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袭早早收到风声,安排好营区值守,以迎接赵令僖的到来。值守将士皆是当日赵令僖在银州城外收编的山贼,已分批次在禾丰营地登记参军。赵令僖与值守们颔首示意,随即堂而皇之踏进禾丰营地,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我在这帐中藏了多久?”
方袭回答:“三月有余。”
她打量着帐中陈设,随口闲聊,待庄宝兴抵达帐内才步入正题。
“小白手下有四百精兵。”她轻车熟路在帐中翻出舆图,手指点在粮仓处:“方将军,仅靠这四百人,有无把握拿下粮仓?”
“难如登天。”
“倘若只要粮,不要仓呢?”
方袭惊诧抬头,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思量许久后回答:“也不容易。”
“看来是可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w-
先提前感谢一下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
? 第115章
半月后,禾丰粮仓失窃,再半月,庾吏始有觉察,八百里加急报至京城。
赵令僖带领流民取道红鹿平原,直进陵北,背靠漠海,遥望京城,揭竿而起。
原南有庆愚造势,言慈航真人受命于天,统帅万民,夺九省、渡灾劫,各地饥民起义不断。南陵与陵北有千陵为隔,绕道原南又有义民为阻,永苍后有京城,各地驻军领命踞守要塞,漠海黄沙万里,又因边军难动,无力支援。
只半年时间,陵北尽入囊中。
六月夏深,陵北各处田地均已复耕,粮菜蔬果仍长势平平。
七月进秋,天气又寒。赵令僖修书两封,领十人小队闯沙漠,赴边疆。信则适时递进京城。
距边军二百里外,拒沙镇,一队人马停步歇脚饮水。
“算算时日,信该送到了。”庄宝兴喝完两碗冷水,刚说两句觉得硌牙,舌头在口中扫过,卷出不少沙子,熟练地低头吐出。
赵令僖稍停片刻,待碗中黄沙沉降?????些许,方缓缓润喉,稍解干渴后回答:“路上若无阻碍,应已到张湍手中了。咱们的时间还算宽裕,吃顿饭再走吧。”
辛娘解开发髻,五指梳出草叶,抖落其间黄沙,而后潦草重绾,好奇问说:“大士,张湍是什么人?大士为什么要冒险写信给他?”
“辛娘对各省武将如数家珍,竟不知道这天下文官之首。”庄宝兴再吐口沙子,“张湍是当朝首辅,自六月飞雪天下大灾后,那些赈灾济贫的政策,多半都是他拟的。你知道的那些武将分布,也是经他同意后调派的。”
辛娘笑笑说:“嗨,阵前对抗的都是武将,谁晓得那些缩在被窝里的文官什么样。大士跟他通信是劝降?”
赵令僖回说:“才吃下这么大点儿地方就说劝降,未免太托大了些。我与他有旧情在,思来想去,准备给他几条路走,看他怎么选了。”
“什么路?”辛娘越发好奇,依着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来说,赵令僖原为靖肃公主,奉法旨为储临朝,以御来日灾劫。后被当朝皇帝篡权夺位,挫骨扬灰。天庭震怒,降六月黑雪、颠倒四时,惩处其罪。为渡万民,观音大士托体化身,率百姓颠覆伪朝,平息天怒。张湍作为伪朝文官之首,按理来说当与皇帝一同以死谢罪才是。
赵令僖抬眼看远处炉灶烟气腾腾,饭菜且需等些时间,既有空闲,在座皆为亲信,说说倒也无妨。
“我将赶赴边疆约见陆亭的事情写在信中,等他收到信函便会知晓。”她再晾碗水,“届时,他有三条路可选。其一,将此事告知赵令彻,赵令彻便知他与我有往来,君臣自生嫌隙。其二,按下信函佯作不知,可惜另有消息递入宫廷,赵令彻知后,必会怪怨他瞒而不报,其后再用,必会慎之又慎。其三,自请解职,投奔于我。不过无论他如何抉择,结果不会有变,只是来迟来早而已。”
辛娘疑道:“那他如果不看信直接送到皇帝那儿呢?”
“他不会不看。”不仅会看,看到信时,张湍也定能猜到她的意图。她再饮半碗水,看着碗底沉降的一层黄沙,莞尔道:“再催催饭菜。”
待吃饱喝足,队伍启程,庄宝兴右手缠稳缰绳:“大士,明天就能到最近的营哨,真的不用我们随同吗?”
自银州出发前赵令僖就已说明,此去边疆营中,靠近营哨后其余众人分散靠近,她则孤身入营去见陆亭。
“放心,不会有事。”
“可陆亭和崔兰央究竟背叛过一次,这回如果还想抓您立功,实在危险。”
曾经她将婚书交予崔兰央,送往漠海,诏陆亭回京与她成婚。可恨崔兰央中途背叛,将此诏令交出,催动赵令彻等人提早逼宫篡位,害死父皇。后从方袭处得知,新皇登基后不久,崔兰央远嫁边疆,与陆亭成婚。如今夫妻二人皆在边疆军中。
她未答反问:“老七那边有消息吗?”
“前次驿站换马时收到点信儿,八成能成。”
“老七要能办成,边军的粮草还要再断一个月,他们等不得。这两年收成本就不好,听方袭说,各地军需早就开始往下砍了,边军也难免来上一刀。从军戍边保家卫国,可若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的力气保家卫国。”她望着远处风沙,“再者,我去边军的消息传入赵令彻耳中,必会前来查探。离家千里,饿着肚子,还被朝廷怀疑要反,军心难稳。”
一队人即刻启程,再行二十里后分道扬镳,各寻小道向边关围去。
赵令僖经过营哨佯作问路,几句闲聊后,大约摸清边关补给状况后,马不停蹄赶到边关。边关小镇黄土飘扬,她拂去衣领落尘,才发觉那不是土,而是携卷飞沙的雪。
雪沉沉坠地,脚步踩过揉着沙土的冰,咯吱响个不停。
崔兰央每月都会到镇集采买东西,赵令僖在镇上客栈等着,待其入城,便托名稚子送去信件。两刻钟后,她听到陈旧的楼梯吱呀作响,沉重快速的脚步声不住向她靠近。片刻,脚步声停,再几息后,门扉叩响。
轻轻缓缓的敲门声,只怕惊到屋内旅人。
她启开房门,入目是厚厚皮袄下高高隆起的肚子。
“公主。”瞬时,崔兰央泪如雨下,挺着孕肚便要跪倒。
她扶住崔兰央的双臂,将人拉进房中,闭锁房门。
“外面传来消息说公主还活着,我怕极了,只怕那是谣传,只怕是空欢喜一场。”崔兰央满面泪水,“公主这些日子,受了好多苦。”崔兰央看到她满面风霜,看到她遍布伤痕的双手,不禁泪如泉涌。
她无心与其客套叙旧,只说:“我要见陆亭。”
“好,我叫他来。”崔兰央擦擦眼泪,就要转身。
“在营中。”
“营中?”崔兰央迟疑道,“公主在地方起事,各地军中皆已知悉,此时进军营,恐怕会有危险。而且营中素日不留女眷,我也是在营外住着。”
“女眷?”她戏谑打量着崔兰央的肚皮,“当年与赵令彻合谋,最终竟只换来个在营外生儿育女的女眷?我听他们说你在边军,还道是当上将军,统领一军了。”
崔兰央脸色骤变,随即托着孕肚倔强跪下:“公主明察,崔兰央从未背叛公主。当年我带婚书诏令离京,未入漠海便被父亲派人截道,后被软禁漠海缃州,直至出嫁。陆亭当年得知公主死讯,也曾日夜兼程赶往京城,最终被陆文槛派人追回。”
“几个月了?”她没再去扶,拉来长凳坐下,倾身向前好奇问着。
“八个月,快临盆了。”
“吃得好吗?孕中吃不好可不行。”
“还好,虽比不得京中,但到底也不缺吃穿。”
“陆亭待你如何?”
“每月见上两次,也算举案齐眉。”
“还想当将军吗?”
崔兰央原是小心翼翼垂首回话,闻言骤然抬头,两眼明光闪烁,片刻后又熄灭:“公主不说,我也能猜出些许来。可我爹究竟是当年宫变主谋之一。无论战事结果如何,我都是他的女儿。”
“明日带我进军营,前仇旧怨一笔勾销,来日归京,可饶你父亲一命。”她上前打开房门,侧身道:“不多留你了。”
崔兰央还想多说,却见她已无心再听,只得落寞离去。
次日一早,营中小将带套盔甲到客栈寻她,却不见踪影,问过掌柜,才知已退房离开。
赵令僖在镇上寻到户人家借宿,晨起站在门前遥遥望着城门。近晌午时,城门下出现条长队,队首是名身着紫袍的官员,策马横穿城镇,直向军营奔去。队中其余人马则进驿站休整。
只匆匆一瞥,她便看出是张湍。
来得如此匆忙,想是传令。
张湍纵马飞奔,直至营前拒马方停,下马传令未有片刻间隙。
陆文槛携陆亭急忙前来接诏,引张湍至主帐前传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刻起,免去陆文槛、陆亭在军中所有职务,另有任用。其所掌事务,暂由副将代理,主理军官随后赴任。钦此。”张湍合上圣旨,送入陆文槛手中。
营中上下一片哗然。
陆文槛接下圣旨,展开细看,与张湍所述分毫不差。事发突然,陆文槛父子二人皆是茫然,片刻后有副将忿忿不平:“另有任用?另有什么任用?粮草粮草跟不上,咱们多久没吃过顿饱饭了?将军不过写折子催了几次,就要免将军的官?”
张湍沉声道:“押赴边军的粮草前些时日被劫,诸位再委屈几日,新筹措的粮草很快就会上路。”
“什么?粮草还被劫了!”两名副将霍然站起,“你们这些京官,整日吃喝享乐,连个粮草都供不上!还要免我们将军的官?”
“退下!”陆文槛呵斥一声,随后向张湍礼道:“还望张大人海涵,久在边地吃风沙,难免性子糙些。方才听大人说粮草之事,我还有些疑问,可否进营中详谈?”
陆亭起身瞥眼张湍问:“叛军盘踞陵北,漠海与陵北接壤处是沙漠,等闲难渡。原南虽有生乱,但永苍有重兵把守,红鹿平原东北方有骑兵镇守,乱军难过。如今时节,运粮队中皆为精兵。敢问张大人,如此情形下,究竟何人能成功劫粮?”
张湍回眼看去,神色疏离,冷漠回道:“此事尚无定论。”
“依我看,张大人是在挟私报复。区区一介玩物,仰靠钻营登得庙堂,军国大事面前,竟也是小人作派。”陆亭从陆文槛手中抢过圣旨,摔到张湍肩头:“请张大人带着圣旨先回,等什么时候粮草到了,什么时候我再接旨。”
“不可。”张湍漠然扫视聚在帐前的诸多将士,“陆亭有通敌之嫌,务必于即刻起卸任。”
“荒谬!”陆文槛诧异,“陆亭近年皆在边地,未曾有过哪怕半个时辰?????的远离,如何通敌?通的何敌?张大人空口无凭,可知如此罪名于武将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张湍反问:“陆少将军私会叛军统帅,可有此事?”
“却愁?”陆亭愕然,见张湍言之凿凿,当即挥手招来下属:“来人,张大人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请先回帐休息。其余事宜,稍后再议。”
军中窃窃私语不断,陆文槛亦显恼怒,喝道:“陆亭!你做什么?”
“父亲,叛军到不了漠海,流民打不过精兵,那粮草究竟是不给还是被劫,难道不清楚吗?如今又扣来个通敌的罪名给我,摆明是公报私仇。天灾国难当头,如斯小人,岂能客气。”陆亭与部下使了眼色,部下想到那没有来的质疑与丢失的粮草,咬起牙,心一横,推着张湍锁进帐中。
陆文槛气恼不及,却听陆亭又道:“父亲,昨日阿兰照旧往镇上采买,我怕张湍等人传出什么风声,她即将临盆,听不得这些。我得去看看。其余事情,容我回来再与父亲详谈。”
三言两语搪塞了陆文槛,陆亭纵马出营,赶到崔兰央住处,院中却未见人影。一问守卫,方知她又去了镇上,又驱马前往。几处常去的铺子、人家均无崔兰央踪影,陆亭再赶去驿站,得知崔兰央并未到访。
苦无下落,慌神间,陆亭望见驿站斜对面茶棚下站着名女子,身披麻布斗篷,兜帽面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眉眼。
那眉眼,分外熟悉。
女子转身步入小巷,陆亭驱马追去,最终在巷尾黄土墙下停步。
“来寻阿兰?”赵令僖摘下面巾兜帽,徐徐转身,含笑抬眼:“来得正巧,阿兰身困体乏,在我屋里歇下。松斐哥哥大可不必担心。”
“却愁。”陆亭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将她揽进怀中:“随我回营,我可保你周全。”
她将其轻轻推开,笑盈盈道:“那就有劳松斐哥哥了。”
第116章 正文完
黄泥矮院墙,斑驳旧柴门。
陆亭随她进院。
户主缩在院墙角落,捧着石臼捣蒜,听到门响谨慎抬眼瞥去,惊然与陆亭四目相对,见其披盔戴甲,怯怯回头不敢言语。
再进屋门,土墙少窗,室内昏昏,她燃起油灯回身。
灯火照亮陆亭面颊,房门涌进的光描出他的轮廓,和架在脖颈间的一线刀锋。跨进房门的瞬间,暗处久藏的刀就已扼住他性命。
“阿兰无恙,尽可放心。”赵令僖秉灯靠近,“有桩小事想麻烦陆将军,有劳陆少将军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