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人才会永不泄密。
赵世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静静在岸上看着池中女人无力地挥舞着双臂,在水中起起伏伏,直到一切逐渐归为平静。
“啊,好像有人落水了!”远远的,有人发现了荷花池的异常。
赵世安神色从容,稳步离开。
假山这头,云泠目眦欲裂,拼命想要挣开钳制住自己的双臂。她被人紧捂住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的用手试图掰开扣在自己嘴和身体上的手。
她要去救人啊!
九皇子赵世寻一动不动地捂住云泠的嘴,将人制在怀里。
人群逐渐聚集过来,他叹了一口气,几个闪身避开来人,带着云泠到了一个无人处。
看清挟持自己的人竟是九皇子,云泠又惊又怒,质问道:“九殿下!赵世安已经走了,您为什么不去救人,那是一条人命啊!”
赵世寻和云阳年纪相仿,曾在同一军营中作战,两人私交不错,因此云泠经常没大没小的唤他一声“世寻哥哥”。这样严肃的叫他“九殿下”,还是第一次。
赵世寻一贯开朗的脸色现在也沉下来,眉头紧皱,“泠儿,你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如果不是他发现及时,那池子里泡着的尸体,就不止那个老嬷嬷了。
“太子他杀人了。”云泠轻声道,“我们就这么亲眼见着他将人推下去,什么也没有做。”
赵世寻叹道:“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做,我们是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云泠想。
如果当时她真的莽撞冲了出去,不仅阻止不了太子行凶,自己也要被推入水中溺死。她再是镇国侯的女儿,也不代表赵世安不敢对她下手。
而赵世寻,他本就是不被父亲喜爱的儿子,如果他站出来说太子杀人,天子不仅不会治太子的罪,还可能让他为太子顶罪。到时候,又有谁能为他出头呢?
“世寻哥哥,对不起。”云泠歉然道。
赵世寻揉揉她的头,“没事,你没被吓着吧?”
云泠点点头,又摇头,脑中有些混沌。
赵世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世寻哥哥,那你听见了吗?”
赵世寻被问得一愣,随后又恢复到平日里大大咧咧地笑容:“我自然是什么也没听见。”
云泠不语,脑中又回想起前世,云家军攻破长安,面前的男子身着皇袍,第一个踏进皇城。
*
这场品秋宴,最终还是以一条人命的无辜逝去收场。
云泠心中突然有一瞬的迷茫,她之前总以为自己拥有前世的记忆,只要能抓住关键的时间点,就可以扭转局面。可今日之事仿佛在告诉她,很多事就算提前知道会发生,你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她突然就失了活力,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云府上下无人知道她这场宴会上经历了什么,自然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第9章 妖冶的金发男人
六年后。
永庆十二年,年关已至。
云泠结束了每日的晨练后回房梳洗,梳了个双平髻,左右各系上红色的绒带,换上杏白色镂花交领窄袖襦裙和红色如意纹小袄,衣领与袖口处均有一圈莹白色的银狐毛。如此喜庆装扮,她的眼底却隐着一抹郁色。
这一天终于还是快到了。
从腊月始,天降异雪,北方全境的鹅毛大雪簌簌落个不停。一开始没人在意这些雪,大夏地大物博,物产丰饶,靠着往年的屯粮和炭火总能撑到积雪化开之日。
但北狄却不行。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被积雪掩盖,牲畜大数被冻死、饿死,饥肠辘辘的北狄人只能频繁骚扰大夏,边境小镇的居民苦不堪言。饿狼一样的敌人是很可怕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的结果无论输还是赢,都不会比什么也不做更糟糕。
前世,圣上谕旨派镇北大将军云阳领兵十万,于除夕夜开拔出征,抵御北狄入侵。正是这次出征后,云阳就再也回不来了。
明日便是除夕,云府上下仍是一片喜庆祥和的光景。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几年时光让她逐渐褪去孩童稚嫩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顾盼生姿。
“大过年的,垮着脸多扫大家兴。”她对着铜镜调整了几次表情,终于弯弯杏眼,露出一贯的笑来。
换好衣服出了小院,张阿婆正带着迎春她们几个小丫鬟在府里四处挂上灯笼,云泠便凑上去帮忙。
张阿婆乐呵呵道:“哟,这是哪家的年画娃娃成精啦?”
云泠笑眯眯道:“当然是咱云家的!”
冬儿和她年纪一般大,平日里关系也好,便调皮地凑了过来,“小姐可比年画娃娃还好看!是仙女一样好看!”
云泠假意骂道:“小冬儿,就属你嘴巴嘴甜,拍马屁也没用,干活儿去!”
“哈哈哈......”院子里一阵欢快的笑声。
等众人忙活了一上午将偌大的镇国侯府布置妥当,长安城今日便已热闹起来,笙歌锣鼓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吵得得让人心痒痒。
刚用完了午膳,冬儿便急吼吼地跑来:“小姐,外面可热闹了,咱一起出去玩吧!”
“今天可不行,我得去个地方。”云泠说得神神秘秘,可把小丫头的好奇心吊得足足的。
“老规矩。”云泠冲她眨眨眼,冬儿连连点头,熟练地翻找出一套藏蓝的男子衣衫。
女扮男装偷溜出去玩这事,冬儿在云泠的带领下一回生二回熟,二人如今可是默契十足。
云泠接过冬儿递来的衣服穿上,坐在梳妆台前,冬儿娴熟地将她的刘海与满头青丝一并扎起,用发带束了个高马尾。云泠天庭饱满,这样的打扮颇有些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你在家等我回来,有事和你说。”出门前,云泠吩咐道。
她的目的地,是长安西市尽头的一间客栈。
长安西市是长安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一路沿街的铺子鳞次栉比,从西域过来的胡商大多落脚在这里的酒肆客栈里,美酒胡姬,夜夜笙歌。
云泠对此地的印象却并不怎么样,前世云家便是在这里,在长安城所有人的围观下,被斩首示众。
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回忆。
云泠皱眉,加快了脚步。
道路走到尽头,是一间其貌不扬的客栈,店门前只挂了一个酒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胡不归”。
这倒有点令云泠吃惊,胡不归可是长安城名气最大的供胡商歇脚的客栈。之所以取名“胡不归”,便是指那胡商们都只愿长留在此处,不肯归乡之意。没想到这客栈外表看上去却和其他普通客栈无甚区别,甚至有些寒酸。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酒幡旁立着一高大金发男人。
男人的长相几乎可以用妖冶来形容,双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红艳而削薄,显出几分薄情。最惑人的是他天生一双异瞳,一只瞳孔是剔透的冰蓝色,而另一只则呈暗红色,矛盾到极点便是美丽,疯狂而极致。
他用外表极为不符的豪放姿态抱起酒坛一饮而尽,身形在习习寒风中左右摇晃,眼神却清明。
男人眯着眼打量着云泠,一眼便看穿她拙劣的伪装,开口道:“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小姑娘该来的地方。”
云泠看出此人应该不是一般的胡商,上前问道:“我是来寻人的。”
“哦?你一个汉人,来胡不归寻什么人?”
“我要找一名叫乌然的商人。”云泠解释道。
她已经逐渐明白过来,这一世要想救云家,是要与龙椅上的那个人斗,要与皇权斗,就不得不做好迟早有一天要造反的准备。
镇国侯府有兵权,但是无银钱。可偏偏行军打仗,最紧要的就是粮草,侯府无钱,粮草只能靠国库拨发,云家再多精兵也始终是受制于人。
前世因北狄之乱,西域商道一直不通,直到云泠十七岁那年,云烨领兵大破北狄王庭,北狄被迫献上降书。那之后商道繁华,西域胡商往来甚多,其中一名叫乌然的胡商更是其中最佼佼者,他的名声连云泠都略有耳闻,据说他经商所得的财富几可敌国。
她想挣钱,就要早日和这胡商搭上线。
金发男人笑了,眼睛猫儿似的眯起:“找他做什么?”
“合作。”
说话间,一美艳胡姬从胡不归客栈出来,寻见金发男子,娇嗔道:“你个乌然,可让人家好找!”胡姬一手搭在他肩头便将自己的傲人双峰往男人胸口贴,媚眼如丝。
云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见过这场面,当下有些羞红了脸。
乌然将酒坛随手一抛,搂住胡姬纤腰,胡姬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人,讶异道:“呀,这位小郎君好生俊俏,可是第一次来?”
云泠红着脸点头。
乌然嘴角勾起一抹笑,道:“你走吧,我对小孩子可没兴趣。”
说完,他便搂着胡姬要进客栈,云泠伸出手阻拦,仰起头直视他:“我若是想和你谈有关西域商道的合作,你还是没兴趣?”
“呀,小郎君你还有这种门路呢?”胡姬笑道,显是不信她。
乌然倒是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模样。他随后和胡姬耳语几句,胡姬有些依依不舍地先行离开了。
男人望着云泠,眼里有些许危险的意味,“我最讨厌说大话的人,你最好不要骗我。”
他领着云泠到了客栈后院,穿过一道门后,云泠只想用“别有洞天”来形容眼前所见。
一般来说,客栈前厅是供客人饮食玩乐之地,后院便是客房,可这胡不归的前厅看上去逼仄,穿过窄门后视野却陡然开阔起来。客房一间间排列成圆形,每间房前都搭有观景台,正中间是表演的舞台,仔细一看舞台边上甚至镶嵌着各色宝石。
胡茄琴奏响,舞台中央身着昳丽胡服的舞姬们翩翩起舞,最中间领舞的人正是方才门外见到的那名胡姬。她注意到云泠望着自己的眼神,暧昧地朝她眨眼。
粗粗一看,这名胡姬的舞姿比前世她费大功夫去拜师的那人跳得还要好。若不是此行有要事,她真想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
“这边。”
男人领着两人进到一间客房,云泠瞧了眼门梁上的牌匾,上面用金粉写的是她未曾见过的陌生文字。
房内陈设与大夏习惯不同,织金的轻纱幔帐,没有桌椅,柔软的地毯铺满房屋,地毯的纹样云泠未曾见过,直觉应是某种图腾。
“坐吧。”
地毯上摆有一矮脚桌,旁边是两个蒲团,乌然随意坐了一个,示意云泠坐下。
他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云泠。那茶云泠此前并未喝过,有一股奇异的清香。
“说吧,你拿什么合作?”乌然端起茶饮了一口,问道。
“最快半年,西域商道便能够开通。”云泠道,“我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即是我的诚意。”
她这话说得很是成竹在胸,但其实心里最多只有个五成把握。前世商道开通是在云烨大破北狄后,也就是两年后,但按她盘算,明日云阳出征,对上的正是北狄主力,如果这次不仅能救下云阳,还能反败为胜,那西域商道就可以提前开通。
云泠心想,不管能不能成,先把乌然拉拢过来再说,剩下的她努力去实现嘛。自古以来,一直不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半年?北狄不消停,商道就通不了,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乌然嗤道。
云泠也不恼,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这令牌制式古朴,雕刻祥云纹样,正反两面皆刻有一个“云”字。
“就凭我是云家的人。”
乌然接过令牌细细看了,又看云泠,陈述道:“你是镇国侯府的千金。”
云泠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