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打骂……”她话未道尽,目睹他微微发红的左脸,慌忙把余下的“你”字咽进肚子里。
柳太嫔眼见二人当众耳鬓厮磨,不怒反而窃喜。
她一生中与众嫔妃同享帝王恩宠,偶有寥落感伤,却不能对外表露。
知儿子对此不解和困惑时,她曾软言开解勉励,让他成年后对待所爱女子始终如一,才不会让心爱之人陷入她这样的苦恼。
也许她这一番话根植于宋显维心中,以至于但他迷上一人后,便执著得惊人。
所幸他所爱的女子,容姿不凡,凝望他时,眼中柔光满满。
温馨甜蜜的气氛之下,柳太嫔哪里还会追究他们迟来的怠慢?
闲聊一阵,顾逸亭越发放松,好奇宋显维都对柳太嫔说了什么,笑问:“太嫔娘娘,他该不会说我坏话吧?”
“怎么会?夸你还觉词穷呢!”柳太嫔笑望眼前的一对璧人,正如宋显维先前所言,友善且无架子。
顾逸亭心底泛起浅淡的哀伤,又万分庆幸——这一世,柳太嫔尚在人间,该好好享福了。
吃吃喝喝聊了一阵,宋显维亲送柳太嫔至隔壁的疏桐苑歇息后,才与顾逸亭悠哉悠哉步往读鹤园。
他们并不急于回去。
只因前方等待的,已不全是温情脉脉的家人。
*****
二人大摇大摆归来,宣称先一夜,顾逸亭被行宫宫人拐至偏僻处,幸得宋显维路过相救。
这离奇的说辞,听起来更像是为掩盖未婚夫妻夜间幽会的蹩脚谎言。
偏生他们态度磊落且神色凝重,倒无多少缱绻过后的羞涩与心虚。
宋显维留下女护卫轮值,尚书夫人和陈氏等不明就里者倒还罢了,顾尚书和顾仲祁则认出,两名青年女护卫竟是熙明帝的随身近卫,不由得肃然。
——宁王对未婚妻爱护到何种程度,才不惜动用女帝的心腹来保护?
顾逸亭仍旧是昨日那套裙裳,除去发饰少了两件、狐裘蹭了点灰、拖裙微起皱褶,其余尚算得体。
她送别宋显维后,环视四周,神情淡漠:“姐姐在何处?可安好?”
顾盈芷的彻夜不归与诡异哭泣已让众人深感狐惑,再观顾逸亭态度大变,顾尚书等人心知有异,如实说了。
顾逸亭眸色一冷,闲聊几句,将正在受罚的碧荼领回房。
碧荼昨夜陪顾逸亭外出散步,遇两名宫人传话后,匆忙回来报信,再去追时,已没了主子的影子。
她因地位低微,未经传召不得进入主殿范围,暗恨自己笨拙没跟上;当夜见顾逸亭迟迟未回,整夜担惊受怕未能眠;晨来再得悉自家娘子失踪,吓得哭了出来,立马被陈氏抓去关禁闭。
此际被顾逸亭带回,她惶恐不安,扑通跪倒在地。
“碧荼,你先别忙着跪,起来说话,如实回答我的问题。”顾逸亭坐在窗边短榻上,表情难辨悲喜。
“是。”碧荼垂泪起身。
“你昨儿替我送点心去给宁王殿下,可还记得,外层包裹的绸缎是什么颜色的?”
碧荼大惊:“难到……送错了?他们从各处攒了些大小合适的缎子,说是绣有金丝的黄缎子留给贵人,便用来裹住您亲手摆放的那盒……您也晓得,我一向不大能辨认黄蓝色,恰巧大房娘子为符世子准备的又是蓝色,可我送去前,一再确认过的……怎么会错了?”
她情急之下,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顾逸亭已捕捉到至关重要的信息——确实是姐姐所备,也确实与符展琰的弄混了!
“你向谁确认?”
“……额,尚书府的青溪、红涧、蓝凌,难不成……她们仨耍我?”
顾逸亭禁不住笑了:“若我没记错,她们与绿湖是一伙儿的,想借机使坏,以报复你作乐,也未必不可能。”
“太可恶了!”碧荼恨得直咬牙,“小娘子,殿下是否动怒?我、我这就去请罪!”
顾逸亭微笑:“无妨,他没吃上我摆的,可梅花酥不都是我做的吗?”
“不能便宜了那几个丫头!我得找机会要个理去!”碧荼瞪眼,满脸忿然。
这回,顾逸亭没再制止。
先让丫鬟们闹腾几下,把事情抖出也好。
她固然想与堂姐当面对质,得知其归来后躲在房中饮泣,料想对方已自食其果。
行宫内耳目众多,若真把此事掀个底朝天,一旦传了出去,不单有损顾尚书的名声,更破坏两家多年的亲密关系。
她可以不再把那人当成姐妹,但其他亲缘关系,她能不伤害,尽量不去伤害。
毕竟,她在穗州把四叔一房人打得没法翻身,如再毁了大伯父一家,只怕整个顾氏家族从此难以支撑。
因此,顾逸亭暂且隐忍不发,等待宋显维搜集更多证据。
当日,顾盈芷借身体不适,房门也没迈出一步。
顾逸亭依稀记得,上辈子情况实则类似,然而她自顾不暇,没往心里去。
细想前世的堂姐将婚期提前了一月有余,该不会是……?
不过,顾逸亭懒得跟她废话,更没特地提醒她,而是如常做了梅花酥、梅花水晶冻等点心,黄昏时送去与宋显维母子同食。
柳太嫔仅在行宫逗留三天便返回,顾逸亭作为未来儿媳,深知中午的会面太过失礼,自是不遗余力补救。
幸而,柳太嫔丝毫没介怀,还大夸她心灵手巧、贤良淑德,羞红她的脸之余,亦令宋显维一脸骄傲。
*****
翌日,碧荼忍不住抱怨那三名丫鬟摆了她一道,害她误把宁王和符世子的礼物对调了;三名丫鬟先是死活不认,说碧荼自己愚笨,陷害完绿湖又陷害她们仨。
她们三人成虎,信誓旦旦,把单纯的碧荼气得快哭了。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钱俞忽然押来两名行宫宫人,宣称已拿下了夜间骗走顾逸亭之人,请她本人确认是否有误。
顾逸亭和碧荼轻而易举辨认,两人则哭着说是受府上丫鬟指使,与准王妃开个玩笑罢了。
钱俞出示宁王府令牌,要求读鹤园中所有丫鬟配合接受指认。
大家惶然以对,抖得不成样子的绿湖毫不意外被认出,惊得险些瘫软在地。
青溪、红涧、蓝凌三人瞬间吓呆,闷声不敢吭。
顾逸亭见状淡淡一笑:“绿湖,你与我开的‘玩笑’,可真不小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绿湖惶恐瞪大双眼,上下嘴唇哆嗦着,勉强挤出半句,“……娘子救我!”
“这丫头是我堂姐的贴身侍婢,钱大人带去审问前,可否容我向姐姐打个招呼?”
顾逸亭提高了嗓门,此言便清晰传进顾盈芷所住的小阁楼内。
躲在门后偷窥的顾盈芷再无半分侥幸。
她清楚明白,宁王和堂妹早知来龙去脉,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未在第一时间撕破脸。
带走绿湖,只为杀鸡儆猴。
面对顾逸亭步步行近,她双腿发软,颤声道:“妹子,绿湖做了何事,我一概不知。我染了风寒,你、你莫要靠太近,免得感染上了……”
门外顾逸亭定住脚步,精致唇角轻勾:“姐姐先养病,妹妹改日再问候。”
听似平常的姐妹交谈,无端凝了一股凉意,教顾盈芷遍体生寒。
她明知这笔账,越放在后头清算,越让她夜不能寐、倍感煎熬。
但她仍想多拖些时日,等待渺茫的转机。
*****
行宫之会为期二十日,除去日常的温泉汤浴,熙明帝隔三差五举办不同类型的宴会,如宗亲宴、朝臣宴、撷梅宴、赏月宴;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活动,如赋诗会、插梅瓶比赛、投壶、试酒、赛马等小型聚会。
宋显维能带上顾逸亭时,都极力邀她同往,巴不得整日与她黏在一起,不再顾忌旁人的言论与非议。
宗亲们嘲笑——宁王殿下怕未婚妻丢了不成?
宋显维耸了耸肩:“丢过两次,真不能再丢了。”
于他而言,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理应时时刻刻捧在手心。
起初顾逸亭百般不适应,记起前世的错过,决定好好珍惜今生与他共度的每一日,大胆与他同行,为他在各种比试中助威,热烈庆祝他的得胜,含笑安抚他的落败,温柔鼓励他再接再厉。
她要努力完成上一世没做到的事,成为他最坚强的后盾。
阖宫皆知,宁王和未婚妻情深爱笃,情比金坚,羡煞旁人。
随着调查的进一步展开,钱俞又逮住一名形迹可疑的宫人,并从侍卫处确认,事发当晚见过符世子独自一人闲逛,往北面去了。
当宋显维以温暖大手握住顾逸亭微凉的小手,领着她抵达北边密林里的烟暖花阁时,某个答案已浮上水面。
“亭亭,你如此沉得住气,出乎我的意料。”
在昔年父母初次邂逅的园林中,宋显维凝视顾逸亭平静如水的面容,禁不住感叹。
“不是我沉得住气,”她笑意苦涩,“一来,我若行宫把事情闹大,不到半柱香时分,圣上便能知晓一切。大伯父、大伯母两世待我极好,堂姐之事一旦揭露,最伤心必然是他们二位,我何苦让两位长辈在同僚面前失态?
“二来,这些天,我反复思索,扪心自问,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究竟做错何事,导致姐姐铤而走险?”
“你姐怎么想的,我不晓得,但你未来姐夫……在你我公开关系前,考虑过同娶你们姐妹二人。”
“你从何得知?”顾逸亭震惊。
宋显维做了个鬼脸:“道上偷听的。”
“何时?”
“……好像是,有一天晚上,他跑到你家门口,跟你说了些话?噢!琼林宴那夜!”
顾逸亭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冲进我房间耍酒疯,还赖死不走,是吧?”
宋显维挠了挠耳尖:“我有那么恶劣吗?你不能换个好一点的形容?比方说,‘夜探香闺’、‘求得与你同床共枕的良机’之类?”
“呿!”
顾逸亭啐了一声,思忆则飘回上辈子。
前世她和符展琰相识数载,记忆中,他的确对她很关照。
她视其为兄,认为对方是爱屋及乌,未曾想过,或许有些情愫不那么单纯。
若非重新活了这一趟,她永远也不知道,视线未及处,阴谋诡计远远超乎于想象。
见她静默半晌无话,宋显维料想她在思索关于符展琰之事,微觉不悦:“在本王面前,不许想别的男子!”
顾逸亭被他骤然端了亲王架势的醋意给逗笑了:“遵命,我在殿下背后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