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清楚他是不是难过了。
但是眼前一片白茫茫,她竟然看不清。
她拼尽全力凑过去,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拉扯着她,她只能眼睁睁地距离他越来越远了。
顾玉磬陡然从梦中惊醒,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和丫鬟全都围了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大口地喘气,寒冬腊月的夜里,脸上身上竟全都是汗。
身边丫鬟都吓坏了,说是要去叫御医,顾玉磬却摇头,说自己没事。
她确实没事,她就是担心罢了。
当下叫来了温水,略擦拭了身子,重新换了衣衫被褥躺下,她睡不着,便胡思乱想着朝堂上的事,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来得又快又急。
她大惊,猛地坐起来。
很快,那脚步声到了院门前,说话的却是王管家。
王管家虽是家里的管家,但轻易并不会到顾玉磬这边的正院,更不要说这个时候了。
他自然是被挡下了,顾玉磬听着,便让人叫他进来。
丫鬟手忙脚乱地落下了帷幕,并拉了屏风,王管家便被请了进来。
这王管家进来后,噗通一声跪在那里。
顾玉磬听得这声噗通,心狠狠一矬,想着这是出事了吗?
王管家开口却是道:“娘娘,宫里头来消息了,你这里得提前准备下,这两日要进宫了。”
这句话,入了顾玉磬的耳,在顾玉磬脑中停留了片刻,她才慢慢地明白其中的意思。
无法置信的狂喜涌上心头,她眼中泛热,紧声问道;“可曾说别的?”
王管家强压着激动:“说让娘娘安心,不必挂念。”
顾玉磬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默了好一会,才点头,让王管家退出去。
有这两句,她明白了,这是事情成了。
她的年轻小郎君,终究不曾出什么纰漏,一切都好,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宫里头的丧钟,悠长遥远,足足三万下,仿佛没有尽头。
坐在床上的顾玉磬被扶着下了榻,跪下,面对着宫门方向磕了头。
圣人驾崩了,她想着他之前的种种,她并不知道他在大昭历史上算不算一个好皇帝,更不知道他在朝堂上是不是一个明君,但至少,就她接触的而言,他其实还算是一个很慈爱的父亲。
如今就这么没了。
顾玉磬心头难受,被什么沉沉地压着,之前的欢喜也消散了许多。
这个时候府里已经匆忙被她装扮上,引领着她,过去宫里头。
她看不到,只觉得一路上晃悠晃悠着,丧钟还是在响,街道上甚至传来了哭声,这应该是宫里礼官安排的,叫做衬悲。
皇帝死了,其实老百姓并不关心,而朝中权贵,他们更关心谁是下一任的帝王,更关心接下来朝堂间的势力割据。
到了宫里头后,周围便噪杂起来,顾玉磬眼盲,看不到,自然少了许多虚礼,只需要被人搀扶着,听教养嬷嬷的提点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眼盲的缘故,一些细微的感觉越发敏锐起来,她闻到了身边人的脂粉味,汗味,炮火点燃的硫磺味,还有檀香味,这些混杂在一起,让她脑子变得混沌起来,她觉得憋闷,喘不过气,不过抿唇忍着。
她听到了嚎啕哭声,有男有女,闷重压抑,她被搀扶着跪下来,也低头哭着,就这么混在人群的声浪中,并不需要哭出声,只需要掩唇低头做哭泣状就是了。
她当然并没有哭出来,心头的难过越是厚重,越哭不出来,甚至想着,当了圣人这一辈子,有什么好的,人走的时候那么多人哭,但其实怕是连他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未必真心,能为他一哭的,也就是那位老母亲了。
如此哭了一番后,便有女官过来,和嬷嬷悄悄说了几句话,她便被教养嬷嬷搀扶着到了一处僻静的偏殿歇息。
教养嬷嬷很快递上了滋养的膳食来喂她,又和她说起来,她这才知道,是萧湛初怕她不习惯里面的味道,让她先出来歇息一会儿。
顾玉磬听了这个,心里越发放松,他还能在这个时候关照自己,可见是游刃有余了。
顾玉磬稍作休息后,便重新过去灵前,谁知道还没到灵前,就听到那边传来尖锐的哭嚷声,听那声音应该是皇后。
声音凄厉哀惶,全然没有了昔日雍容风度。
之后,便听得皇后仿佛在哭诉质问,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似乎将她的嘴巴捂住了,再之后,顾玉磬也被嬷嬷扶持着去了另外一处安静地,听不到动静了。
她还是有些不安,便问起旁边的随侍女官。
并不敢问什么要紧的,只随意问下闲话,不过那女官却是守口如瓶,并不多说的,顾玉磬也只能罢了。
如此熬到了晚间时候,可以用膳了,她是和其它几位皇子妃一起的,席间说起话来,几位皇嫂对她倒是颇多恭维,甚至明摆着就是讨好了。
顾玉磬便随口问了声三皇嫂呢,她这么一问,原本还说话的几个皇嫂,顿时没声了。
顾玉磬便明白了,皇后那样哭,想必是经历了一些事,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她估计以后都看不到了吧。
这种疑惑,一直维持了两三日,终于萧湛初抽出时间回府一趟,一回到家中,萧湛初便抱住了她:“没事,你不用担心,再过两日,你就可以当皇后了。”
顾玉磬心里还是懵懵的,便问起来三皇子,果然,天子留下的口谕是萧湛初继承大统,皇后和三皇子那里自是不能接受,当即联合母族逼宫。
对于这些,萧湛初并没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都过去了,你好好在家休养,过两日便要受礼册封了。”
顾玉磬听着,却是蹙眉:“可是我如今正患眼疾,还不知道这眼睛能不能好,我这样的,怎能为后?”
她还没听说过哪一代的皇后是瞎子的!
萧湛初听了,握住她的手道:“你别胡思乱想,太医说了,你这眼睛就是雪盲症,不过一时的罢了,养一养就好了。”
顾玉磬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但心里终究不安。
人眼睛瞎了,看不到,那种感觉普通人是很难体会的,特别是最近,他显然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事,那是千万要紧能要人性命的,但是自己竟然毫无所知,只能躲在府邸中坐享其成罢了。
晚间时候,萧湛初抱着她睡的。
这是她眼盲后的第一次。
可以感觉到,他很用力,像是要将她融入到骨血中。
待到一切结束了,他抱着她不说话。
她以为他就此睡着了,不曾想,他抚着她的发,在她耳边说话。
“我的亲生母亲原是陆洲守官之女,进宫便被封了美人,不过却并不得父皇宠爱,被父皇置之脑后,不得见天颜,谁知后来我母亲母族犯了事,父皇知道了,倒是见了一次,当时恰逢醉酒,父皇竟然在这个时候临幸了我的母亲。母亲是在被打入冷宫后才发现怀了身孕,可当时父皇却越发恼怒,只是命人照料母亲,并不曾过问。”
“听老宫人说,母亲怀孕期间,父皇只赏了一次滋补品,之后再也没管过。”
“后来我三岁的时候,母亲便不在了,我和几位老宫人相依为命,我虽不受宠,可到底是皇子,宫里头都有定例,不至于食不果腹,只是一些定例根本到不了我手中,便被人贪了。”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走出去,见到父皇,让他知道我是他的儿子,我希望他喜欢我。”
“后来见到了,他果然喜欢我,他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像他小时候。”
萧湛初说到这里,声音带了一丝哽咽。
他将脸埋在她怀中,哑声道:“他是我的父亲,不过也不全是我的父亲,比起父亲,他更是一个君王,是我要讨好利用的人。”
后来他长大一些了,他的这位父皇越来越喜欢他,在他身上倾注了不知道多少心血,在外人看来,父皇对他宠爱有加。
但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是多么费尽心思才得到父皇的赏识,也不会忘记,最初他是被父皇放弃的儿子。
顾玉磬什么都没说,她也只是无声地抱紧了他。
她想,其实他心里也很难过,得到了那个位置,他胜利了,但那到底是他的父亲,父亲没了,他还是难过。
只不过比起寻常人家的丧父之痛,他的悲痛中更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丧礼之后,萧湛初登基为帝,顾玉磬也便被封后。
封后那日,是早早醒来便梳洗打扮的,穿了山河社稷龙凤裙,头戴了八宝镶珠九凤钗,盛装之后,便由四名女官引领着过去宫中。
因她眼盲,便额外配了小惠儿陪在凤辇上照料。
前来迎时,五色绣幡,骓尾扇红花团扇前导,又有曲盖紫方伞,自是好一番富丽堂皇,只是她看不到罢了只听小惠儿陪在凤辇上说给她罢了。
一时又听得迎凤鸾正副史高声唤道,恭迎凤驾启程,凤辇随之缓缓入了街道,街道上早已经是彩楼高搭,灯彩悬挂,又有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又听得不知道多少人跪在路侧,全都高呼娘娘千岁,声响震天,她虽见不到,却能感受到那些声音,形成声浪,就这么高响在她的凤辇之下,这难免让人生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感来。
甚至不免想着,怪不得世人爱权,只听得那么多人匍匐脚下,那感觉便不一样,倒仿佛自己站在远端一般。
如此进了宫后,自有文武百官相迎,又听得三呼万岁之声,知道这是萧湛初过来了之后顾玉磬被扶着下了辇车,被女官亲自交给了萧湛初。
被他握住手后,她的心稍定。
适才她仿佛高居云端,如今才算落到了实处,她不由攥紧了他的手。
他显然是感觉到了,体念她眼盲,怕是心里不安,便低声安慰道:“马上就好了。”
顾玉磬便低低嗯了声。
因她眼盲,封后的流程确实精简了许多,封后诏书送到中书省,之后萧湛初陪着她过去祭祀先祖接受封诰,受了凤印,再之后便过去后殿,接受皇亲国戚并内外命妇的跪拜,如此便是礼成,她也就被送到了凤安宫。
凤安宫,据说这是新收拾出来的宫殿,也是萧湛初起的名字,他希望她能平安健康地住在凤安宫。
顾玉磬想起萧湛初说这话的语气,甚至有些想笑,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回到凤安宫,便有女官为她呈上凤印,这凤印是由一整块上等红玉雕刻而成,华美精致,放在檀木小盒中,她用手摸着,只觉得沁凉,却没别的感觉。
她如果眼睛好了,也许还能过一下执掌凤印的干瘾,但如今这样子,是万万不可能了,眼睛瞎了,还能做什么呢。
虽说萧湛初总是安慰自己,说这眼睛能治好,她心里却不太指望了,若是能好,之前为什么不好?现在太医院的御医已经想尽了法子,没什么新的路子了,只能是寄希望于“也许某天就好了”。
可顾玉磬哪能指望这个?
她又想着,自己上辈子成亲三年无所出,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顺利,如果连子嗣都不顺,那她这个皇后当得可真心虚,简直是一个摆设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已经差不多到了午宴时候,便重新换过大服,又整理了妆容,便被女官搀扶着过去了举行大宴的偏殿。
宴席上,不少人都向她低头恭敬地见礼,她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有霍如燕等人的,还有自己娘和嫂子的,想到大家都在,她稍微安心了。
她本来有些担心席面上她会出丑,毕竟一个需要宫娥来喂食的皇后,实在是不成体统,不过好在今日宴席上的膳食,竟没什么需要费功夫的饭菜,只要宫娥给她取好放在了面前盘子中,她都可以自己食用,这应该是御膳房考虑到她的眼盲,特意改的菜品单子了。
一场宴席,总算吃完了,吃完后,大部分人都恭敬地告退了,也有少数几个留下来,都是亲近的,陪着她说说话什么的。
顾玉磬其实想和自己娘和嫂子说话,但几个公主也都在,她没办法,又不好赶人家走。
嘉云长公主体贴地问起她的眼睛来,她只好推说如今正看着,嘉云长公主便叹了口气:“倒是也不用担心,总是能好的。”
旁边她娘安定侯夫人笑着道:“这就是大家说的雪盲症了,患了雪盲症,总是要耽搁数日,估计过几天就好了。”
她这一说,别人自然也都跟着把事情往好里说。
她才当上皇后,执掌凤印,风头正盛,谁敢说什么?毕竟她那年轻帝王夫君,一路走过去,脚底下的血怕是都没擦干呢。
大家便不敢再提顾玉磬的眼睛,只随口说些燕京城如今的新鲜事来给她听,顾玉磬听着,却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黄贵妃呢?怎么自始至终没见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