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呀!如今,三起命案不破,说不定这具白骨与案情有关联也不一定。”崔琰催促着道,“况且,你们大人临行前交代了,让你凡事听我差遣。如今,我要你即刻回去,你听是不听?”
小六咬了咬牙,只得将青儿背在身后,沿着来时的山道,迈着大步,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他这一技之长,可巧今日派上了用场。
没了人语声,山间静得出奇,偶有被风拂过的枝叶沙沙作响。崔琰脸色发白,心里有些发怵,总觉得后脑勺被人死死盯着,便不时地四处张望。
许多时候,人往往不会惧怕直面的危险,倒是会对暗中的窥探有种无能为力的惶恐。
崔琰觉得时间像是凝住了一般,手心早就沁出密密的汗。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在枝叶交错的缝隙里追寻西斜的日影。霎时一股冷风从脑后拂过,还没来得及往后瞧,一道白影急速窜至她面前,在地上打了个滚后便蹲在离她不一丈的地方。
竟是个浑身雪白的孩子!
这下崔琰倒彻底松了口气,她细细瞧着蹲在眼前的白孩子。白衣白发白皮肤,甚至连眼睫毛都是雪白的。同崔琰探究的眼神一样,那孩子眼中亦尽是好奇。片刻的对峙后,他便缓缓绕着崔琰转了一圈,又停在方才蹲着的地方。
崔琰心下起了怜惜之意。显然,这个孩子自幼便生活在山林中,如今看起来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行为举止皆和林间的猿猴相似。善攀援,行走时并不直立身体。此刻,他亦是像猿猴一般半蹲在她面前。
她发现他虽只距她不到一丈,看她却似乎费劲得很,便细细看向他颜色极淡的眼。
崔琰试探性地向前两步,见那孩子并不退缩,便又向他伸出手去。那孩子见崔琰向他伸手,先是本能地微微后缩,眼神闪烁地看了看她,终究还是伸出自己沾着灰土的小手。
“别怕。”崔琰软语道。她一边继续用眼神鼓励他,一边又向前走近几步。正准备弯下身子蹲在他身旁,只听得不远的山道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虽轻,却急,不消一会,便知道来人即将出现。
小六果然没让她失望!她暗暗想着。
不料那孩子整日混迹山林,警觉性自然更甚常人。他闻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登时便后退数丈,眼中刚刚褪去的戒备之色又涌上来。不等崔琰再上前安抚他,便跃上树梢,在一个接一个枝头急攀,瞬间消失在满目绿波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外婆桥,而属于我的那一座,塌了……
☆、同宿山林
崔琰眼光跳跃,紧紧追随着那白孩子急速消失的背影,心中一阵懊恼。正试图再次探寻,暗自希望他还躲在某个树枝背后,便听见方才觉察到的脚步声已来到身后。
是他,不用转身她都能知道是他。他一向步子轻盈、呼吸清浅,这样属于他的气息她太熟悉不过了。此刻,她似乎听见他轻轻吐了口气。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转身面对着他。才发现只他一人先赶到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束好的乌发垂落下几缕青丝,黑缎鞋面上落尽灰尘。
瞧着裴长宁依旧柔韧修长的身姿,崔琰征了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萦绕在山间的风渐渐止住,林子里更加幽暗。崔琰敛了神,“我又看见他了,他不是怪物,只是个得了白症的孩子。”她道,手指向方才白孩子消失的地方。
裴长宁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所见的身影,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眉头紧拧。“多大的孩子?”他问。
“约莫十岁左右。”
裴长宁点头,四处巡视了一圈,最终蹲在那截露出的白骨旁。“不计后果的勇武往往不是明智之举,某种程度上还会适得其反。”他微微侧头,向着身后的崔琰道。
崔琰被噎住,他这是在责备她擅自留下看守白骨,怕万一她出了事,不但这白骨不保,还给他们增添麻烦。
“民女素来愚笨,行事自然不比裴大人万般周全。却也懂得兹事体大,民女虽凭直觉行事,可也证明冒这个险是值得的,不是么?”崔琰心下黯然,却还是毫不退让地回道。
闻言,裴长宁撇过脸去,原本因奔波而略显疲惫的眼此时更加晦暗。
两人皆不再言语。片刻沉静之后,嘈杂的脚步声混着人语声越来越近,远远便可看见俊逸的林秋寒混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扎眼。
一行人到了之后便在林秋寒的指挥下将松散的沙土挖开,七八个精壮的衙役一齐动手,不消片刻的功夫,便见潮湿的泥土间躺着一具完整的人形骨架。
“呦呵,白骨化到这种程度,少说在这深山老林里埋了也有十年八年了吧?”林秋寒弯腰看着那副白骨,悠悠说道。
胡伯正指挥着衙役小心翼翼将白骨往担架上抬,听林秋寒这么问,便回道:“这么粗粗看来是有了年岁了,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到了县衙殓房验了才知道。”
崔琰帮不上忙,只好立在一旁看众人忙乱着,心内还惦记着那个孩子。
等到白骨被原样抬到担架上又用白布覆好,裴长宁差去周边搜检的衙役们也都回来了,却都回禀道没有任何发现。
林秋寒轻叹了口气,只能回去再做打算,便下令往回赶。众人都陆陆续续往来时的山道上走,崔琰却不动,她向着那白孩子消失的方向,定定地道:“我要去找他。”
“谁?”林秋寒一头雾水。
“一个孩子,应该就是我在赤焰湖见到的那个。”崔琰道。
“孩子?你说赤焰湖里的水怪是个孩子?”林秋寒想起那日在湖边,她说自己见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当时他还以为是她眼花看错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如此说,你刚刚等我们的当口又看见他了?”他又问。
见崔琰点头,林秋寒抬头见天色不早,想了想便道:“依我看,崔大夫今日还是先随我们回去吧,那孩子我明日一早便派人上山找。放心,一定给你找着,如何?再说,这孩子既出现在这,想必与这白骨有关,而这白骨很可能与案件有关,就算你不找他,我们都要找他。”
不想崔琰果断摇了摇头,压根就没考虑过他的提议,“不行,他刚刚离开,想必还在附近。下次再来找,怕是再难遇到。你方才没有瞧见他,他是个身患白症的孩子。我仔细看了他的眼睛,原本就畏光,加之平日失于医治,已经很危险了,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彻底瞎了……”
身为医家,崔琰首先想到的从来都是治病救人,至于是不是与案件相关,此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现在,她只想快点找到那个孩子。
林秋寒为难地看向裴长宁,见他立在一旁,对崔琰的打算不置可否。“这……”他看不出裴长宁此刻所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人不必为难,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与大人无干。告辞。”说完,崔琰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裴长宁见崔琰离去的背影,面上露出急色,便飞快地扫了一眼林秋寒。
林秋寒被他这寒眸一扫,心内登时了然,难怪自见了他们两个就觉得怪怪的,定是这木头不会说话,在他们还没赶到的时候,又惹怒了人家崔大夫。
“哎……”林秋寒赶忙叫住崔琰,笑道,“崔大夫,你说得对,那孩子还没走远,现在找正是时候,只是既然我知府衙门也要找他,哪有让你一个人去的道理?这样,我命裴大人同你一起去,如何?崔大夫见过那孩子,找起来呢方便,而裴大人呢,武功修为了得,这样二人又可互相照应,岂不便宜?”
崔琰听了林秋寒这一番有礼有节的话,无法反驳。她思忖着天色渐暗,有裴长宁跟着,的确更安全。况且表面上看他同裴长宁才刚认识不久,可算上上一世,也有不短的时日了。所以于她而言,早已熟悉了与他独处,甚至于此刻心里竟有小小的期待……
望着裴长宁和崔琰一同离去的背影,林秋寒为了自己完美的安排自鸣得意了一番,便领着众人下山去了。
二人沿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找了许久,不想竟一点踪迹也无。崔琰不禁有些失望,却依旧没有放弃,拖着疲累的身子跟在裴长宁后面走着。
见崔琰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起来,裴长宁不禁放慢速度,最终慢到和她同步,遇到难走的山路,还时不时伸出手带她一把。
他们身在密林中,四周皆是高大的乔木林立着,见不到太阳,只能凭着林间光影变幻判断时辰。又找了许久,树林间的光已经暗到像是太阳下山的时分了。
此时,崔琰正坐在露出地面的粗壮树根上休息,裴长宁则与她相背而坐,这是他多年行兵打仗养成的习惯,在野外休整时与同伴四向而坐,可以时刻保持警觉,观察四周的动向。
崔琰无意间抬头,见不远处一根树枝似有被折断的痕迹,想起那孩子不善行走,皆是在林间攀援,这树枝也许就是被他攀折的。
这样想着,她早已起身,欲前去查看。才走了没几步,不料脚下突然落了空,身子旋即往下坠。她“啊——”地一声惊呼,心里正惊慌着要坠向何处时,忽见裴长宁跟着翻身下来,牢牢将她扣在怀中。
那一刹间,崔琰悬着的心复于原位,他温暖踏实的怀抱让她觉得情愿与他就这样一同下坠,哪怕坠入不复之地……
二人稳稳落地之时,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轰”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循声望去,竟是一方铁网盖在上方。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坠入到一个大坑中。
“可有事?”裴长宁打量着崔琰,淡淡地问道。
崔琰摇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方才她并未发现脚下踩着的草竟是猎人设的陷阱。
“这不是你的错。”裴长宁说着,便施展轻功借着坑壁攀至陷阱口,试图将那铁网推开。可毕竟是设计精妙的陷阱,哪里这么容易就推开。
裴长宁轻轻落在崔琰身边,“这个机关还算机巧,从里面推不开,只能等明日猎人来从外面打开了。”他道。
转眼夜幕四合,裴长宁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好在陷阱里散落着柴火。他燃起篝火,同崔琰不近不远地坐着。
火苗肆意地跳动,崔琰本是安安静静坐着,不想却瞧见裴长宁右边肩头不知何时洇开一大片血迹,可他却默不作声,依旧端端正正坐着,似是浑然不觉。
又是那个地方!崔琰一阵心惊,几乎是跪着挪到他身边。“你受伤了?”她问。
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因为上一世这个时候他正在查一桩无头尸体案,也是中途离开了几日,回来后便受伤了,只是那时是在追捕凶犯时伤口裂开,林秋寒请她去医治,她才知晓的。如今他又是伤到这个地方……
面对崔琰焦急的查问,裴长宁像没事般抬了抬手,看她的眼神却逐渐柔和了起来。他嘴角微翘地看着崔琰在他面前着急忙慌的样子。她纤手微颤地解开他的外袍,忙乱地从药箱中取出伤药,给他崩裂的伤口重新上药,又换上洁净的绷带。
一阵忙乱下来,她的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而晕红了一大片。
“我还头一次见比伤患更紧张的大夫。”他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理了理衣衫,慢慢悠悠地说道。
崔琰已经平复下来,想到刚刚自己并不冷静的表现,本就有些不自在,如今听他这话,脸又烧红起来。
她不答话,默默走到一边闭目养神起来。不想肚子很不争气地感到一阵饥饿,只得又起身从药箱下层摸出一个干馒头。她瞥向裴长宁,又看了眼手中的馒头,总不能跟一个病患抢吃的……
刚走到他身边,便听他先开口道:“我不饿。”
崔琰无法,索性将那馒头掰成两半,塞了半个在他手里,自己则躲在一边吃着另外半个。
☆、崖壁之穴
崔琰虽身在崔门,自幼有父疼母爱,后又有祖母庇佑,却未养成一般高门小姐惯有的骄奢的生活习性。相反地,她向来随性淡泊,重生后更是醉心于医术,又常在外行医,对于吃穿根本不讲究,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故而此时,她靠着石壁,慢慢嚼着那半个干馒头,一举一动间尽显清雅。
此时,裴长宁早已一口将那半个馒头吞尽,不再强撑着,甚是慵懒地靠在离崔琰不远的石壁上,闭目养神。
入夜后的深山风止声息,清静异常,偶有野兽的低吼自远处传来。深深的陷阱里篝火闪跃,昏黄的光在暗夜里一层层晕染开来,最终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毕竟还未入夏,又是在山上,夜间气温还是偏低。崔琰有些受不住寒气侵身,不由自主地向着火堆挪近些。
“民女能否向大人打听点事?”半晌的沉默后,崔琰开口道。
“何事?”裴长宁依旧双目微合。
“大人身为提刑司,想来对江湖之事也颇有涉及。敢问可有见过一朵蓝莲的标记?”她略略思忖,问道。
闻言,裴长宁霍地睁开眼。他直起腰身,满面狐疑地扫向崔琰。面对他颇为严厉的审视,崔琰莫名地一阵心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那是正九门的标记。”裴长宁答道,单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紧盯着直往上冲的火苗。
“正九门?”暗自寻访了这么久,突然就这么得到答案,崔琰顾不得其他,只想了解得更加透彻些。
“江湖间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整个组织不过区区数十人,却个个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高手。训练有素,残忍血腥,凡是被他们视为目标的人,无一侥幸,便是天涯海角也休想逃脱。”裴长宁瞧着逐渐失神的崔琰,心中狐疑更甚,“不过,他们本身没有仇家,对他们而言,杀人只是单纯的买卖。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仅此而已。只是,如此买卖要价奇高,不是等闲之辈能出得起的。”
听着听着,崔琰不禁轻抚上一世被刺的左胸口,似乎能感到隐隐的钝痛。“不是等闲之辈能出得起的……”她在心内重复着。
会是谁呢?
“你是如何得知的?”裴长宁瞥了她一眼,看似随意地问着。
“啊?”崔琰回过神,“就是……偶然间听医馆的人闲谈说起的。”她言辞闪烁,并不敢直视他。
这丫头,连撒谎都不会。裴长宁将她的惊慌看在眼里,向来深沉如古井的心没来由地被搅起波澜。过后,便牢牢将捕捉到的她惊慌中夹杂的一丝担忧记在心里。
崔琰为了消除裴长宁的疑心,便硬着头皮,绞尽脑汁东扯一块,西扯一块,扯得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裴长宁倒很是配合她,顺着她的话说开去,很好地消除了她的顾虑。
夜深露重,崔琰向来畏寒,好在坑底还留着些干草,她便将干草铺在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本欲略躺躺,不曾想太过疲累,刚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睡梦间恍若有人给她盖上带有余温的衾被,使得她原本蜷成一团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竟一觉至天亮。
拂晓时分,薄雾轻绕,篝火将将熄灭,还散发着未尽的余温。崔琰在林间的鸟声声催促中醒来,发现身上并未盖着衾被,想起夜间半醒半梦的温暖,即便醒来还是觉得那么真实。转头见裴长宁依旧保持着昨夜她临睡前的姿势,盘腿打坐,心内不禁暗暗钦佩,这样都能睡一夜。
听见崔琰起身的动静,裴长宁缓缓睁开眼,像是才醒。她见状,不言不语地上前蹲在他身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却见裴长宁抢先揭开了外袍的领口。
崔琰看了下伤口,情况还算好,便轻轻吁了口气,顺势往药箱取了药换上。
刚刚处理好,便听见不远处有粗鄙的声音传来:“哈哈,老子运气坏了这么久,今天一大早就有猎物乖乖在陷阱里等着老子!待会回家,看那臭婆娘还数落老子不?”
话音刚落便见上方一汉子正探着头往陷阱里看,见里面仅有一男一女,哪里有什么猎物,兴奋的笑容渐渐凝住,不禁又唉声叹气起来:“你们两个怎么跑到我设的陷阱里了,害老子白高兴一场!”
汉子垂头丧气地打开铁网,裴长宁轻搂着崔琰,不过脚稍稍点了一下地,便稳稳出了陷阱落在地面上。
向那汉子道了谢,二人正欲离开,裴长宁像是想起什么,又问他道:“瞧这陷阱不像是新设的,你是常年在这一带捕猎?”
说到自己的本业,那汉子不禁兴奋起来,“那是!老子,噢,我呀,几乎天天上来,没办法,为了生计嘛!”他见面前站着的两个人,男的俊朗坚毅,女的除了脸上一道疤,样貌还算清丽,都是气度非凡之人,说起话来不禁注意起措辞来。
“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不平常的东西?”裴长宁并不明说那是个孩子,只含糊地问。
“你说那白色的怪物?”那汉子面上即刻露出神秘的神色,又想不出这样一对男女为什么要进这深山找怪物。
“你见过?”崔琰不想他真见过,便有些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