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红尘这个人,在仙门之中地位尊崇,不仅是因为他师出名门、修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谦逊周到、进退有度。
——纵然立场不同,他也是不会为难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国公一向自视甚高,但这一刻,如萤火之于皓月,竟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身板也不那么直了,抱了抱拳道:“谢宗主请入内奉茶。”
谢红尘竟然没有拒绝,他跟随忠国公入内。
他这样的人,贵足踏贱地,本不必与忠国公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他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雾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国公一愣,本以为他入内只是勉强应付。未想到他竟会真的同自己品茶。当下,他竟有几分慌乱,道:“正是。宗主见闻广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识地恭维,谢红尘却忽然说了句:“此茶是内人六十年前亲手培育的变种,因一直同她试茶,是以记得。”
“啊。”忠国公恍然大悟,是了。谢红尘的夫人最擅长培育良种,这一瓣心,还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这真是班门弄斧,惹宗主见笑了。”
这么一说,他却是放松下来。谢红尘又品了一口茶,说:“这些年仙宗与朝廷疏于走动,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门对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挂心。”
他说话总是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真诚磊落的感觉。既然没有谢灵璧高高在上的强势,也没有师问鱼高深莫测的诡谲。令人心生好感。
忠国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系天下,大仁大义。”
谢红尘总算是进入正题,他道:“大义不敢当。但今上服用长生丹多年,吾闻之好奇,也曾拜托一故友寻了方子。”
——好家伙。国忠公心中暗惊,长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机要?你一句简简单单地拜托一故友就寻了来。好像随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错,虽然耗时耗力,却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寿元无穷、江山万年。”他语声抑扬顿挫,清澈到动听。忠国公知道,接下来的话就是重点了。他忙竖耳去听。
果然,谢红尘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长生丹,吾遥观其丹气,却十分不对。因不便询问司天监,却又心存担忧,只好请忠国公转呈陛下。”
“什、什么?!”忠国公愣住——什么叫丹气不对?他皱眉道:“长生丹的丹方并未作更改。”
谢红尘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关朝廷与陛下,谢某不好置喙。忠国公只怕还须留意一二。”话落,他起身,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谢某只能言尽于此。丹方非比其他,何况关乎今上龙体。国公爷大可细细留心,若有必要,玉壶仙宗愿意为陛下验丹。”
说完,他又道:“今日得国公爷香茗一盏,谢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颇有些郁郁,“只可惜内人抱恙。待她身体痊愈,谢某定邀国公爷再品新茶。”
说完,他浅施一礼。忠国公只觉眼前清光破碎,待回过神来,却是落雪纷纷。
下雪了,他依旧站在庭院之间,保持着拳法的收势。哪有什么谢红尘?!
“老爷?老爷?”檐下夫人唤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然而方才之事历历在目,岂会有假?
忠国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花厅,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顿时愣住。
花厅中摆着两个茶盏,主桌一盏,客桌一盏。忠国公以指试探,盏中茶水未凉。忠国公转过问夫人:“你可听说过一瓣心?”
国公夫人上前,埋怨地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雾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过两斤,甚是难得。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忠国公说:“这一瓣心,是由谁培育而来?”
夫人随口道:“玉壶仙宗谢宗主的夫人,名叫黄壤,未出嫁时,是培育变种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后,便不再亲下农田。这一瓣心,听说还是因为宗主爱茶,她方才亲手育得。因为只为夫君饮用,故而未考虑产量。后来因茶实在有名,被人央了树苗去,这才流落民间。”
忠国公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问:“谢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爷如何得知?”夫人一脸不解,“如今谢夫人确实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见客了。”
忠国公一边听夫人说道,一边心中暗惊。
不是梦。谢红尘真的来过!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有个托梦的法门并不稀奇。何况长生丹乃是司天监炼制,他恐怕不好亲身前来。
可……长生丹难道真的有假吗?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监正第一秋,乃今上的亲生骨血。由他亲制的长生丹,怎么可能有假?!
随即,他又十分心惊。就算刚才只是黄粱一梦,他却十分笃定——谢红尘宗主之尊,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会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国公捂着心口,开始筹谋对策。
第7章 凡心
上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初时细碎,而后渐渐张扬,覆盖了宫宇和草庐。人间混而为一。
外城,谢红尘行经街边,纵是这样的天气,依然有小贩临街设市。他的衣着太过惹眼,气质清冷出尘,引得无数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个小摊边,那摊贩见状,忙热情地道:“这位仙长,可是喜欢这梅花?”
就在他的小摊上,摆着许多梅枝。
“仙长买一枝吧!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来历的!”小贩还要继续说。谢红尘已经掏出银钱,买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开了。满枝花红如火,美不胜收。谢红尘将梅枝握在手中,这花与他其实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风道骨。这花却太艳,如同那些圣经真言之中的、一点凡心。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推着黄壤,从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黄壤开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见之明——要不是腿上搭着这毯子,她现在铁定也冻得够呛。她双手被掖在毯子里,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头顶有人打伞,便也不觉雪寒。
周围人不时避到道旁,躬身施礼。面对他们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黄壤也麻木了。不远处有一树红梅覆雪而开,香气怡人,美不胜收。
黄壤被那红色吸引,虚无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两团火焰。第一秋发现了,他把黄壤推到树下,道:“这梅花,名叫念君安,还记得吗?”
黄壤只是盯着那红艳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红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黄壤与谢红尘一夜欢好之后,谢红尘要返回玉壶仙宗。虽然他允诺娶她,但黄壤并不放心——别人的承诺,她一向不放心。若谢红尘一去不回,自己岂不血亏?
可眼下也不宜强留,谢红尘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男人。
于是临别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赠他。
这梅花由她亲手培育,雪落而开。初衷是因为冬天花少,她要编出一个很好的噱头,让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愿意出高价购买。
而此时,为了让这个男人看见花便能想起他,她随口起了这个名字,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他接过了那花,也如约在第一场初雪时节,带着那枝梅花前来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间并未有多少温软柔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黄壤想要什么。
黄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荣,他给了。而他贪恋她媚入骨髓的风情,黄壤也并没有吝啬,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后来世间男女,竟喜欢用此花定情。
黄壤盯着满树红梅发呆,第一秋站在树下,陪她看花。
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撑着伞,积雪却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过来,看见第一秋,忙道:“监正,陛下传召,要您立刻进宫。”
进宫?黄壤心中一凛。
第一秋倒是不以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监正,陛下传召甚急,您还是……”
第一秋这才注视他,温和道:“怎么,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内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监正。”
第一秋这才嗯了一声,他替黄壤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你先回房。”
好吧。黄壤知道他不方便带着自己,她也不想去见这个师问鱼。故而默默答应。
第一秋将她推进卧房,仍旧解了衣裙,抱到被子里躺好。他细心地将蜡烛点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后关门出去。
黄壤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几分担忧。
——短短几日相处,她好像已经开始依赖这个男人。细细想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倚仗了。
黄壤心中叹气。
皇宫,圆融塔。
当朝皇帝师问鱼就在这里避世修炼。
塔下八面玉阶,皆有守卫。第一秋拾阶而上,进入塔内。塔内墙上壁画,层层不同。有师问鱼带兵征战,也有各种仙人炼丹、诵经、飞天之状。
第一秋直上九层,师问鱼平时正是在这里歇息。
他跪在珠帘之外等候传召,塔中的温度对他而言太高了,闷得出汗。
帘内,师问鱼点燃一炉香,用手轻轻拢了拢烟,说:“进来吧。”
第一秋这才走进去,师问鱼回过头,他长发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这般看来,他也不过三十来岁,并不显老态。但他眼睛混浊,目光沧桑阴沉。
时间虽然没能夺去他的性命,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迹。
第一秋复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师问鱼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道:“听说你新得了个精巧玩意儿,爱若珍宝。怎么没带来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道:“玩物罢了,岂敢带到陛下面前,辱没圣听?”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你这孩子,从小就看不开。”
第一秋以额触地:“微臣愚钝。”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视如草芥了。”他眼看着炉中香燃起来,道:“长生丹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灵丹将成,定能按时进献。”
师问鱼嗯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突然却说:“老五最近在塔里闷得慌,朕让他过来寻你。想着你们兄弟之间,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你若见了他,定要与他好生谈谈。”
他故意先点出第一秋近日的爱物,以示他在司天监耳目之灵通。然后才提到老五,他虽久不出圆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老五的死他也已经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头,道:“五哥的性子,哪会同微臣谈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师问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而道:“他虽性子桀骜,你也要多包容。毕竟是亲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师问鱼又说:“许是雪天严寒,朕近日总觉得身体倦怠。”
第一秋了然,道:“长生丹还未结成,陛下龙体难以适应岁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暂解疲乏。”
师问鱼点头道:“也好。朕膝下儿女无数,只有你的血液,最为纯正。”
第一秋以额触地,道:“微臣这就前去取血。”
师问鱼嗅着炉中烟,第一秋知道那是什么——神仙草炼制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