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至半夜,崔琰才哄着他喝了第一服药汤,又等到他入睡,才替他掖了掖被角,轻轻出了门。门扇合上前,她瞥了眼散在桌上的青团,日间他们见这孩子喜爱青团,便着人去买了许多,不想买回来后他却只勉强吃了一个便不再肯吃。
日间蒸腾的热气散尽,夜凉如水,略微有亏的银月高悬在天空,华光洒满大地。
崔琰抬头,凝视着如蒙薄纱的玉蟾,心内一片澄净。忽地,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古琴音,影影绰绰,并不真切。她被那幽远的琴音吸引,便借着月光,追着琴音而去。
出了院门,穿过一条□□,琴音便渐渐清晰起来,只一会儿,崔琰便来到一处树木蓊郁之所,临水的凉亭里竟是杜恒在抚琴。
听见动静,杜恒稍用力按下琴弦,止住琴音,向来人看去。
“大人好琴艺。”崔琰缓步进入亭中,轻声赞道。
“崔大夫过奖。”杜恒起身道谢,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二人皆默然不语,一个抚琴,一个倾听。
音如其人,杜恒的琴音雅致古朴,时而高山苍苍,时而清泉潺潺,时而鸟鸣啁啁……
月下的抚琴人深情而专注,素白的束发带垂于肩头,略显秀气的眉眼间竟有一丝哀伤。崔琰眼见着这点哀伤沿着指尖融入消散在暗夜里的琴音里。
良久,一曲奏罢,杜恒起身作揖,“许久不弹,生疏了,见笑。”
崔琰抿唇浅笑,“民女虽不懂琴技,但也晓得抚琴人当与古琴合而为一的道理。大人方才情绪饱满,奏出的琴音自然声声动听。咦?”
忽地,一阵幽香扑鼻,崔琰扭头,发现凉亭一侧长着大片兰花,暗香浮动,摇曳生姿。望着眼前一株株幽兰,不知怎的,她想起那满地狼藉,心里没了一丝惊喜。
“怎么了?”杜恒自然不懂崔琰此时所想,只是见她脸上变得有些阴沉,疑惑地问。
“没事,大人喜欢兰花?”崔琰问。
“噢,谈不上喜欢,”杜恒低眉,迟疑了会方道,“这些应是管家吩咐人种的,不过内子对这倒是颇有研究,但她留在京城,并未随任。”说完,他似是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琰点头,她不善于也不想同不太熟识的人攀谈,亦不想再扰他清静,便道了别,沿着来路回房歇息去了。
一大早,青儿便风风火火跑进来,最近他倒是可以自由出入县衙。刚冲进来,见崔琰正指引着那白孩子在廊下做些他看不懂的动作,一会遮着眼睛,一会又放开。
他在一旁看了会,见二人都不搭理他,觉得很是无聊,便进了屋。“青团!”看到昨晚散在桌上的青团,他清澈的眼睛亮了又亮,赶忙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阿琰姐姐,”青儿一边往外走,一边嚷道,一边还不忘往怀里塞青团,“这个青团哪里来的?真难吃!”
“难吃你还吃!”崔琰并不理他,“好了,闭上眼睛。”她柔声地引导着白孩子。
“我……”青儿笑了,一脸无赖,“我这不是怕浪费么?说实话,这青团啊,还比不上槿姨做的一成好。槿姨虽然特别讨厌吃这个东西,但做得却最好吃!是整个焰湖县顶顶好吃的!”
崔琰愣了下,很快被他边嫌弃便狼吞虎咽的模样逗笑,嗔道:“少吃点,太黏,小孩子吃多了可不好。”
“谁是小孩子?”青儿小声咕哝着。
“你不是?”崔琰耳朵尖,“那好,今日,我要交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青儿来了劲。
“好好陪着他,”崔琰故意顿了顿,“我想来想去,这个任务也只有交给你才让人放心。”
青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满意又郑重地保证,“阿琰姐姐放心,我一定看好小白!”
“小白?”
“对呀!人总要有个名字吧?他这么白,就叫小白好了!”青儿喜滋滋地道。
白孩子有了青儿的陪伴,崔琰倒是可以腾出手来做自己的事情,想起那些尚未晒干的木羽,便将它们散铺在小竹笸里,拿至院内晒着。
正忙着,便有行色匆匆的衙役来请,崔琰知定有急事,再三叮嘱青儿不得触碰那些木羽后才随那衙役离开。
崔琰跟在那衙役身后,并未问要去哪,不过很快她的心沉了又沉,因为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殓房门口。
屋内光线很暗,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崔琰并不在意,径直走到内室。只见几人正围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白布大片大片地湿透,紧贴着尸身。再细看,滴滴答答的水正从尸体身下的木板缝隙里往下淌。
难不成又是从赤焰湖里捞上来的?崔琰暗忖,见在场的各位都面色凝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崔琰整个人像被定住般,怎么会是……赵集?!饶是向来都很沉静的她,此刻也不禁骇然。
倒是胡伯见怪不怪,熟练地开始了验尸的种种步骤。
“崔大夫,还请一同帮忙看看,详情容后再说。”林秋寒一改飞扬的神态,颇为诚恳地说道。
崔琰早已平复,向着他点了点头,便同胡伯一起查验。
天气虽炎热,但显然赵集死亡的时间并不长,且发现及时,尸体尚未腐败,许多细节能很清楚地显现出来。
首先,同王礼、许知一样,赵集手腕处有勒痕;其次,赵集的胃里亦有木羽残渣。如此看来,赵集应当同王礼、许知一样,先是被人喂了木羽,然后再试图伪造溺水而亡的假象。只是细细地看,赵集与他们又有几处不同之处……
检查完毕,崔琰盯着那团令人作呕的木羽残渣,许久都未移开眼,半晌,她才缓缓摘下面罩,“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执意要先行带回那孩子,或许,他就不会……”
“与你无关。”一直沉着脸的裴长宁开口道,他注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随即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她。
崔琰疑惑地接过来,竟是赵集的绝笔!
厚厚的一沓信笺,仓促略显潦草的字迹,可以想见留书人惶恐愤恨的心绪。
“已经确认就是他亲笔所写。”耳边裴长宁又附了一句。
赵集在信中承认了自己是先前三起命案的凶手,起因竟是十年前,王礼伙同许知侵犯了自己的妹妹赵玉桐,致使她身怀有孕,受世人唾弃,而老叫花虽未参与侵犯赵玉桐,却是替他们二人放风的帮凶。
人言可畏,赵玉桐本就不堪重负,可连自己的父母对她都是动辄打骂,最终想投湖自尽,却被赵集所救,他避人耳目,将赵玉桐藏在深山中,让世人误以为她已经死了。不想在分娩时出了意外,赵玉桐玉陨荒野,只留下一个天生患有白症的孩子。他给孩子取名“无忧”,从此,将他养在山上,自己则经常上山给他送点吃的。
孩子逐渐长大,赵集满腔的仇恨却并未被时光冲淡。可巧,那孩子攀岩走壁,偶然间发现了木羽,还因为误食而昏睡了一天一夜。从那时起,赵集便动起了复仇的脑筋。
他先是绑架了王礼,给他喂食了木羽,待到他昏迷后将其丢入赤焰湖中,如此伪造了溺水而亡的假象。过了几日又如法炮制了许知的意外死亡。又因无忧会水,便让他在湖中适当地出没,更加印证了“水鬼”的传说。
至于老叫花,赵集的岳母因受风湿的困扰,常年服药,雪上一支蒿便是他偷偷从药包里拿的,每次拿一点,根本看不出来。可他虽做了准备,但原本却是打算再拖一些时日再下手,可不曾想府衙的人竟来了焰湖镇,溺水而亡的说法很快被否决。
他利用在县衙当差的便利,打听到了不少破案的进展,知道林秋寒他们调查起了木羽,便想将目标引到老叫花身上,来个死无对证,于是偷偷将老叫花的水囊丢弃在凌云峰。
等到众人都上了山,他就一直在找机会,碰巧贾老三来找他借钱,他便利用他使了个障眼法,看起来他替贾老三付了账便离开了,实则在贾老三离开破庙后又潜入,给老叫花喂食了雪上一支蒿。
如今,他自知死罪难逃,与其接受审判,不如自行了断。
看完,崔琰心头如压着块大石头,“他是凶手吗?既是凶手,他又是被谁所杀?若不是凶手,为何又要替人受过?”她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满腹疑问。
没有人回答她,殓房内一片沉寂,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无数细小轻微的灰尘在这束光里飞舞,上浮又下落……
回客房时,已经入夜,两个孩子早就替他将院内的竹笸收进屋内,此时七仰八叉地睡得正酣。
☆、故梦难追
初夏的夜晚,已有萤火虫鸣,还不时地传来一阵蛙叫,若是抬头便会有幸看见流星划过。屋内烛光如豆,裴长宁正拧眉看着面前摊开的册子,许久便觉得有些口渴,随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他执盏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警觉地看向门外,可细听了一会,紧绷的面色便缓和下来,嘴角轻轻上翘。
门外的人脚步虽轻,但透着急切,稍徘徊后便立在门口,似是犹豫不决。终于,她还是轻轻扣了扣门。
门开了,裴长宁面露讶色,“可是有事?”
“我想问你,玉槿应当知道赵集被害的消息了吧?”崔琰开门见山。
“嗯。”
“她怎样?”
裴长宁摇了摇头,“下午到县衙见了赵集最后一面,神思恍惚,不言不语。”
崔琰低头想了下,“你们是怎么发现赵集的?”
“今早,一个自称同赵集熟识的人送来书信,”裴长宁请崔琰入座,顺手给她斟了杯茶,“就是你看过的那封,他说昨晚赵集同他在一起喝酒,分手的时候交给他一封信,再三叮嘱他今日一定要亲手交予林大人。这人当时也喝了酒,并未觉得可疑,早上酒醒了才想起不对劲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在赤焰湖发现了赵集。”
“经多方查证,此人所言不虚,信也是赵集亲笔,他自前日你瞧见离家后便没有再回去。”
崔琰并不去问他是否已经有了眉目,她知道他向来如此,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可到时候了他便能道出桩桩件件之间的联系,最让她敬服的是他总能在众人觉得一团乱麻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指出凶手是谁。
“有些事情我觉得有些可疑,可是想不太明白,说与大人,也许能帮上忙。”崔琰道出此行的目的。
裴长宁拨了拨烛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噢?崔大夫请讲。”
“我去过几次赵集的家,我觉得他对玉槿的感情有些复杂,清醒的时候在玉槿面前也是小心讨好的样子,就是打玉槿的时候,也不像是一味的撒火泄愤。”
“我同小六进山那日在出城时遇见过玉槿,当时她说要去白云观,青儿抢了她篮子里的一个青团,她说那是她一天的口粮,可今早青儿却说她最不喜青团。”
“我见过许许多多急于要怀上子嗣的女子,她们急切而焦灼,玉槿却不同,似乎她从心底里就不想,所以看上去更像是被逼无奈的样子。”
崔琰说得慢,她向裴长宁望去,不想他却听得认真,俊朗的面庞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生动,她赶忙低头,只盯着手中的茶盏。
“还有就是,青儿曾说老叫花怕见赵集,可若是赵集去杀他,他应该会有激烈的反应才是,破庙离民居和道路都不远,有动静应该会被发现的。可为什么……”
“因为老叫花怕的人并非赵集。”裴长宁瞥了眼苦于思索的崔琰,忍不住说道。
崔琰猛地抬头,“不是赵集?”
“你曾告诉我们,青儿说老叫花每次见到赵集和玉槿都怕得直躲。也许,他真正怕的是玉槿而不是赵集,只是青儿一直误以为是赵集罢了。”
虽然崔琰有了些隐约的猜测,但听他如此说,还是一阵心惊,脑中不断浮现出赵集最后决绝落寞的身影,“真、真的是她?”
裴长宁轻点了下头,此时,他虽还有些细节没有查探清楚,但对她并未有所隐瞒,“虽然还有许多问题要查,比如赵集的死,但你方才的话解了我不少的疑惑,多谢。我想,明日就会有结果。”
“赵集不是她杀的?”崔琰忍不住问。
“不像。”
案中有案!?虽然她满腹疑问,但并未再往下问,估摸着时候不早了,不想再打扰他,便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又转身问道:“大人的伤可有妨碍了?”
裴长宁微征,“无妨,”他思忖了下,终于赶在她走出房门前又开口道,“天色已晚,崔大夫还是宿在客栈吧,之前的房间还留着。”
崔琰想了下,县衙距此有不短的路程,便道了谢,在原先住的房间宿了一夜。
清早,崔琰赶到县衙,两个孩子已经起身,正在院内玩耍,无忧显然是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对青儿也很依赖。而青儿正在试图教他开口说话,不想他发出来的音调却屡屡引青儿发笑。
崔琰进屋将晒木羽的竹笸端出,屋内光线昏暗,出了门才看出不对来,“青儿,怎么少了两株木羽?”她拉着两个孩子上下打量,有些严厉地询问。
青儿被崔琰吓住,他迟疑地指向无忧,“小白……昨日天黑了,我们看你还未回来,便帮你把竹笸收进屋,小白随手拿了一株塞进嘴里,他还拿了一株给我。”
“你也吃了?”崔琰满面担忧。
“嗯。还挺甜的……”
无忧自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眼瞥见崔琰身侧的竹笸,笑着从里面拿出一株木羽,不等崔琰出手制止,他早将那晒得微干的植物吃进了肚子。
崔琰像是想到了什么,“青儿,你们吃了这东西,可曾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你看,我们两个不都好好的?”青儿调皮地转了转身。
崔琰疑惑地盯着和青儿笑闹的无忧,眉目间起了一团阴云,看来无忧在山上时经常吃这个,可明明它有强烈的麻醉作用,但是为什么这两个孩子吃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看着竹笸里一株株失了水分的木羽,根茎枯暗,叶子微微泛黄,凸显出更加清楚的脉络。
赵集的死!脑中一团迷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裴长宁昨晚说的话,想起了从赵集胃里取出的那团秽物……
客栈外,裴长宁同林秋寒正走下台阶,两个风格迥异的美男子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林秋寒玉面带笑,翻身上了马,身轻如燕,似一阵清风拂过。
同林秋寒讨人喜欢的和蔼气质不同,裴长宁沉静严肃,周身散发出不可抗的威严,令人敬而远之。他一手拉过缰绳,将要上马之际,却见劲拳微松,扭头看向长街的另一头,视线落在一抹淡蓝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