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看看有多少,多了分给兄弟们,少了就给文素自己吃吧。”
“娘子不吃?”
她有心事,愣神许久后才木然回答:“不喜欢。”
孟春已至,五日光阴飞逝。山寨众人早早理好行囊,整齐列队,人群内满是欢声笑语。等到齐七将所有房门落锁,交回锁钥。她抬眼回看向崖壁,秃木翠色已经悄然铺开。
“走吧。”
寨门开启,门外无人。
她怔然良久后,率队启程。
春来雪消,下山路泥泞难行,众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一路有说有笑。至半山腰时,她忽然听到歌声。
童音稚嫩,曲调熟稔。
喜色忽染眉梢。
她催众人继续赶路,自己则折身循歌声寻去。
层层春木后,张湍于石上盘膝而坐,膝上一张瑶琴,身旁数名孩童,随曲调而歌。
踩着浅草,踏过泥泞,最终在巨石前停步。她听一曲终了,弯眉浅笑,如朝花春风,柔声问询,如晨露春溪:“歌有名否?”
张湍回答:“拟名《梭织曲》。”
是她那日即兴所奏。
“好名字。”
隔着草木春色,二人脉脉对望。
蓦然间,她开口道:“鹃啼镇。”其后似有悔意,便再不言语,转身融进春色。
孩童好奇,目光来回扫过,末了奇道:“舒先生在笑什么?”
? 第110章
为节约银两,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到鹃啼镇。
在镇上多番打探,几经议价,最后购得薄田五十亩。由于余钱无几,众人省吃俭用,夜宿荒庙。往后半月,每日清晨便起,锄地耕田、伐木砍柴、掘土制坯,终于在地头盖起间土屋,有了茅檐避雨、泥墙遮风。
春里夜寒,焚柴取暖。睡前常围火闲聊,时日渐久,愈加亲密,便无话不谈,听天南海北事,聆芸芸众生音。风清月皎时谈笑吟月,晚来疏雨时静听雨落。
虽整日辛劳,赵令僖却愈觉快慰。
至春麦播种完毕,沥沥春雨浇出遍地绿芽。不知谁悄悄沽来浊酒数坛,夜里赵令僖饮酒微醺,借月色星辉,望着满田翠色,似醉似醒地说出实情。
“耕田种地不失为件快活事,却给不了兄弟们名利。春种已播,前路迢迢,是该早做打算。”田间依稀闪着萤火,“曾经我该名正言顺登基即位,却被逆贼窃去天下。终有一日,我会杀回京城,你们要不要跟我?”
说罢回身望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当空皓月。
其余兄弟多少也有醉意,有人振臂回道:“别说是去京城,就算闯漠海、下东岭,也都听喜姐的。”
“漠海东岭算什么,刀山油锅我也敢跟着喜姐闯一闯。——酒再给我来一碗。”
文素年幼未饮酒,在旁搓洗草药以备煮醒酒茶,跟着问道:“阿喜姐姐,我随堂叔云游时,曾听他提过一篇文章,是批前朝靖肃公主虽被立为储君?????,但其品行却不能担起江山社稷。”
她道:“《檄靖肃文》。”
“是这篇。”文素点头,“阿喜姐姐就是靖肃公主吗?”
吵嚷在文素的疑声中渐渐落下,酒酣众人清醒许多,纷纷噤声,不敢言语,等待她的回答。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那篇文章说靖肃公主骄奢淫逸、暴虐无道,可阿喜姐姐吃苦耐劳、通情达理,与靖肃公主全然不同。”文素迟疑片刻,“也或者是那檄文作者在信口胡说、恶意中伤。”
垂首低笑两三声后,她仰面望着满天星斗:“他没有胡说。”
远处传来声犬吠。
“还要跟着我吗。”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伺机起事,拨乱反正。”
“跟!”满屋静默中,齐七率先站起:“要赌名利,就赌这天底下最大的名利!咱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贱命,本来这辈子都踩不上皇宫里头的砖。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跟。”
一人开口,其后众人纷纷响应。
“皇宫还能比刀山火海凶险?我也跟!”
“再过几百年,咱也是戏里唱的英雄豪杰!我跟!”
“喜姐能跟着咱们挥锄头种地,咱们怎么就不能跟喜姐去京城?我也跟!”
…………
“自山火劫后,属下就已誓死效忠公主。”庄宝兴抱拳半跪,“今生能为公主赴敌,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也!”
白双槐随之跪礼:“属下亦然!”
她将二人扶起,同时拦下后方众人:“不必下跪。今日醉酒,难免酒劲上头,冲动决断。现下天色已晚,各自喝盏醒酒茶后休息。明日一早,倘若仍还记得今夜承诺、仍愿践诺,镇外荒庙,我等你们。”
提盏风灯照路,月下独行至荒庙。她站在神台前,望着破损残旧的神像,灯火轻摇,照得神像忽明忽暗。
她伸手掐灭烛焰。
次日鸡鸣,天际晨光未亮,她便张开双眼。目光扫向门窗,无丝毫光亮。她起身拉开那扇残破的木门,听到猎猎风声。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落下。
荒庙前,二十七人整齐列阵,风过衣摆猎猎作响。
从银州城外山寨,至鹃啼镇外荒庙,无一人缺席。
她由衷笑起,旋即郑重抱拳,迎着不断倾洒的阳光,向他们庄严作礼。
回到土屋,个个激情洋溢,只差当场斩木为兵,攻进京城。她心中喜悦,一面应和、一面安抚,等到众人情绪暂时平定,方将自己的安排说出。
“起事并非儿戏,将来迎击千军万马,只有我们肯定不行。要召集人马,我就不能在这儿久留。好在这些薄田虽贫瘠些,但每年种菜种麦的收成,足够你们维生度日。我走时,只带小白一人即可。从前晏别枝虽教过你们排兵布阵,却都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多用于守城、巷战,不适于来日起事的攻城掠地。阿宝留下,可以带你们学习兵法、日常操练。至于时机何时到来,此刻我也说不准,但凡事预则立,做好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文素不舍道:“阿喜姐姐要离开我们吗?”
“留在原地,就只能原地踏步。”她温声回答,“前路生死难料,倘若我出师不利,死在外边,你们留在此处,也不会被我牵连。”
文素不禁垂首抽泣。
经几番争辩,众人最终被她说服,留在原地等她消息。隔日,她带着白双槐启程,庄宝兴和齐七、文素一同,送行二十里地仍不愿回。
道边烟柳垂丝绦,她停住脚步,折下柳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三人低声轻叹,旋即再三道别。转身分别前,庄宝兴蓦然忆起,又问:“娘子,那些信呢?”
自抵鹃啼镇落脚以来,每隔两日,便有银州城来信,是张湍所书。
——她从未拆过。
“你代我收着吧。”
“这事,不告诉张大人吗?”
“他终归是要回朝复职的。”她挽着柳枝,“我与他所求,注定殊途。”
张湍想要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可她回朝注定要起战祸,与其将来为难,不妨就此别过。何况,那些分别的话,她好似已说不出口。还是悄悄离开吧。等他觉察时,早已天各一方。不得常相见,不知相思苦。不知相思苦,便可心无伤。
夹道垂柳飞絮飘扬,如烟似雾。她带着白双槐,走进迷雾中,向着前方去。除她之外,无人知晓,她要去往何方。
因有意走访各地民情,两人未乘车马,一路步行,四月底才到陵北边界。趁她歇脚时,白双槐四下查看,恰寻到名樵夫可问问路,得了消息便忙不迭回去告知赵令僖:“娘子,再向前就进红鹿平原了。”
“沿着红鹿平原与原南交界走吧。”她擦擦额上汗珠,“稍绕远些,但好在稳妥。”
“娘子要去永苍还是东岭?”白双槐仍觉好奇,一路上,她只带路前行,却从未提过目的地。
向东横穿红鹿平原便是永苍,永苍之东即是东岭。永苍有粮,禾丰粮仓便在永苍,若要起事,粮草军需必不可少。而东岭被世人称为蛮荒地,夏日湿热,瘴气丛生,冬日严寒,冰封千里。除却州府夏城稍显平和外,其余地带环境恶劣,高山深峡、密林沼泽应有尽有。朝中常将派去东岭为官视作贬谪流放,凄苦不亚于漠海边疆。
但东岭夏城,有前三皇子赵令徵。
赵令徵自幼痴愚,先皇不喜,故而养在东岭夏城,格外拨出二百精兵常驻夏城,以作护卫。
她喝口冷水,将水壶递给白双槐道:“永苍。”
“是要去禾丰?”
“因何做此判断?”赵令僖含笑侧目,眼中带有赞赏。她确实要去禾丰县,却没想到白双槐竟能猜出。她将庄宝兴留在鹃啼镇,是因庄宝兴较白双槐心细,留在那里能帮她时时安抚那些兄弟。
白双槐抱着水壶喜不自禁:“禾丰有粮仓,咱们谋事,可缺不得粮草。”
闻言,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如今加上我,我们才不足三十人,强行去禾丰粮仓只会走路风声。”
“不是要粮?”白双槐低头细思,“那是……禾丰驻军?”
“正是。禾丰驻军中有名主事,叫做方袭,是赵令律的门客。赵令彻谋权篡位,赵令律横死皇陵。方袭心中必有怨气。见着他,或许能谈一谈。”
白双槐恍然,经赵令僖催促饮水解渴后,便又上路。
再行两月有余,两人扮作夫妻进入禾丰县城,租了间旧屋长住。每日白双槐出门寻找活计,赵令僖则在家中织布等待。直至军中兵将休沐,进县城吃喝取乐,白双槐设法打探,大半月后才确定方袭现今仍在禾丰。
赵令僖已织满一匹布料,交予白双槐贩与布庄,换来银钱尽数沽酒、买肉。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酒菜到禾丰驻军外围,酒菜贿与守卫,只说家中缺钱,想在军中寻个差事。守卫见赵令僖虽灰头土脸,但听其柔声细语,不免心生怜惜,便说平常军中不缺人,只在年节时候会觅些厨子妇人帮衬,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早两日去禾丰县城满裕酒楼等着,说不定会有机会。
眨眼便到中秋,赵令僖如愿进入营地,伺机摸到方袭帐中。
中秋夜,军中载歌载舞,饮酒吃肉,至子夜时分,两名士兵扶着醉醺醺的方袭回帐。士兵点灯倒水,看方袭摆手示意,方才退下。
赵令僖藏身暗处,见方袭虽有醉态,但尚算清醒,这才幽幽开口:“《六韬》有言:‘智而心缓者,可袭也。’①方将军,可还记得此句?”
方袭正要解衣,闻声警惕,刚要唤人,但听其所言,怔然愣神。
他原名方律,得前太子赵令律赏识,招为门客。他心怀感激,便借口犯讳请太子赐名,太子察其品性才能,告诉他:“将有十过,中有智而心缓者,智而心患者可袭也。你是将才,可惜性情太柔。今后名之曰‘袭’,时常自省,自我告诫,来日前途无量。”
此事他从未告知旁人。
“你是何人?”方袭端起烛台,向着暗处探去。
赵令僖从容现身:“不知方将军可认得出我?”方袭曾为东宫门客,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见过自己。
方袭举灯照去,火光铺上她的脸庞。虽形容落魄,衣衫朴素,但面容俏丽,气度不凡,且有些许熟悉。方袭苦思冥想,不久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她的相貌与已故前太子赵令律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皇亲国戚。如此年纪,如此境地,又偷偷摸摸潜入军营,或许是先皇后表亲,又知太子赐名之言,或是得前太子妃之命前来。
“面生。”方袭脸色未改,“我与姑娘,应未见过。”
“虽不愿挟恩图报,但太子死得蹊跷,皇太孙处境艰难,不知方将军可愿施以援手?”
方袭不动声色,反问:“太子于皇陵投缳自尽,哪里蹊跷??????”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伸出双手,“请方将军将我绑了,即日槛送京师,也好借此向窃国逆贼表白忠心。”
话音落下,两人俱沉默不语。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方袭,心中慨叹,对于方袭,赵令律倒未看错,无论品性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