲言又止,原本以为会要经历一番周折,现下只觉得奇怪,铁面门神梁济,对后宫哪位主子有过这样周到讨好的时候?
“瑜主子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着您。” 不多时,梁济便出来将人请了进去,留黄卉在外面候着。
“臣妾给皇上请安。”
“丹姝来了。” 祁钰状似不经意地将方才褚浒呈上的,关于承平票号的信息压在奏疏底下,亲自扶人起来:“来的正巧,朕也正想去寻你。”
和颜悦色,全无半点责怪她不请自来的意思。
“皇上随臣妾来…” 玉软花柔,她笑得清甜娇憨,与往日格外不同。
祁钰随着她到了后面的寝室,心思却还留在关于承平票号的事上,顺势便以为她要与自己坦白此事,安抚道:“尽管放心,承明宫都是朕的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眼波才动被人猜。
她面上像是醉了胭脂一般愈发鲜艳,弯弯的媚眼像是盛着一盏小月亮,是自入宫以来不曾有过的意兴。
主动握住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指落在下颚系着的大氅上,借力轻轻一扯…
春光乍泄,美不胜收。
“丹姝…” 她垂着头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颈间,祁钰脑海中蓦地想起早间阅过的几首艳诗——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
惊艳之余,转瞬便想通了她今日此举是为何。
他前几日见过明继臻后,觉得少年将军大有可为,或许不必将明丹姝圈进宫里,亦能重立明家门庭。
所以就算封了贵仪,他仍想着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迟迟不曾召幸。
可宫中女子,荣辱皆系于天子一身,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的不忍便成了她不受宠,后宫里的流言蜚语伤人更甚利箭,想是…受到了委屈?
“可是受了委屈?” 如此想着,便脱口而出。
“皇上,丹姝是皇上的妃妾,这…乃份内。” ” 明丹姝不知道他的心思,亦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仍是我见犹怜的神态,含羞低诉:“是丹姝不美?不配服侍皇上?”
祁钰如沐春风般摇头轻笑,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氅又替人披了回去,一如既往揉了揉她的额发:“你可想好了?”
“什么?” 明丹姝迷茫着。
“梁济。” 他转身对外唤道。
“奴才在。”
“洒了汤碗,替瑜贵仪找身合适的衣物来。”
“喏。” 梁济头垂得极低,不敢多看一眼。
“等等,” 祁钰看着一旁水钟的时辰,吩咐道:“直接将准备好的衣袍拿来吧。”
“奴才遵旨。”
不多时,宫人拿着衣物进来,恭敬道:“奴婢替瑜贵仪更衣。”
明丹姝看着眼前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样式再普通不过的民间男子衣袍,转头不解地看向他。
“换上吧,朕待会儿带你出宫。” 并未多解释,又瞧她顾盼生姿的一张脸,与宫人道:“卸了钗环,将脸抹黑些。”
待换好了衣袍出来,二人皆是寻常的青年男子打扮,明丹姝本就高挑,加之习戏多年身段清隽,虽以铅粉遮住了娇颜,却仍是英姿飒爽的好样貌。
众人退去,祁钰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关于承平票号的事,丹姝可愿与朕一谈?”
几日里,褚浒将承平票号这十五年来的账目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却发现自明家满门抄斩后,百戏班存入其中的许多笔款子,皆是来自于一位名为程青山的人。这存入的最后一笔,正是明丹姝进宫前一日。
世家公子为了捧角儿一掷千金,本也是寻常事。只是这程青山出手次次数额巨大,动辄上百两,五年里陆陆续续打赏的银钱有两百万两之巨。
陈瞒再查程青山底细,却发觉此人身世背景、银钱往来,便如那无根之水,白纸一张。
唯一可循,便是他五年前,自河阳入京。
“臣妾,无话可说。” 明丹姝似乎早便料到他有此一问,应对如流。
祁钰闻言静默良久,失望之余竟未再追问,只了然叹道:“你到底是不信朕,怨朕当年未能救下老师…”
“臣妾不敢。”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吉日
良辰吉日,锦上添花。户部尚书徐家二小姐,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子,嫁与皇商巨贾原邑黄氏嫡次子。
成亲摆酒都在京城,与其说是徐氏出嫁,倒不如说是黄家公子入赘。
徐府门前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停了一驾十分古朴的马车,在香车宝马中很是不起眼,却将徐府的盈门宾客尽收眼底。
“皇上,奴才都记下了。” 梁济换了一身寻常车夫的打扮,不声不响将今日迈进徐府大门的达官显贵尽数记了下来,将名单递给马车里的贵人。
祁钰扫过名单,胜友如云,高朋满座。
“呵…只让徐鸿做个户部尚书,倒是朕大材小用了。”
场面比起立后大典的宴席亦不遑多让,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少有人敢拂徐黄两姓的面子。
梁济听见这话,寒冬数九里额上竟滴下汗来…
“梁公公!”
身后突如其来大嗓门,给梁济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便从马车上翻了下来。
定睛一看正是中书令程立,大惊小怪道:“诶呦,丞相大人,您怎么走道儿也没个动静。”
程立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春风和气。身型是大圆套小圆,圆咕隆咚活像一架大鼓似的。
他原本不想来徐府参加这劳什子婚宴,又吵又闹还吃不饱饭…只是夫人连日在他耳边磨叨,说是闺女在宫中屈居人下,好歹要卖徐鸿这个面子。
笑话,他的闺女便是不当皇后,那徐家的丫头还敢欺负人不成!
非惧内也,只是架不住唠叨,磨磨蹭蹭出门闲庭信步溜达到这…好家伙!却碰见了皇上!
程立精神矍铄,作势又清了清嗓子,“老臣给皇上请安!”
“丞相大人您可轻点!” 梁济还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下车入府,腹诽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偏碰上这么个活宝。
程立这个中书令可不是浪得虚名,年轻时能带兵杀敌,四十余岁老来得女后便卸甲归朝做起了文职,与明太傅当年是北齐朝上的卧龙凤雏。
历经三朝,文韬武略功勋赫赫。七年前女儿嫁入东宫后,便逐渐从朝中大事小情里脱身出来,只逢要事才去中书衙门点个卯议事。
“皇上,再等下去人都散了,您可要随老臣进去吃席?” 程立探头探脑的,声音一点没放低,再嚷几句怕是要给徐府的人也招来了。
“继臻回京了,朕已命他待会儿到此处接你,亥时三刻再与朕在西宫门相见。” 祁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是他再不下车,程立便要掀帘子进来,悄声与明丹姝交代道。
“臣妾谢皇上。”
祁钰临下车前回看她一眼,似有话要说,最终不过带着笑意顺手揉了揉她额头,“朕在西宫门等着你。”
程立耳朵灵得很,在外面听到了注意安全几个字儿,脖子伸得老长从皇上掀开车帘的缝隙里飞快瞟了一眼里面…
跟在皇上身后入徐府,一步三回头,兀自捋着胡子喃喃道:“都长这么大了…”
“明公子!” 梁济看着皇上和程立前脚刚踏进徐府大门,明继臻后脚便窜了出来,这一晚上净是在担惊受怕。
“梁公公进去陪皇上吧,我自己驾车就是。” 明继臻常年不在京中,自明家出事后见过他的人寥寥,又在军队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倒是不担心他被人认出来。
“有劳公子,” 无须多言,梁济便松开缰绳将车驾交给他,又嘱咐道:“亥时三刻,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将车赶回宫门前。”
明丹姝听着外面的动静,迟迟未曾掀开帘子去看他。
去年春节,他去济州府平乱…算起来,竟已一年有余不曾见过面。
分明是双生子,阿臻只晚了她一刻钟,却从小都处处依赖着她,受她保护。
后来,刘家将他接入军中,她整日提心吊胆,怕他不能出人头地又恐刀剑无眼伤了他。
父母已死,花团锦簇的明家一夕凋敝,只有她二人相依为命…
“姐,到了。” 马车停下,少年清清亮亮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明丹姝掀开帘子,分明日思夜想惦念着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近乡情怯似的。含泪带笑,哽咽道:“瘦了,也健壮了许多。”
“姐,你进宫了怎么也不托人告信与我?”高过她一个头有余的少年将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铁血男儿。
对着她说话时却不自觉带了孩子气:“若非我亲几日进宫时,皇上说今日会带你出宫来,我真是要闯后宫去见你。”
后宫妃嫔不得擅见外男,朝臣亦不可随意出入后宫,是铁令。
明丹姝环顾四周,纵然是在黑夜里,可周围的一草一木,灰墙残瓦,她再熟悉不过。
“怎么回家来了?”
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后,明府亦被查抄,断壁残垣,破败萧条。
“来,” 明继臻矫健得像是豹子,轻而易举翻上墙头,对她伸出手。
“票号的人说,刑部前几日奉旨又将院子翻了一遍,总要亲自来看一遍才放心。” 姐弟二人翻过院墙,明继臻背着她走过墙下泥泞湿滑的土坡,才将人放下来。
明丹姝轻车熟路绕过三进的宅子,走到后院的花园假山后,将手探尽半人高的空隙里摸索着,嗑嗒一声,窸窸窣窣从里面抽出来一本账簿。
“这…” 明丹姝看着被人撕下只剩一半的账簿,与明继臻面面相觑。
她借手里火折子的光亮,垂头翻看着仅剩一半的账簿默不作声。
片刻,徐徐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犹似一汪深潭,幽深肃然。
“我…皇上登基时我随刘老将军入京,还偷偷来探过,账簿那时还是完整的。”
“罢了…原本就是假的。” 明丹姝将账簿点燃,待它烧成灰烬后用脚四散踢开。
“假的?” 明继臻大惊失色,慌慌张张问道:“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明明…记的就是父亲为官二十余载,明府所有的收支往来。
“这是父亲当年亲口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