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集大步进了屋,见崔琰,面上尽是惊诧,但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来由。不过他并未理会她,却向着玉槿柔声道:“今日衙门里并未安排差使,所以回来得早些。”
“嗯。”玉槿轻声应着,并不敢看他。
崔琰心内冷笑,何必装得如此。不想抬头看到他看玉槿时专注无他的眼神,鄙夷登时变为疑惑。
崔琰不紧不慢地写好方子,“就如我刚刚所说,再高明的方子,也要你心思无碍。我曾见过的久医无效,心情完全放松后有孕的不在少数。”她斜着眼看向赵集,竟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与黯然,心中的疑惑更甚。
☆、南临王府
一场恶战过后,北境驻军营内陷入死寂,疲累的将士们再也讲不出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段子,一个挨一个地早早睡去,浓重的呼吸里夹杂着多少劫后余生的侥幸和马革裹尸的悲叹。
主帅营帐内,烛火急剧地跳动,黑烟直直往上冲。帐内弥漫着残留的血腥气,闻得人心头发颤。狂风卷着黄沙呼呼地侵袭着营帐,偶有巡逻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旁而过。
榻上躺着北境主帅、当今天下最声名显赫的南临王裴羡,他是大楚自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出生世家,自幼便与先帝感情深厚,排除险阻拥立先帝,之后更是战功赫赫,守着北境二十余年,寸土未失。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用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先帝尚在世时,京城便有那虎视眈眈之辈,以“功高震主”、“狂傲自大”、“干预朝政”等语诋毁南临王府。好在先帝不疑,对此等诋毁之语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南临王府依旧颇得圣宠。
可惜先帝虽有厚德,亦怀治国之才,却英年早逝。幼主登基后,太后垂帘听政,外戚由此渐渐把持了朝政。虽南临王一向不干预政务,但外人并不这么看,太后联合其父悯国公处处针对南临王府,南临王府则事事隐忍。最后,为了稳固朝局,亦是厌烦了比战场更加波谲云诡的朝堂,南临王上书新帝,自请阖家迁往封地南临。
可即便如此,对惯于玩弄权术的人而言,只要南临王府还在,哪怕是在天涯海角,都不会轻易放过。
此时,裴长宁端坐在榻前,双手撑在腿上,烛火映着他坚毅硬朗的面庞。他屏息凝神,盯着呼吸清浅、双目紧闭的父王。看着平静淡然,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涌着多大的怒火。
身处赤焰湖的他,突然接到北境战报,马不停蹄地赶来,仗已打完,父王的伤也刚刚处理好。虽然军医说不妨事,可这伤对年近半百的父王而言也是够呛。
他自幼跟随父王南征北战,后来驻守北境,也算沙场纵横。可自迁府南临,父王便不再让他插手军中事务。
“那些人与其说是惧怕南临王府,不如说是惧怕你,或者说是惧怕将来的你。今非昔比,而今只有隐,只有忍,才能护住南临王府。”父王如此对他说。
然而,真的只要隐忍便能护住南临王府?恐怕并不如此……
良久,裴羡从昏睡中醒来,朦胧中见到裴长宁的身影,原本半开的眼陡然间睁得老大。“你来了。”他叹道。
“可好些了?”裴长宁问,见他要起身,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半靠在床头。
“你父王我身经百战,这样的伤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正说着,不想一阵咳嗽,咳完了还要逞强,推开了裴长宁替他抚背的手。
“戎狄此次表面上看似来势汹汹,但并不想过久纠缠,派出的兵力也有限,双方胶着之时亦未派援军。”裴长宁坐定,朗声道,“这次之前,他们派出小撮人马偷袭了梧州,此番是齐州,我想下次应当是明州。探子来报,半月前,戎狄主帅被换,所以应当只是试探而已。父王,我要去明州。”
裴羡怔住,平日里煞是威严的一双眼此时盯着裴长宁,里面尽显柔和。他抬头轻轻点向裴长宁,“你呀!身在军营之外,却依旧对军务了如指掌。只是……”他面露犹疑之色。
裴羡知道,隐忍与退让从来都不是他这个儿子的做派。即便他身在千里、万里之遥,也从未切断与北境的联系。烛光明明灭灭,他抚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定定看着对面身姿挺拔、气度非凡的裴川,心中甚是欣慰,可也藏着深深的担忧。
戎马半生,年岁愈长,愈是觉得惧怕朝堂的风起云涌,愈是想要让妻儿远离是非。他从来都知道,即便他南临王府万事谨慎守礼,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某些人心中的刺。他如今的坚守,只是为了不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
裴长宁知道裴羡心中所想,“明州之战,我并不领军。且一旦击退敌军,我便回赤焰湖。父王放心。”他允诺道。
裴羡无言,略微思忖,便点头应允。“你此次前来,可有人察觉?”他想了想,追问道。
“想要瞒过那些饭桶还不是轻而易举。”裴长宁回道,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夜间风刮得更劲,营帐亦跟着微微抖动。父子俩又谈及家中近况,说到南临王妃,一向以铁面示人的裴羡不禁眼波透亮、面露笑意。
北境的战况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穿山越岭,化为信笺上寥寥数语的奏报。稳定朝堂的同时又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隐在夜幕中依旧不失磅礴之气的皇城,在点点灯火的点缀下更显庄严肃穆。
与一片静谧的暗夜相反的,太后寝宫内,烛火因无人照料,不时爆出“噼啪”的声响,正合宫内相谈之人隐隐不安的心境。
“父亲可确定此番击退戎狄的骚扰,南临世子并未参战?”身着华服的高太后问向悯国公,神色肃穆。
“臣确定。自南临王府北迁后,世子便不再插手军务,反而醉心于破案拿凶。此次戎狄来犯,世子并未参战,南临王失了帮手,是以被敌军所伤。”悯国公禀道。
高太后舒了口气,可依旧不能放心,起身在殿内缓步慢踱,稍后便停在悯国公身侧,向着他道:“早先派去监视南临王府的人就回报说南临世子退出北境军务,反而对人命案起了兴趣。哀家本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确实。”悯国公点头道,“这些日子,南临府下辖焰湖县发生浮尸案,南临世子正在那儿,并未离开。太后放心。”
放心?高太后不语,她忌惮南临王府这么些年,先帝在世时根本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南临王府根基渐牢,权倾朝野,大有不可撼之势。好不容易趁着垂帘听政的这几年一再打压,虽说裴羡依旧手握重兵,可毕竟远离朝堂,万一起了异心,也是孤掌难鸣。况且他年岁渐长,伤病缠身,裴川又不理军务,更加不足为惧。
这边正计划着一步步削了裴羡的军权,可不曾想,自陛下亲政后,时间虽不长,却亦如先帝一般,万般仰仗南临王府。如此下去,她的苦心经营,终将如流水般逝去。
“听说,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听闻战报,大喜过望,打算重重奖赏南临王府?”高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狠厉之色。
“不过是赏些财物,按理,击退敌军侵扰,应当赐些财物以示褒奖。太后娘娘不必以此为虑。”面对女儿的不安,悯国公倒显得镇定得多,有些事情急不来。
“话虽如此,可也不必赏那么多。”闻言,高太后依旧愤愤的。
“如今,陛下刚刚亲政,稳定朝局、固境安民是最重要的,此举无可厚非。陛下仁德,赏罚分明,娘娘应当感到欣慰才对。”悯国公对女儿的妇人之见有些微不满,又不好表露,只得耐着性子劝解。
宫人都被屏退至殿外,空荡的寝殿内霎时静得出奇。半晌,高太后陡然眼前一亮,侧着头向悯国公道:“算起来,南临世子早就到了婚配之龄了。先帝在世时便说要赐婚,可世子一再推托。如今,可还由得他么?”
悯国公忽地一怔,即刻了然,深沉如古井的眼里登时泛起些许波澜,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只听高太后继续嘱道:“父亲可要细细打听了,家世、模样、品性都要配得上的才好……”
……
崔琰至傍晚回客栈,才得林秋寒告知裴长宁因府衙有事回了南临府。她坐在桌边,指间捏着枝雪上一枝蒿,努力凝神,可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闷闷的,索性打开窗,任由清风拂面。
夕阳西沉,霞光漫天,昏鸦展翅,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远方低矮的天空。这样的画面,令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梨花落尽的傍晚。
虽说老天垂怜,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可这一世她将走向怎样的结局?自前世里,她便想逃离崔府,可崔府毕竟有些势力,她便是逃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她便想借由一桩有名无实的亲事彻底摆脱崔府。思来想去,她所熟知的人当中,也只有裴长宁可以帮她这个忙。可终究因为这个想法为自己所不齿,所以迟迟未开口,却忽略了对他日渐倾慕的感觉。
待到那道令人猝不及防的旨意下来,她则更多地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般,那样做的后果却不及细想。
思及于此,崔琰不禁面颊微热,那人的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重生后,她静心想了这几年,终究还是选择与他再次相遇。可他依旧如从前般,心思难测。
所以,她是否还是会走向同样的结局?她曾那么笃定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现在,也因为他难以捉摸的心思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毕竟,若是为了那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明了的原因而再次重蹈覆辙,值得吗?
☆、森森白骨
自林秋寒一行落脚焰湖县已有时日,眼见着暑气渐起,可接二连三的人命案却毫无进展。一向疏阔不羁的林秋寒也有些坐不住了,还从没有一桩案件要耗费他这些时日还不见线索的。
王礼是普通农夫,许知是屠夫,所有与二人有过交集的人都查了个遍。虽说他二人年轻时走鸡斗狗、不务正业,为乡邻所厌弃,也曾害得老叫花深陷赌场,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可那皆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二人在各自成家后便本分度日,家庭和睦,亦未与他人结仇。
原本以为是老叫花因为旧日之事杀了王礼与许知,不曾想他却被灭了口。按照小乞儿的说法,老叫花明知自己会死,也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可惜,老叫花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即便是对小乞儿,也未透露过实情,仅留下些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
凶手是如何得知木羽的?那可是古医书上才有记载的东西,又长在悬崖峭壁上,等闲人根本得不到。又是如何得到医家严格管控的雪上一枝蒿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三个人的死因一定与某件年岁久远的往事相关。可世事变迁,那些隐在赤焰湖层层烈焰里的陈年旧事,又要从何查起?
林秋寒隐隐觉得,他们的所有举动,凶手都了如指掌,看来,身边的人也该防一防才好。
裴长宁去往北境的这两日,留下的人都在查访雪上一枝蒿的来历。焰湖县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也有数十家,要一家家地查下来,也要几日的时间。
崔琰这几日除了照看贾老三,便是将自己关在客房内,潜心研究木羽。上次她寻到的一处崖壁上的木羽都被裴长宁摘完了,如今还想再到周围的山峰去碰碰运气。既然赤焰湖周围气候、植被都相似,那么木羽应该不只凌云峰有才对。
林秋寒听说崔琰又要进山,自然是百般劝阻,毫无疑问地无效之后只好派了小六跟着去。万一出了事,待裴长宁回来,非要将他挫骨扬灰不可。抓了小六去也是无法,恰当时邢鸣他们都赶着查访去了,只这个被他万分嫌弃的小六杵在一边。
崔琰同小六刚出客栈,就遇见小乞儿,听说崔琰要上山,吵嚷着也要去。崔琰量他年幼,进了山恐体力难支,便不允。可那乞儿也不言语,只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崔琰回头,见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一副可怜相,崔琰心中一软,只好同意了。
小六跟那乞儿有说有笑地随在崔琰身侧,乞儿更是如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告诉他们其实自己有名字,叫青儿,只是人人都叫他“乞儿”,所以他有时也会忘了自己真的名字。
三人刚出城门,便见前面一身形袅娜的女子很是熟悉。“槿姨!”倒是青儿反应快,急步上前打着招呼。
崔琰跟着上前,只见她今日一身烟色布裙,臂间挽着小小的竹篮,倒像是要走远路的打扮。
“南心大夫,你们这是去哪?”玉槿见了崔琰,抿着嘴笑问道,即刻像是想起什么,便将头微微侧偏,目光亦是有些躲闪。
崔琰看向她故意偏过去的那侧额头,只见硕大一团乌青,还鼓着包。“他又打你!”崔琰惊呼。
玉槿勉强笑了笑,不想提起,“习惯了,”她低声说道,透着认命的无奈,“不说了。你还没说去哪呢?”
“进山,去寻一味药材。”崔琰见她不愿提,自己又不惯热络地关心别人,便不再追问。
正说着,青儿伸手掀开玉槿臂间竹篮上面蒙着的一方布,“什么好东西?”他笑嘻嘻地问,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玉槿轻轻拍落他乌黑的手,“小馋鬼!这是我一天的口粮哪!”她笑着假意呵斥,顺手从里面拿出一个青团递去。
“青团!”青儿甚是雀跃,接过来便整个地塞进嘴里,快快地嚼了几口,才艰难地咽下去。
“原本还想着同路,可我要去白云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眼角细微的皱纹随着上扬,“听说那的送子观音很是灵验……”
崔琰了然,不再言语。又觉得耽搁了许久,要快快赶路才是。几人便就此分手。
世间女子,为了子嗣的问题,到底要受多少罪!
崔琰此次要去的是与凌云峰相对而立的那座山峰,比凌云峰更加奇峭险峻。好在小六脚力不错,爬起山来倒也利落,青儿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也不见他喊累。到了距峰顶不远的一处平地,三人便停下歇歇脚。
青儿喘着粗气同小六说话,话语中夹杂的阵阵笑声打破山间的平静。崔琰正仰头喝水,忽地瞥见对面林间一阵白影倏忽而过,只是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她即刻起身前去查看,小六同青儿以为她发现了木羽,便跟着上前。
“你们看见什么了吗?”崔琰问。
“没啊!崔大夫,你瞧见什么了?”小六回道。
“没什么。走吧。”崔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密密的树林,心下纳闷,又不好表露。
青儿浑身机灵劲,见崔琰似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便凑上来,也不见害怕,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南心姐姐,你是不是看见怪物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怪物。”崔琰一边说,一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密林。
“这可难说,我们这都传说这山里有怪物,”青儿信誓旦旦地说道,“也不知跟那湖里的水鬼是不是一道的?应当不是吧,一个山魈,一个水鬼。”他喃喃地道。
闻言,崔琰霎时变了脸色,水鬼?!难怪方才觉得那个白影似曾相识。那么,方才的白影就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看见的那个?
思及此,她向着白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定了定心神,叮嘱小六与青儿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不行!要去一起去!”青儿扯住崔琰的衣角嚷道。
“是啊!崔大夫,要去一起去!毕竟我们三个人,便是遇到什么,三个人应对起来总比一个人强。”小六眸色坚定,全然没了平日里懦弱畏缩的模样。
崔琰无法,只得同意,刚要上前,却被小六抢了先。他抽剑斩断碍事的枝丫,在前方开路,崔琰随后,青儿走在最末。
不多时,穿过那片密林,竟到了一处空地,地上没有杂草,应该是经常有人在此走动。崔琰四处转了转,发现角落里一处泥土微微隆起,相较四周,颜色也浅淡些,踩上去亦不如周围的土那般结实。近日雨水增多,将那松散的泥土冲开了好些。
崔琰随手捡起个树枝挑开松散的泥土,她动作轻缓,只一会儿,土里赫然露出一截白骨!虽然只是寸把长的指节,可林间阴暗无光,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纵使她看惯生死,也不由地低呼起来,惊得扔了手中的树枝。
小六抢先看见了那截森然白骨,赶忙挡在闻声而来的青儿身前,一手覆上他的眼。
很快,崔琰镇定下来,她起身向着小六道:“听说你跑得快,若是背着青儿,可有妨碍?”
情势紧急,小六也无心调侃青儿皮包骨的身板,只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么你背上青儿,即刻就走,去给林大人报信。”崔琰道。
“那你怎么办?”小六有些迟疑。
“总要有人守在这,”崔琰道,“若你当真名不虚传,想来也要不了许久。”
“可是……”小六还是不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