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他前往仙茶镇,发觉黄壤专门培育了神仙草。她用这草为自己父亲黄墅卷烟,此草易成瘾,于是她又用醒脑丹解去其毒性。黄墅尤为喜爱。
第一秋想办法让师问鱼发现了它。师问鱼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师问鱼燃过此草之后,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
他也谨慎,同样服用醒脑丹,以抵御神仙草的药性。
此草的神奇之处,在于吸食它之后,会立刻陷入极乐之境,所求所盼,尽数成真。这样的东西,明知必有代价,却总有人难以割舍。
果然,师问鱼吸了这香,神智渐渐昏软,他挥挥手,道:“去吧。”
第一秋来到塔下,圆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这里不再是浮丽的壁雕,昏暗的烛火隐约照出几间囚室。
囚室里的人被铁索捆缚,只能走出一丈之地。听见声音,他们扑到囚室门口,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鳞。蛇鳞杂乱无章,在身上随意生长,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拼命摇动牢门,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内侍将灯拨亮些,他们顿时捂着眼睛,缩到角落里。似乎很受不得这样的光。
内侍恭敬地递上一把银刀,又捧来一个金碗。
第一秋接过刀,在手腕一划。血汩汩而淌,渐渐地在碗里汇聚成一片鲜艳的红。那内侍盯着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终于取出药纱,道:“可以了。奴婢为监正上药。”
第一秋按住伤口,说了句:“不必。”他自行将伤口缠好,内侍便送他出去。
临上去时,他又回头。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里关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为皇子皇女,他们本应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现在,他们被囚于此地,不人不鬼。
“监正?走吧。”内侍赔着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圆融塔第一层。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
他缓缓出了塔,身后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注视跟随。
第一秋素来心性坚定,但此时,却有些想要回头的冲动。
大抵还是被那香的药性影响了。
师问鱼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还有一种草,是神仙草的变种。因为外形、气味都一模一样,每次制香的时候,掺入一两根,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玄武司。
黄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发现真是可笑。自从嫁入玉壶仙宗后,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谢红尘。后来被刑囚于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时间等待脱困。
现在,她开始等待第一秋。
风雪之中,传来极熟悉的脚步声。
黄壤恨不能惊坐而起。
门吱呀一声响,人还没进来,风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关上房门,他似乎极为困倦,只简单脱了衣裳、鞋袜,径直上榻。黄壤等了半天,见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顿时十分失望。
可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被子在微微抖动。黄壤不明所以,她余光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第一秋在发抖。
他是在哭吗?
黄壤心中震惊,顿时出现了很多想法。
他去见了他爹,回来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么禽兽事?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有人恋母的、恋父的,难道师问鱼……恋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黄壤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发现,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后颈,简直像是结了冰。他整个身体,透过衣衫都能感觉到寒气。
而第一秋很快放开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黄壤盖好被子。黄壤不仅看见他手腕包扎的药纱,还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声音也满是倦意,道:“我去书房睡。”
说完,他拿了轻裘,关门出去。
那一刻,黄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张琴、一棵树,说到底只是死物。
人间风寒雪骤,谁又温暖得了谁呢?
第8章 梦回
黄壤已经准备一个人度过这风雪之夜,忽然耳边响起千万人的呼号。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像是在发烫,渐渐变成烧红的钢针烙铁一样。
一般力量拉扯着她的神识,似乎要将她撕裂。黄壤看见无边的黑暗,黑暗涌过来,里面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是无数人的脸。
黄壤想要喊叫、挣扎,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全然不听使唤。灵魂在躯区中翻滚,像是想要挣脱皮囊的枷锁。
痛,那种撕裂般的痛席卷了她。被盘魂定骨针催生的黑暗像是无数怨魂厉鬼,它们眼珠血红、张牙舞爪,嘴里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惊或怖,这样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大海倾覆,猛地向她翻涌而来。
黄壤被淹没其中,无数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疯。否则十年坚持,为了什么?她深深吸气,并不与黑暗混为一体。谢灵璧还好端端的活着,谢灵璧……她念着这个名字,在无尽炼狱般的黑暗中维系着自己的神智。
——谢灵璧,终有一天,我要将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惧,如数奉还于你。
我要你知道,黄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风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缕残存的烛火。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被拉扯,从身体里骤然脱出。面前忽地变了样,不再是第一秋的卧房。
周围大雪一片,雪地里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个冷峻的巨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这是哪里?黄壤绕塔而走,只见塔底玉阶八面,高有九层。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梦?
黄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顶,一个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沐雪而立。距离太远,黄壤看不清他的脸。他注视着黄壤,像神灵注视蝼蚁。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他的声音也像这雪夜,既寒也轻。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随手一扔,那物掉落下来,正砸在黄壤面前。
黄壤捡起来,发现是那俨然是一根……茶针?茶针如琉璃似冰玉,针柄雕花,头部尖利,质地十分坚硬,不是凡物。
“珍惜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时,梦也该醒了。光阴可贵啊。”
什么意思?黄壤想要开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厉威严,塔尖的人更是如神临凡。她一个小小土妖,说不了话。
她握紧冰针,一道惊雷突然劈过高塔,万丈光芒向她散落。黄壤眼前白光纵横交错。场景顿时迥异!
黄壤用手挡住眼前的强光,待能视物时,她已经站在一个三角小亭旁边。小亭中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糕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边种着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无花无叶,看上去颇为萧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黄壤心头巨震,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因为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这里是玉壶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给谢红宗之后,她在这里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着的,正是谢红尘。黄壤意识昏乱,恍惚间自己的声音,在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别说,他不会听的。
可这句话,到底是还是说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谢红尘。
等到她彻底融入身体,话却已经出口。她面前果然站着谢红尘,而黄壤的双手正替他整理衣饰。
他依旧衣白若云,玉冠束发、腰间悬佩。玉壶仙宗崇玉,而他是这整个仙宗,最无瑕的美玉。
黄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谢红尘眉峰皱起,他拨开黄壤正为自己系衣带的手,已是怫然不悦。于是他神情严厉,声音更是带了训斥之意:“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一番话,他说得疾言厉色。黄壤无言以对,不真实的感觉那样强烈。
她盯着眼前的谢红尘,竟不觉红了眼眶。谢红尘没有因她的楚楚可怜而心生恻隐。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备,绝不会陷入她任何的“温柔陷阱”。
落泪没有用,黄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别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于是,谢红尘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会再过来。
黄壤快走几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门口。他不会回头,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从不会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偏宠。一次也没有。
黄壤深深吸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崎岖山路之间,她长长的睫毛才碾碎了一点泪,散开了一湾零碎的星月。
祈露台寂静得好像没有声音。
黄壤转头回到三角小亭,看见亭中石桌上的糕点——并没有人动过筷。
十年,她哪还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小食?原来是这几样吗?
她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水晶糕放进嘴里。糕点香甜,入口即化,瞬间软化了她的味觉。她于是一块一块地吃那些点心,最后索性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塞进嘴里。
再好吃的糕点,这样塞进嘴里却也还是干巴巴的。黄壤被噎住,眼泪终于水洗一般流下来。
她双手捂着嘴,缩在亭子一角,连哭也安安静静,眼泪溢出指缝,却没有声音。
等到哭过了,黄壤站起身来,走到白露池边洗净手和脸。
白露池默然地照出她现在的模样。
因为今日谢红尘过来,她身上衣着实在清凉。内里是白色抹胸、下着长到脚踝的纱裙,纱裙外还有黑色鳞片串成的外裙。外裙系在腰间,只是拖尾,当然不会很严实,于是薄纱几乎透明的好处也便显现出来。
黄壤生得美,这样的衣裙,可以穿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感觉。再加上她精于保养,这些年她的体态甚至胜过未嫁之时。
她看看水中的自己,挑唇一笑。于是白露池面的人也向她回以微笑。
黄壤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真相。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记忆中就是这一次跟谢红尘的交谈之后,玉壶仙宗的老祖谢灵璧突然袭击了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盘魂定骨针刺入黄壤颅脑,然后把她往闇雷峰最深的密室里随便一丢。
从此,黄壤人间消失十年。
没有人会寻找她。
她从前的故友,因为她嫁入仙宗、往来不便,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玉壶仙宗的门人弟子虽然也敬重她,但谢红尘和谢灵璧联手隐瞒,他们能做什么?
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要说了,巴不得她早死。父亲……父亲倒是会过问,然后知道她不见了,再向谢红尘狮子大开口。
——不知道他这次得了什么好处。黄壤一脸讽刺地想。
她进到房中,想换一件衣裙——她的衣裙真是多。
她看了一阵,有一套浅金色的,是她尚未嫁人时的最爱。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司天监第一秋的审美。她嘴角抽了抽,就这套吧。
她脱掉身上的衣裳,突然,袖子里掉下一物。黄壤低头看去,是一把冰雕似的茶针。茶针透明,握在手里像要融化,这让它显得格外冰冷锋利。黄壤把这茶针握在手里,却看不出它有融化的迹象。但是……她想起塔顶那个人的话——冰融梦醒。
庄周梦蝶啊。
黄壤换上这身衣裙。浅金色温暖明媚,端庄大方,让她如阳光般温婉和煦。茶针不好携带,她索性插在发间,以为钗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