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燕这时方才赶来,附赵令僖耳边道:“张大人正在路上,待会儿是将人引入席间,还是让张大人先候在偏厅?”
薛岸探头来问:“在同却愁说些什么神秘兮兮的事情?”
“哪里有神秘兮兮的事情。”她笑答说,“是说张状元在路上。去偏厅作甚?待会儿直接带这儿来。”
薛岸奇道:“张大人怎不随却愁你一道前来?”
她满不在意说:“说是教樊小童念书,要等下了学再来。”
谈话间,仆役已将戏台周遭尽数点亮,百千盏灯烛齐齐燃着,照得戏台如星繁天幕。一声锣音,拖着长腔,颤颤落下。鼓乐声亦同时消去。
崔慑起身一礼,解释道:“公主,请看小女所备战舞,《射天狼》。”
话音落下,一队身着甲胄、背负长弓的士兵齐齐登台,引人瞩目。随后将领亮相,更是引人鼓掌叫好。两侧乐师锣鼓一敲,将领旋即取弓起舞。配乐气势恢宏,舞步大开大合。随着曲调变化,将士队列变换,一如沙场排兵布阵;空弦射箭,恍惚见城墙之下箭如雨下。
薛岸赞道:“我瞧那为首的将领,像是阿兰。”
她定眼细看,厚重头盔下露出一张清秀小脸,果真是崔兰央。
曲乐鼓点愈发密集,如奔雷坠空,崔兰央持弓踏过士兵肩头,高高跃起,竟自背后抽出一支羽箭。箭矢搭弦,瞄向正厅席间。
忽而一声唢呐调起,箭离弦而出,掠过悬于门前的灯烛,箭头焚起一簇火焰,其速未减,直入厅中。
——崔兰央此举,疑为刺杀。?????
倘若靖肃公主有丝毫伤损,今日崔宅全部人员皆会遭到殃及。所有宾客惊慌失措望向厅中,宫中侍卫齐齐奔入正厅。
主席列坐众人慌忙起身,唯余赵令僖泰然安坐,盯着那支焚火羽箭,心中却无畏惧,反倒多了几分期待。她早已看过万人兵临城下操演之盛况,倘若今日只是零散几个小兵穿着盔甲作一曲战舞,又怎算是新花样?
箭矢如流星,刹那之间,飞奔袭来。
她心潮澎湃,笑容愈发明媚灿烂,期待着箭中玄机。
第17章
众人惶惶间,箭矢中的。
席案之上,一道菜肴刹那间化作火树银花,光华璀璨。
赵令僖惊喜万分,看着一树绚烂烟火欢悦不已。与此同时,一队侍卫围入厅堂,一队侍卫钳制舞者。刀兵架于崔兰央脖颈间,迫使其跪地就擒。
崔慑忙向她解释求饶:“公主,小女并无他意,战舞《射天狼》,佳肴‘不夜天’,皆是小女悉心准备,只待今日献于公主。”
“火树银花不夜天。”薛岸击掌叫绝,“却愁不妨动筷尝尝。”
烟火渐消,她这才看向戏台,见崔兰央窘迫跪地,稍有不满道:“谁命你们上来的?”
侍卫队长答道:“回公主,因事先不知缘由,属下以为……以为崔小姐试图对公主不利,这才、这才冒犯了崔小姐。——还不快放开崔小姐,向崔小姐赔罪!”
戏台上的侍卫得令撤开,崔兰央起身跑入厅中,摘下头盔含笑行礼。
“阿兰快来,说说这道‘不夜天’。”话中满是好奇,她自认为世间珍馐佳肴早已尝遍,御膳房亦曾觅来过更花哨的做法,但今日这道不夜天,却令她捉摸不透。
崔兰央上前提筷,拨开菜肴表面金箔纸,露出其内一粒粒金灿灿、黄橙橙的豆子,却又并非黄豆之类。很是少见。崔兰央再提勺子,舀一勺豆子布于赵令僖碗中,而后道:“臣女月前返乡省亲,归来途中偶遇一自沿海而来的商人,将几穗此前未曾见过的谷物易换与我。说是出自海外仙山之物,名为‘玉蜀黍①’。民女带回后,寻思着要献于公主,便招来各地厨子,共同研制,便有了这道不夜天。”
她尝了一粒,口感软糯,不失清爽,佐以蜜糖,尤显其芳。
“余下还有些许。公主若是喜欢,这些可作为种子尝试种植。若能成功,便可年年岁岁,无穷无尽。”崔兰央说完,侍女便将两穗玉蜀黍奉上。
“妙极,有赏。”她看着两穗金灿灿的玉蜀黍,欢喜极了,“你有什么想要的?”
崔兰央难耐笑意:“公主,陆少将军前几日领了百户衔,押粮赈灾去了。臣女听闻灾区多有流寇,臣女想要领兵平寇。”
崔慑一听,脸色铁青,压低嗓音斥道:“胡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去添什么乱!”
“不是添乱!”崔兰央指着桌上箭矢道,“女儿苦练箭法,武艺也不逊色于陆松斐,他领兵赈灾可以,我领兵平寇怎就不行?”
“阿兰的武艺子湄哥哥领教过。”她笑看向薛岸。
薛岸忙摆了摆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我一介文武庸才,文比不过状元郎,武逊色于崔兰央,说来确是丢人,丢人呐。”
“松斐哥哥领百户衔,阿兰可不能被压一头。”她向崔慑问道,“崔统领,你说该给阿兰什么样的职位好呢?”
“公主太过抬举小女了。领兵赈灾尚非易事,何况平寇剿匪。空有武艺箭术,不通领兵之法,怕是输多赢少,白白折损兵将。”崔慑竭力劝阻,“公主若是要赏,不妨为小女寻一门好亲事,小女年岁不小却仍待字闺中,终究不是件长久之事。”
“崔伯父此言差矣。”薛岸笑说,“因缘天注定,说不准崔小姐领兵平寇,恰能平出个天定因缘来呢?”
赵令僖听了直笑,便又向崔慑道:“只管报个职衔出来,明日我去找父皇拿圣旨。等阿兰平寇回来,说不准自己就将夫婿带回来了。”
崔慑苦笑,随即道:“平寇兹事体大,需得有经验的老将前往。公主若疼爱小女,不如派位指挥使前往平寇,给小女参将衔同往便是。”
崔兰央道:“臣女并非空有武艺,臣女亦熟读兵书,通晓兵法,可以胜任指挥之职。”
“我知阿兰。”赵令僖拿定主意,“明日我找父皇下旨,封你为指挥使,前往灾区平寇。”
“谢公主。”崔兰央激动万分,一旁崔慑确实苦着一张脸叹息。
薛岸瞧着崔兰央的模样,不由笑起。而后目光越过崔兰央,见戏台旁小路上,次燕正引着张湍徐徐行来。遂出言提醒道:“公主,张大人到了。”
赵令僖抬眼看去,喧嚣灯火之间,他静静走来,仿佛花红柳绿间蓦然横出一根枯藤,寂然无声。
席间众人不乏有识得这位新科状元者,见他身披朱红官衣而来,左思右想不知缘由,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可巧张状元到了。”她牵着崔兰央的手,“本是要让他来弹一曲给你贺生,但既然要去平寇,就让他弹一曲送你出征。”
张湍行至近前,虚虚一礼。
“给张状元备琴,就弹《从军行》。”她拉着崔兰央坐在自己身旁,由着崔兰央为自己布菜。
侍女布桌奉琴,请张湍落座,薛岸在旁笑吟吟道:“陆少将军走得早,领了命便往银州赈灾去,没有这个福分听状元郎的琴。我运气好,沾一沾崔指挥使的光,能听到让池探花都念念不忘的琴声。”
张湍忽然开口:“在银州赈灾?”
薛岸应道:“可不是。这还是池探花的功劳,前几日绘了张舆图,标着或许会被蝗害波及的地方,另附有治理蝗害的法子。这舆图刚送进内阁,各地报灾的奏疏跟着就到了。这不,陆少将军可算是有机会一展拳脚了。”
张湍不再出声,试了试音后,压指起弦。
他手上伤并未痊愈,奏寻常曲子尚可,《从军行》不仅指法复杂,且曲调激昂颇费心力,一曲结束,养了这许久的伤算是付之东流。
最后一弦平息,薛岸带头喝彩叫好。
席间多有议论称赞,张湍默然不语。
“弹得好。有赏。”赵令僖稍一思索,便向崔兰央道,“张状元喜爱钱粮,就赏十万石粮,阿兰去平寇的时候带上。”
“谢公主。”
薛岸慢悠悠晃到张湍跟前儿,随意挑着琴弦出声,低笑轻语道:“状元郎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池镜台抢你功劳,你竟一声不吭就这么认栽了?”
“薛公子代为传信,湍还未致谢,请受湍一拜。”张湍躬身长礼。
“没劲。谢我不如陪我多喝两杯。”薛岸摆摆手离开厅堂。
赵令僖与崔兰央聊得正欢,说着些如何剿匪、平寇的笑话,未曾觉察薛岸的动向。没一会儿,后院小厮捧着画卷前来,说是孟文椒的画已作好,呈交公主。
现下张湍仍在一侧默默待着,赵令僖得了画卷,心思一动,便招呼次燕将张湍唤来。
张湍莫名,只起身至琴桌前,未向她靠近。
她将画卷展开,确是幅山水图,她对字画不通,便将画作传下去,由席间精于字画的人评点。
席间通晓字画者纷纷围上前来,一番争论之后,由其中有水墨妙手之称的许延回话,赞说:“悬天飞瀑之气势神韵尽在方寸之间,用笔收放自如,可称得上是当世难得之佳作。”
“拿给张状元也看看。”
画卷被送入张湍手中,画卷角落盖有红章,是“熏以椒兰”。
孟文椒,字子兰。
这枚章子,是他已换过婚书庚帖的未婚妻子所有。
这幅山水,正是出自孟文椒之手。
她含笑问道:“张状元觉得如何?”
默了片刻,他低声应道:“湍不通字画,无从点评。”
“不通字画?还以为你钟情此道,难怪不要七哥的画。”随即吩咐次燕,“去请孟小姐来。”
作者有话说:
①玉米。这道菜其实就是,锡箔纸封住松子玉米然后在上边放烟花。
第18章
在场有人消息灵通,知道崔慑曾亲往京城外接回一架马车。
传言车上女子奉太子诏令入京,凡有听闻,皆生揣测,各类推论甚嚣尘上,只两日时间,就衍出七八种不同说法。今日执笔的孟小姐,恐怕就是当日车上女子。
在审视揣摩的目光下,孟文椒步入厅内,从容拜见赵令僖后,安安静静等待吩咐。
“他们都说你的画好。”赵令僖命次燕搬来座椅,让孟文椒坐在自己身边,而后向席间道:“我答应过孟小姐,若画画得好,便赏她一个好夫婿。如今京城中可有配得上孟小姐的男儿郎?”
从古至今,青年才俊皆是少有。
京中出挑男儿,稍有名气的,多半刚一冒头就被她掐了去;藏锋敛锐的,大都有着淡泊名利的志趣。?????倘此时将人推出,若能促成一对姻缘确是好事,但若不慎被靖肃公主看中,提前截下,岂不是推人入火海?
可若问而不答,一旦公主动气,又难免受罚。
席间众人左思右想,大都犯了难,小声议论着,想讨论出个对策。
工部侍郎家中公子不知内情,醉醺醺道:“回禀公主,小臣以为,这好姻缘正在席间。公主得画师如孟小姐,得琴师如张状元,将这二人拿红绳牵在一处,不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哪还需得另做挑选。”
话音未落,便被其父按回席间,一盏冷茶泼在脸上。
“喝醉了净在这里胡言乱语,乱点鸳鸯谱。”工部侍郎对张湍如今处境颇有了解,今日只想置身事外,却未料到自家儿子多喝两盏酒便管不住嘴,只得临时补救道:“启禀公主,犬子醉后胡言,当不得真。”
郎才女貌。
她听得清楚,远远看去,那人稍宽的脸上挂着浸泡开的茶叶,满面茫然。她越看越觉得他模样滑稽,哑然失笑道:“既然乐于牵红绳,我看阿兰领兵平寇时还缺个牵马的小厮,就让他去牵着。”
“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谢恩。”工部侍郎恨恨出手,将自家醉态百出的儿子拉着跪地叩拜。罚去牵马已属从轻发落,唯恐领罚晚了,再被施以重责。
原本举棋不定的人,此时更加不敢开口。
“回禀公主,孟小姐蕙质兰心,又为丹青妙手。”先前点评字画的许延道,“我等乃是庸人,平日交往男儿亦非高才,怕是配不上孟小姐。”
席间宾客连忙附和道:“就是,许先生说的没错。”
许延言之有理,却也令她倍感失落。环视一周后,她的目光抛向张湍,近朱者赤,于是问道:“张状元,你说呢?”
众人屏息凝神,只怕听漏一字。
张湍抬眼看向赵令僖身侧的孟文椒,自现身厅堂至今,无论旁人如何打量议论,孟文椒始终垂眸不予回应,仿佛置身世外。
“微臣张湍,与孟小姐素有婚约。孟小姐才德具备,湍一介庸人,自知高攀。承蒙孟小姐不弃,湍千恩万谢不足以报之。今日斗胆请公主作见证,湍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孟小姐为妻。”
寥寥数言,击玉敲金,厅内厅外,入耳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