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烨。
不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眼前的人眼神幽深,眉目凌厉,周身杀伐之气深重。
是前世那个让她心疼的男人。
云烨似乎还是看不见她。如同前世她化作幽魂飘荡在云府的那十余年一样,他不知道她就在身旁。
云泠摇头道:“我竟彻底搞不懂了,到底哪边才是梦呢?”
这样说着,她还是自然地飘过去,挨着他坐下,在一旁托腮发呆。
云府被抄家已有许多年,早就荒草丛生,但不知为何此时的府中景象还是当年的一模一样。待云泠细细看后才发现,所有的装饰都很新,应是云烨想办法恢复了云府曾经的模样。
他此时就坐在她平日最喜欢呆的紫藤萝花下,手里拿着本《诗经》。
随意翻看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逐渐柔和下来,嘴角浅浅地勾起。
云泠看着心下好笑,前世为了让阿烨读书可是煞费苦心,怎么现在也突然读起书来了。
安静看书的云烨眉间的戾气淡去不少,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他,云泠不自觉地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精致的眉眼、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同脑海中的那个七岁孩子做着对比。
“这样子仔细看下来,阿烨有好好地长大呢,就是平日的眼神太冷了些,学问确实也少了点。不然凭你这样俊俏的相貌,长安城哪个女子不会痴迷于你?”云泠碎碎念道。
“阿泠。”云烨又一次用那种低哑缱绻的声音唤她名字。
云泠感觉自己的心尖突兀抽痛了一下,她以为云烨能看见自己了,恍然看过去,男人仍是专注地看着书。不过是自言自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云烨闭着眼睛靠在廊柱廊柱上,缓缓念道,“多好,至少他还知道自己的爱人葬在哪里。”
云泠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熟悉的层层叠叠的幔帐,窗外有蝉鸣声声入耳,她仍在自己熟悉的卧房,身体也仍是小孩模样。
脸上冰冰凉凉一片,她伸手一摸,竟不知何时在这梦中哭得泪流满面。
梦里的场景太奇怪了,还带着些燥热的天气,云泠却臊得拉过被子将头埋进去。
好端端的,怎么就梦见阿烨了呢,还在梦里给他编排出那种话。
她自己都在心里暗骂着自己的厚脸皮。
于是乎,云泠又是一夜难眠。到了第二天,她直接顶着眼下两圈青黑去了演武场,把云严昭看愣了。
“泠儿,你昨晚这是干嘛去了?”
云泠自然是说不出实话,只能随便找借口说自己是看书入迷,忘了时间。
云烨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现在的云烨那一刻,云泠心里的混乱莫名安定下来。
阿烨现在不过是个孩子,有什么好紧张的?昨夜的梦肯定是被那话本给影响了。
这样想着,云泠很快就将梦中的事抛在了脑后。
*
云泠的药膳似乎很管用,云烨的脸庞圆了些,长出了和同龄人一样的婴儿肥,脸色也一天天的红润起来,不再像之前一样瘦得惊心。
俞白英说药膳进补虽温和,但仍要适量,云泠见着了成效,便渐渐减少了药膳的频率,但还是养成了每日给他带一点甜食的习惯,就当做是他刻苦习武的小奖赏。
她今日带的是张阿婆特地去李食记排队买的绿豆糕。李食记做甜点在长安实属一绝,云泠这段时间托着张阿婆几乎快买遍了他家所有品类的甜点,天天换着让云烨尝鲜。
云烨伸出手接过,云泠余光瞥见他掌心看上去不太对劲。
“你把手给我看看?”
云烨听着话,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摇头。云泠也不说话,就拧着眉毛瞪他,让他不得不将手伸出来。
云泠细看才发现,这段时间的练枪让他的手心磨出了两个极大的水泡,其中一个已经破开,伤口处流出淡黄色脓液,红肿得厉害。
“这么严重,怎么不和我说!”她连忙用手去探云烨的额头,还好,并未发热。
是她疏忽了。云泠心中懊恼。
云烨这个性子,早就习惯受伤了靠自己硬抗,这不是他来云府后第一次受伤,只是和喝药那事一样,凑巧被云泠撞见了而已。更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就习惯性地忍了过去。
云烨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平淡回道:“明天就会好。”
“明天就好,今天就不痛了吗!”云泠说不清心里是生气还是心疼,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
她急急去寻了药酒和银针,小心地用针将另一个水泡挑破,再敷上俞白英特制的药酒。那药酒很烈,敷在这种破损的伤口上的一瞬间疼极了,云烨愣是这么生生忍住了,眉头也没皱一下。
云泠轻轻呼气替他吹着伤口,一颗泪珠啪嗒落在云烨掌心。
云烨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这滴泪烫了一下。
“我不疼。”云烨道。
“你给我闭嘴。”云泠带着哭腔,第一次这么吼他。
云烨不说话了。这伤在他看来并不严重,也不觉得这有多疼。可是看见云泠哭,他心尖突然涌起一股又酸又胀的感觉。
“嘶——”云泠不小心触到了伤口,他轻颤着缩了缩手指尖,演技其实很拙劣,但云泠关心则乱,一点没发觉,只更轻柔地呼气,一下一下替他吹着伤口。
云烨不明白,自己明明不想看见云泠哭,为什么又莫名有些高兴。
第8章 暗藏杀机的宴会…………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下时,皇后娘娘的品秋宴帖子送到了云府。
说是品秋宴,其实皇宫这个高墙深院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秋景可品?不过是借这个名义拉拢各重臣的家眷罢了。
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各家贵女们,每每到了这种场合,为了在皇后眼前留下好印象,都是拼了命的争奇斗艳。毕竟,太子妃位如今空悬着,如果有谁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皇家。之后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的,自然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就算不能进东宫,能与其他皇子们结缘,也是不亏的。
云泠年纪尚小,这种选妃的事暂时落不到他头上,俞白英也一向不喜欢出席这些场合。那些文官家的人说话爱打机锋,弯弯绕绕听得人心烦,甚是折磨人。
“你父亲军中新添了伤员,需我去医治,泠儿到时记得替我向娘娘道个歉。”
现下边境和平并无战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伤员需要让俞白英出马的,不过是她发现这个借口极为好用罢了。每每用它推辞时,素有贤名的皇后娘娘都无法拉下脸来责怪她什么。
云泠这会儿正在帮云烨上药。这孩子吃多了糖,牙给弄坏了。
她前几天还高兴终于把云烨脸上养出了些肉,现在才知道那圆润的脸并不是被药膳养起来的,而是肿了。
还好云泠发现的早,不然又要像前世那样肿成小猪头了!
她回道:“好,我一定替您传达。”
前世九岁这年的品秋宴,宴饮中途,有一老嬷嬷失足落水,这场宴会最终就这么不欢而散了。闹出了人命的事,纵使云泠当时还小,也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象。
她想着,这次还是去看看吧,万一能救回来呢。
品秋宴设在御花园内,云阳和她一同应邀前去,因男女以荷花池和假山为界,分席宴饮,两人便分开各自赴宴。
院子里团团簇簇的菊花错落有致,颜色各异,开得甚好。纵使云泠不懂赏菊,也瞧得出它们一定价值不菲。
她今日穿了件杏黄色缠枝莲花裙,与满园秋色相得益彰,上前拜见皇后时,皇后很是高兴,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得近些,笑道:“怎么瞧着好像瘦了些,这手摸着也糙了?”
云泠乖巧道:“回娘娘,泠儿在跟父亲学武。”
“学武不好,显得粗鲁。”皇后皱眉道,“泠儿这么乖的孩子,平日应多读诗书才是。你看在场的这些贵女们,那个不是文静娴雅的,你都快十岁了,可不能继续淘气下去了。”
云泠应道:“是。”
“你母亲怎么没来?”
云泠乖巧道:“父亲军中新添了伤员,需母亲去医治,泠儿代母亲向娘娘告罪。”
“瞧你母亲这话说得,本宫不过请大家赏秋而已,哪值得告罪这么严重?”
皇后接着又和她说了许多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她要听话懂事,做个懂规矩守本分的贵女。直到廷尉家的千金上前请安,皇后这才让她去入席。
云泠还没退下,便听内侍通报:“长乐公主到。”
赵长乐身着杏黄色织金丝百蝶裙,额间饰红梅花钿,娇俏的脸庞微扬,高傲极了。
云泠一眼就望见她那杏黄色裙子,心道不好,怎么偏偏跟她穿了同样颜色的衣裳?
她悄悄往人多的地方挪了挪,想借别人遮住自己。
赵长乐随意瞥了一眼莺莺燕燕的众贵女,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模样,半点入不了她的眼。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杏黄色的身影上,不由皱了皱眉。
哦,那个人她认得,镇国侯的女儿。
“哼,东施效颦。”
赵长乐白云泠一眼,不屑地将头转过去,敷衍屈了屈膝便算向皇后请安。
皇后仍是一脸慈祥笑意,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赵长乐两岁那年亲生母妃就因病早逝,皇后虽然抚养她近十年,也是她名义上的母后,但两人关系不知为何并不亲厚。且因备受父皇宠爱的缘故,赵长乐对皇后一直不太恭敬。
云泠心里感慨,不愧是赵长乐,从小就是这幅做派。甩她这个镇国侯府千金的脸色还不够,连皇后的脸面也不给。
若在前世,她早就被赵长乐那句话惹怒了,但现在她只装没听懂,就让这个公主和皇后自己斗法去吧,她这辈子可半点不愿意掺和进去。
众人见完了礼,皇后娘娘便让大家散了,自去园中赏玩。
云泠只隐约记得,前世那老嬷嬷被发现落水时,正是她们自行活动的这段时间,于是她便早早的往假山后的荷花池那边走去。
她个子小,也没什么玩得好的人,因此没人发现她离席。假山另一边是男人们宴饮的地方,女眷们自觉避嫌,也不往这边走动。
云泠刚走近些,隐隐地就听见假山后似乎有一男一女正在争执些什么。她不由放轻脚步,缓缓凑得更近了些。
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女人的声音陌生,听上去不怎么年轻。
女人似乎为自己争辩了些什么,声音含含糊糊的,云泠分辨不明。
云泠正有些急了,女人的声音就猛然提高了一些。
“太子殿下,老奴绝不敢告知任何人此事,您就放过老奴吧!”说这话时,女人的声音颤抖,云泠几乎可以想到她因恐惧而凄惶的神色。
太子?赵世安?
假山另一边,赵世安正阴沉着脸色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老嬷嬷。
“我可以偷跑出宫去,甚至您实在不放心,您就拔了我的舌头!老奴只求能活命!求您绕我一命!”
老嬷嬷拼命地保证自己绝不会泄密,眼里有恐惧,也有希冀,奢求面前的人大发慈悲放她一条生路。
赵世安眼神阴鸷,缓缓点了点头。
“谢太子殿下!”
老嬷嬷灰败的脸色仿佛重新焕发光彩,她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赵世安挥手让她退下,她连连点头,匆匆要回到女眷们游玩的假山那头,甫一转身,背后一股重力袭来,她便被人重重推入荷花池,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