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想要避开他的手,但是做不到。她讨厌这个人,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
第一秋这个五哥却显然是有意欺辱,他指尖向下,滑过黄壤的脖子,想要挑开她的领口。第一秋缓步走过去,语若春风:“五哥既然喜欢,我稍后便派人送去您府上。”
……你这跪得也太快了……黄壤无法形容。果然,还是想报复我吧。她默默地想。
“哈哈。你倒是知情识趣。行。”那男子爽快答应,道:“那就让鲍武亲自给我送过来吧。”
他显然还记恨鲍武方才的举动,好在第一秋此举平了他的怒火——这娃娃虽是假物,却也太精巧逼真了。
其肌肤之细腻、眉眼之妩媚,着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和期待。他脚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长生丹炼制得如何了?”
第一秋随手转了一下轮椅,黄壤的视线也随之转动。很快,她就面朝墙壁而坐,只能盯着墙看了。
李禄和鲍武就跪在门口,第一秋陪着他五哥向门外走。
他活动了一下右手,声音和煦:“长生丹炼制十分顺利,我这就带五哥过去看看。”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随后右手出手如电,直击面前男人的心脏。
他五哥反应过来,一声怒咤,身上同时长出一层蛇鳞。他以双手相挡,可是根本来不及!只听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他双手已断。他只能往后退,直到背抵着墙。
第一秋出手如风,以二指破他护鳞,疾点在他心脏,气劲激起他体内一连串爆裂的声音。
眼见他喉间血涌,顺着嘴角滴滴砸地。第一秋收回右手,他的整个右手不知何时也已经覆上了青色的蛇鳞!
此时,第一秋手上蛇鳞渐渐褪去,他淡笑:“业精于勤,荒于嬉。五哥应该好生练功啊。”
“第一秋,你!你竟然敢……你就不怕陛下……”他五哥犹自不敢相信。然而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软倒在地,双腿渐渐化成蛇尾。
他变成了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
“监正……”鲍武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他这样的武夫,也不由压低了声音。显然事情十分严重。
第一秋抽出丝帕,擦拭着双手。地上,他五哥尸身瘫软,胸口渐渐渗出一点血红——第一秋看似指尖一点,那坚不可摧的蛇鳞竟然已经破裂。
李禄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忙起身关上房门,道:“监正,五爷死在这里,陛下必会追究!”
他言语之间,很有些焦急。
第一秋将双手认真地擦拭了一遍,这才道:“本座也不想这般送客,奈何我这五哥性子急,一刻也等不得。”
说话间,他指了指屋角的一盆花,那花粗壮的藤蔓盘着一根支木,花朵若牵牛花,开得十分艳丽。
李禄会意,向鲍武使了个眼色。鲍武还在发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和李禄一同架起地上的尸身,拖到那花面前。
那花初时安安静静,如同普通花藤。如今一碰到这尸体,整个花朵都张开了。它伸长藤蔓缓缓裹住尸体,连吸溜带绞缠,很快就将这怪物一般的尸身拖进了花盆里。
第一秋这才坐在书案后,问鲍武:“外面民心如何?”
“啊?”鲍武连忙道,“卑职在外月余,走过了三郡之地。如今玉壶仙宗大肆宣扬修仙之道,使得百姓不事耕种,人人妄图修仙。而且民间方术师炼制假丹,中毒事件屡禁不止。朝廷应该严厉惩治。”
说完,他递上各地卷宗。
第一秋示意他搁在桌上,道:“玉壶仙宗树大根深,等闲难以动摇。只能先收集罪证,等待时机。”
鲍武当然也知道,人家那可是正统仙门。门中老神仙,活个千八百岁可谓是平平常常。司天监建立才不过一百来年,虽也笼络了一些人才,但如何正面相抗?
他只得道:“卑职明白。对了,这一路上,卑职又遇到玉壶仙宗的探子。他们私底下在打听一个女子,说是宗主夫人的一个妹妹失踪,眉眼与夫人相似,也擅长培育良种。玉壶仙宗已经找了好些年了。要说啊,谢红尘对这夫人,倒还算上心。一个妻妹而已,仍不惜派出暗探打听。”
第一秋嗯了一声,目光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黄壤,也没说别的。他将书案上的皮毛打开,鲍武不由细看,发现那是好几张鞣制好的兔皮。兔皮雪白,皮毛顺滑。这东西还是上次皇园狩猎时监正带回来的皮毛。
鲍武也不以为意,仍是讲述一路见闻。
李禄给他二人烹了茶,三人难得屋中闲坐。
“近日下官路过泗鹤郡,便有十余户人家上报孩童失踪。下官带人细询,发现有人冒充玉壶仙宗的弟子,以拜入仙门为诱饵,将这些孩童拐带而走。等到家中父母赶到玉壶仙宗,想要见见自家孩儿,才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鲍武语气沉重。
第一秋穿针引线,又取出一袋珍珠,开始缝合几块兔皮。他的一双手,是司天监乃至整个朝廷的至宝之一。尤其擅做各种精细奇巧的法器,平素画个法器图稿、做个绣活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
如今他用冰丝为线,穿着珍珠,将两块兔皮中间绣成雪花朵朵,美观精细。
他埋头缝制兔皮,李禄只好问鲍武:“你没有追查骗子踪迹吗?”
鲍武啧了一声,挺胸道:“废话!我老鲍是那种坐视不理的人吗?!当即我就派人追查,但这些骗子竟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李禄转头看第一秋,神情凝重:“近日,也有不少地方发生了同样的事。初时县衙列为普通失踪案,只派捕快调查,不曾上报司天监。”
第一秋久不言语,鲍武憋不住了,说:“监正,卑职这就前往各地,调取卷宗,将几个案件归拢并案,再度细查。我还就不信,这骗子能上天入地?”
然而第一秋仍是埋头缝合兔皮,许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圆融塔那边,最近有何动向?”
——他总喜欢在制作法器时思考,一心二用,毫不影响。
“圆融塔?”李禄皱眉,当今皇帝师问鱼为求长生,已经许多年不上朝。如今就住在圆融塔。他心中一惊,小声道:“监正是怀疑,此事与陛下有关?”
第一秋不答,只是道:“如今司天监和玉壶仙宗耳目众多。来人既然敢假冒玉壶仙宗的身份,又能不露行迹,必有倚仗。不要打草惊蛇,调取卷宗,暗中查探。”
李禄应了一声是,跟鲍武一起退出去。
直到出了门,鲍武这才道:“五爷今天可算是赚着了。说来奇怪,这狗东西素来猖狂,在司天监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监正往日不同他计较,今天为何突然就……”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嘘。”李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再提。
鲍武想想方才五爷的死状,又嘿地笑了一声:“甭管为什么,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平时汪汪乱叫,结果在我们监正手里走不过一个回合。嘿呀,要说今天呐,咱们监正真是渔网擦屁股,给我老鲍漏了一手!”
“鲍监副。”李禄一脸无奈,“言语过于粗俗!”
第6章 糊墙
议事房里,李禄和鲍武出去,这里便安静下来。黄壤只觉轮椅一转,她已经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书案后,专心缝制着兔皮。
天外不知几时开始飘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盐,落如细雨。
黄壤盯着窗外,想起方才鲍武说,谢红尘派了人打听她一个妹妹的下落。这当然是在寻她的,只是谢红尘那个人,一向顾忌宗门声誉。
自己妻子失踪的事,他不会对外宣扬。
窗外落雪簌簌,黄壤开始发呆,仿佛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白露池就会开始结冰。她经常会取些碎冰,为谢红尘烹些精致的小食。
可谢红尘其实不常过来。那些小食,她有时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点翠峰。更多时候,她分给下面的门人弟子。那时候,玉壶仙宗的弟子是喜欢冬天的。
他们会献上各式各样的食材,让师母研究些糕饼、菜肴。
有时民间遇灾情,黄壤也会带着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药。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壶仙宗的银子,她跟着赚个美名。所以谢红尘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还会心生厌烦。
只是他勉力压制不悦——黄壤做这些,总归也救助了不少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玉壶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爱无间。只有黄壤知道,谢红尘藏在心里的鄙薄。这是她与他之间的冰墙,最后变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来,她不可以去请。
祈露台里,她可以妖娆可以妩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须是端庄得体的宗主夫人。
点翠峰,她无事不可入内。
旧事页页泛黄,黄壤出了一会儿神,第一秋已经将几块兔皮拼好了。他来到黄壤面前,将兔皮缝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双腿上。黄壤其实不冷,但是有一种冷,叫秋师傅觉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开那堆今天刚买的瓶瓶罐罐。
黄壤早先见到李禄提进来,并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开,她嗅到香气,才知道这一堆东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师傅搬来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黄壤眼睁睁地看他打开粉盒,然后他拿了一个茶盏,加了点水,把粉调匀。
“??”黄壤满心问号。
然后,第一秋就把调匀的粉涂抹到了她脸上。
你在干什么!!黄壤瞳孔地震——那鹅蛋粉不是你这么用的!!住手!你这是在糊墙!
秋师傅却干得十分认真。
所以当他将粉盒里的颜色都调到黄壤脸上的时候,他自己端详片刻,顿时虎躯一震。随后他让人送上热水。那下人端了热水进来,一眼看见黄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时训练有素,水中水盆才没掉地上。
第一秋绞湿丝帕,细细地为黄壤洗脸。
洗净之后,监正大人继续用脂粉调色作画。
黄壤心都在抖,可她没有办法!第一秋大多时候用指腹拍粉,后来他大抵觉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笔。那毛笔有粗有细,他一一试用。
这是我的脸啊!!黄壤气得手脚冰凉。
监正大人又完成了杰作,他搁了口脂,站起身来,严肃地打量黄壤的脸。
黄壤敢打赌,她看见第一秋嘴角微勾——这个狗东西,他在笑!
旁边那仆从虽然躬着身,然而最终也难掩好奇。他抬头瞟了一眼黄壤,随后立刻埋下头,双肩乱抖。黄壤半点办法没有。
外面雪势渐大,地面开始发白。
屋子里烧着暖炉,第一秋重新为她洗脸,随后又沾了胭脂,在她脸上一通涂抹。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了,秋师傅用笔尖沾了口脂,给黄壤嘴边一边画了三撇胡子。
以此挽尊。
——吾有旧友损似汝,如今坟头草丈五啊。
黄壤只能在心里骂骂咧咧。
果然,监正大人对窗学梳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后,他又叫来上次梳头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着嘴角,替黄壤重新梳妆。监正大人捧着一盏热茶,坐在旁边观摩。黄壤觉得这个人挺无聊的,真的。
上京,内城。忠国公府。
忠国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着师问鱼打天下。如今师问鱼沉迷长生术,对他也多有关照。故而他虽已一百二十岁,看上去却也不过六旬年纪。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旧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风仍虎虎生威。忠国公很满意。
忽然,他只觉得头脑一昏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云,护领水蓝,腰封系玉。他向忠国公微微颔首,温和道:“国公爷,别来无恙。”
“你……”忠国公只觉得眼前华彩灿然,不由退后两步,蓦地反应过来,“谢红尘!”
不错,此人正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
忠国公当初护卫师问鱼,也曾出入过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识想要惊动侍卫。但很快他又不再轻举妄动。对面站的可是谢红尘,他那满院侍卫,又有何用?他索性问:“谢宗主乃方外仙师,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这位仙门玄首。上次见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风霜,他竟半点不见苍老。仍旧是二十七八,风华绝世。
听说这些仙门中人,寿元动辄千八百年。也难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疯狂。忠国公默默地想。
“国公勿惊。”谢红尘的眼睛温和平静,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抚,道:“谢某今日前来,并无恶意。叨扰国公爷片刻就好,不必惊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