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那汉子性子本就爽利,见崔琰一脸焦急,也不卖关子,把自己知道的悉数相告,“人人都说它是个怪物,也因为这个传言,几乎没有人敢上来。可老子不怕,老子见过它,噢,也就远远瞧见个影子,它像个白色的猿猴,总是‘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说着说着,那汉子兴致便上来,说话也恢复常态,“不瞒你们,老子我还跟了它几次,想找着它的老穴,可惜,那家伙动作太快,总是跟到快到峰顶的地方就不见了。”
听那猎人说了许久,也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讯息,裴长宁同崔琰只能拜别,再往上碰碰运气。
待到他二人走远,那汉子才用手拨弄着自己设的机关,嘴里喃喃地道:“真是奇了,明明没坏啊!老子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掉进去才特地设计的,如果是人掉进去,只要沿着石壁爬上来轻轻拨一下就能打开铁网。怎么这两个人……”
金乌未起,山间的空气清润沁脾。滴滴露珠还沾在枝叶上,晶莹剔透,经衣角拂过,空留细浅的水痕。
二人向着崖顶的方向又细细寻了会,还是毫无线索。崔琰顾及裴长宁身上还带着伤,便提议放弃找寻。裴长宁略想了下,向四面环视了下,转而凝视着初初露顶的金乌,此刻正被朝霞围绕着,一副即将喷薄而出的模样。
突地,他眸中精光一闪,“方才那猎人说追过那孩子几次,每次都在快到峰顶的地方不见了,也许……”他看向崔琰,恰她也朝他看过来,“不是因为他速度太快,而是因为他到家了。”
“到家了?”崔琰向来不善推理,但她知道裴长宁在这方面是人所不及,“你是说他就住在附近?可,附近我们都找遍了……”
裴长宁眸色深沉,缓缓转身,细细察看着周边的地势。他身形笔直,坚毅刚强,如劲松般立在崖顶,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虽然对于他这种磅礴之气,崔琰早已司空见惯,此时此刻还是不由地看得微征。
只见他走到崖边,向前探着身子,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他却自若如履平地。崔琰心惊,紧紧捏着双手,亦跟着上前几步。
“应该在那。”裴长宁道,手指向一旁的崖壁。
崔琰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看见长在崖壁上的一株古松。只听他继续道:“就在那古松上面,洞口几乎被松枝掩住了。”
她这才隐隐约约看出那的确像是个洞口。“木羽!”她突然惊喜地叫出了声。
原来距离那松树不远的地方,尚有一小片木羽生长着,因是清晨,都还没舒展开来,颜色算不上青翠。
崔琰感觉身边的人微动,急忙伸手制止,不想一错手,竟将手搭在他的腕上。“不行!”她来不及生出其他情绪,只定定地摇头。上次还有绳子系着,现在可不能眼看着他去冒险,何况他还带着伤。
“无妨。”裴长宁竟向她露出安抚的轻笑,“这还不算难。既然找到了,总要确定一下是不是。”
说着,又如上次在凌云峰般只留给崔琰一个身影。她焦急地绞着衣袖,觉得时间像是止住般。晨间清冷,她却出了一身汗。
漫长的等待过后,崔琰终于见到他翻身落地,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虽瞥见他手中握着的几株木羽,却不觉欣喜。
显然,裴长宁找到的这个洞穴是天然形成的,并不大,虽简陋却整洁。那孩子此刻并不在里面,裴长宁发现洞穴里有几只瓦罐器皿,且据崔琰的描述,那孩子还穿着衣物。如此看来,这孩子不算是完全与世隔绝,至少,山下还有人跟他保持着联系。那么,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呢?
“现在怎么办?”崔琰问。
“让邢鸣带人来守着,那人一定时常来看这孩子,若守到他,想必好办得多。”裴长宁道。
“能不能……”崔琰有些迟疑,他说得不错,可医者仁心,她在意的却还是那孩子的眼睛,这可是一刻也耽搁不起的事,若一味利用那孩子牵出背后的人,她怕误了治疗的时机。所以,她想一旦发现孩子便把他带下山,而不是等到钓出背后的人。
“好。”裴长宁看出她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地应下。
崔琰心内一暖,若是真的才与他相识,她一定会觉得惊讶,可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表面上看着清冷而已。
二人皆不着急往回走,只静静并肩站着,放眼看向面前难得一见的旖旎景色。
“你信不信世间的宿命?”崔琰仰着头问,微风拂过她颊边的碎发,脸上映着金色的光。
“不信。”裴长宁侧头瞥了眼身边站着的清丽女子,头一次对自己说出去的话有了拿不准的感觉。“你呢?”他只好反问她。
“以前不信……”崔琰笑了,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就在这一刻,她知道了自己苦苦寻找的答案。
她要紧紧跟在这个人身后,直到他看到自己……
就在这一刻,初旭终于破云而出,霎时间,霞光万丈,缕缕金光透过薄薄的云雾,洒向潺流林谷……
☆、初有眉目
案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新的发现固然能打破当前的僵局,也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实则每一个发现里都包含了许多的不确定性。比如,那副白骨身份难定,且是否一定与此案相关?那个白孩子那日在白骨附近出现,是巧合还是常常如此?木羽长在他住的洞穴附近,那他背后的人是否就是凶手?
浮尸、老叫花、木羽、雪上一支蒿、白骨、白孩子……就连崔琰这个外行都隐隐觉得这一桩桩就犹如散落的珠子,只差串起这些珠子的线。
裴长宁下山后不久,便安排邢鸣带队进山守着。邢鸣办事向来缜密细致,不需要多加嘱咐,所以只简单准备了些干粮便悄悄出发了,连县衙的人都未惊动。
青儿自被小六背下山后便一直守在客栈,见崔琰回来很是兴奋,自然前头后头地跟着,就连她在房内梳洗的时候也一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直到等得蔫蔫的时候,才看见崔琰开门,他即刻恢复了劲头十足的模样。显然,他对崔琰屋里的草药、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小嘴问个不停。崔琰正处理着新采的木羽,见他很感兴趣,便细细地向他解释。
此次裴长宁并未多采,所以崔琰并未花费过多时间便处理好了。她见时候尚早,便准备出门。青儿本见崔琰要出门,更是高兴,不想听说她是要去玉槿家,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了?”崔琰疑道,“你不是很喜欢槿姨的么?”
“我是喜欢槿姨!”青儿扬眉道,很快又面露怯色,“我是、是怕赵捕快……”
崔琰哭笑不得,“赵捕快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你做什么坏事了?”
“我才没有!”青儿嚷道,“不光我怕他,老叫花也怕他……”
闻言,崔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想着若她冒然问他老叫花的事,怕是又要吓着他,便按下心中的急切,轻轻拍着他的头,笑道:“你是怕他打你槿姨?放心,我都去了几次了,他都客气有加。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不想青儿却急了:“我不是因为他打槿姨才怕他……唉,就是因为老叫花每次见了他都像见了鬼似的,弄得我也胆战心惊的。”
“我当怎么了呢,他怕你就怕啊?”崔琰笑道。
不想青儿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了看四周,向着崔琰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见她果真向他凑过来,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只告诉你噢,你可别告诉别人。老叫花以前常说,他对不起赵捕快,他还说欠了债总要还的。每次,我们看到赵捕快和槿姨,他都离得远远的。我也问他为什么,可只要我一问,他就更加疯疯癫癫的。真叫人想不通……”
青儿的话听得崔琰也是满腹疑问,可又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他这一番话倒坚定了崔琰去走一趟的决心。
刚到门口,便有东西摔地的声音自院内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嘶吼:“我打死你!打死你!你还要我怎样?”
不及细想,崔琰急急地推门而入,见到的竟是一片狼藉!曾被崔琰暗自赞叹的那小片兰花此时凌乱不堪,被拔的拔、被砍的砍,不少花朵零落在地,失去了原本的鲜活丽雅,破败的根茎连带着泥土散在花圃之外。
拳头砸在玉槿背上,她却一声不吭,眼眸紧闭,拳头亦紧紧捏成一团。
“你说!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啊……”赵集涨红了脸,此刻已经是声嘶力竭。
“够了!”崔琰叫道,她大步上前,竭力将玉槿从他的拳下拉离。
赵集见是崔琰,惊诧之余略有迟疑,最终还是收回不甘心的拳头。这次,大概是因为裴长宁与林秋寒的关系,他并未为难她。只见他身形微偻,脚步踉跄,缓缓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又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玉槿。就连崔琰这样憎恶他的人,也不能轻易断定这一眼里面所包含的仅仅是未泄愤的恨……
等到将玉槿安顿好,天色已暗下来。崔琰沿着依旧鼎沸的街道往客栈去,脚步有些沉重,心里也闷闷的。忽地成群的倦鸟自头顶越过,她抬头顺着鸟群飞翔的方向看去,残阳未尽,暮色却早已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
到了客栈,她敲开林秋寒的房门,见裴长宁亦在,显见是在商议案情。
她将青儿告诉她的话以及在赵集家所见悉数相告。
“又是这个赵集?”林秋寒眉尖微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发现?”崔琰本不欲过问,但想到那个可怜的女子,且赵集这个人带给她太多的疑惑,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喏。”林秋寒惊奇于崔琰竟对案情起了兴趣,便将先前走访医馆药铺的记录簿递给她。
“风湿?”崔琰就着灯光只看一眼,疑惑着问,“骆大娘?”
“骆大娘患有风湿病,经常在一个叫李家药铺的小药铺抓药,巧就巧在,她抓的药里就有雪上一支蒿。”林秋寒向她解释,“每一服药里的雪上一支蒿虽不多,但她服这个药已有数年,想来每一服药里取一点出来也没什么差别。”
“可这并不能说明跟赵集有关吧?”崔琰问。
“那你再看看这个。”林秋寒指向裴长宁手中正握着的案卷。
裴长宁瞥了眼林秋寒,将案卷递给崔琰。
“崔大夫发现的那具白骨,胡伯已经验过了。只能判断出是个女子,死了大概十年,死时大约二十岁左右。而崔大夫手上拿着的便是焰湖县失踪八至十五年的女子名册。”林秋寒道。
崔琰点头,年代久远的故纸微微泛黄,上面记载着一个个名字,生死难测。忽地,一个名字映入她的眼帘,看得她心头一跳。“赵玉桐?”她抬头问。
“你知道?”林秋寒颇为意外。
“嗯,”崔琰道,“听骆大娘提起过,说是赵集的妹妹,不知什么原因投湖自尽了。可是,既是自尽,怎么又被定性为失踪呢?”
“那骆大娘有没有告诉你赵玉桐为何要自尽?”林秋寒问。
崔琰皱眉,她向来对别人的隐私从无窥探之意,所以当时骆大娘向她提起时见她不甚关心,便也只说了寥寥数语。“大概是因为未婚有孕,含恨自尽……”她并未真正将骆大娘的话听进去,记得的就这些。
林秋寒轻笑,“据旧档记载,十年前,赵玉桐因与某个男子有私,正如你所知,她未婚有孕,任家人如何苦苦相逼都没有说出那个男子是谁,可在这个俗世谁能容她?有一次在和家人争执后跳入赤焰湖自尽,因为没有找着尸体,官府便定为失踪。”
话说到这,崔琰依旧不能捕捉到相互之间的联系,不禁有些怔忡。
“你在山上看见的那个孩子似乎十岁左右。”冷不防地,裴长宁说了这么一句话。
崔琰虽震惊万分,可她遇事向来沉静,面上总是波澜不惊。此刻,她扭头对上了他温和的眼,大概可以明了他们的猜测。
若那具白骨正是赵玉桐,白孩子是她的骨肉,而赵集就是与白孩子有联系的那人,他轻易可得木羽,用它杀了人,再利用自己的外甥制造了水鬼害人的假象。而老叫花便是他用平日偷偷积攒的雪上一支蒿毒死的。
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在那些扑朔迷离的久远往事里,这些人之间又存在怎样的纠葛?
这些推测并未影响到崔琰,因为这两日着实疲累,她夜间倒是睡得十分安稳。而邢鸣也并未让她失望,早间还未起身时楼下便有嘈杂声传来,心下尚在疑惑之时,就有府衙的人来请她下楼。
那孩子显然受了惊吓,情绪不稳,焦躁地向着众人“嗷嗷”乱叫,纵使他曾见过崔琰,且当时差点就要接受她的好意,可此时再见,却也将她同一般人看待。
崔琰怕他伤人,也怕他被人所伤,无奈只能给他施针,只一会,他便沉沉睡去。
既然人已经找到,就不可能再藏着掖着,自然要送往县衙看护。
崔琰知道,若是邢鸣他们不着急带回这个孩子,而是守在山上,利用他钓出背后那人,对于案件而言便是事半功倍。为此,她对他很是感激。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惊觉,上一世的时候,每次她提出请求,他都会照办,哪怕会影响案件的侦破。为什么她如今才发现……
那这是不是也说明,他对她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呢?
“能不能请人把青儿找来?”崔琰看着渐渐睡不安稳的白孩子,知道他很快会醒来,想了想,向着裴长宁道。
裴长宁稍微愣了一下,便即刻吩咐手下去办,孩子与孩子之间,沟通起来自然要容易些。
这是县衙一间客房,屋内没有旁人,静谧安宁,却闷热得很,窗户四开,偶有风吹进来,捎带的却尽是暑热之气。
“你说,他的人生竟是这样的开端,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崔琰突然开口道,话音中透着难得的无奈。
裴长宁面色稍沉,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他看向床上的孩子,在他起身前抢先挡在了崔琰的身前。
崔琰微微抿了抿嘴角,只好探着身子往前看。出乎意料地发现那孩子再次醒来后并未如先前那般焦躁,他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坐在床角,眼神弥散,似乎面前是白茫茫一片。
“你别怕,”崔琰坐在床边,“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孩子看向崔琰,眨了眨眼,白白的睫毛跟着颤动,眼珠似乎有了些神采。
正说着,青儿从门外冲进来,风风火火的,煞是兴奋,“阿琰姐姐!叫我什么事?”到底是打小走街串巷的,见床上坐着个浑身雪白的孩子,他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有些好奇地盯着看。
崔琰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安静下来,向着白孩子道:“你看,我给你找个了朋友,他叫青儿,应该跟你一般大。”
果然,那孩子对青儿似乎很感兴趣,却依旧不敢上前。青儿爬到他身边,很是熟络地问这问那,见他总是不吭声,想了想,很是大方地将手中的青团递过去,“喏,这个给你吃,很好吃的!”
出乎意料地,那孩子一手接过青团便狼吞虎咽起来。见此,裴长宁同崔琰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青儿歪打正着,倒是投了那孩子的好。
☆、又陷僵局
原本崔琰要时不时地到县衙给贾老三看诊,如今添了白孩子,更是要牵扯大量精力,所以杜恒干脆着人将紧挨着白孩子的那间客房也收拾出来给她住下。
且说那孩子在崔琰的安抚下不再抗拒,至晚间便开始配合她的医治。
白症是天生的疾病,这类病人除了浑身的皮肤、毛发是白色,眼睛还十分脆弱畏光,若平日里注意保护医治,便无大碍,可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糟糕,耽搁了太久,视力严重受损,大大加重了医治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