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与人相争一天,我母亲的事,便会被人挖得一干二净,纸是包不住火的。到时候谁还会说我裴少都,是个谪仙般的人物。人人见到我,都只会说,哦,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儿子啊……”
“整个裴家,都将颜面无光,我裴家数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等令祖宗蒙羞之事!叫我如何不恨?”
柴祐琛“哦”了一声,“狗在村里耍横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像老虎一般厉害。考都没考,说什么状元之才?”
“就算中状元又如何?三年便能出一个的,能有多了不起?关慧知还说若是让她去考,文武状元全是她的呢!街边的乞儿偶尔睡着了,也能梦见自己中了状元,娶了公主。”
“有我在的话,宰辅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你姓裴的。我站在外头,你站在里头,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光说不练的,先贤给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叫白日做梦。即是躺在床上想出来的,手脚都没有去试一下,又哪里来的脸,意难平?”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至于你说的,我凭什么高高在上?没有办法,可能我天生便生了一副高贵模样,且从不会像你一样,觉得自己下贱。”
裴少都一愣,愤怒的砸了一下门框,“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们裴家的百年声誉……”
他说着,又苦笑出声,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神仙般的模样,那样子,瞧着竟是有些癫狂。
“没有错。我是下贱,我口口声声的骂着我母亲。可到头来呢,我同她又有何不同?”
柴祐琛皱了皱眉头,“寿光哪里对你不住?”
“族中思量为了家族荣誉,我不能出仕。一来,这是我母亲造下的孽,母债子偿;二来,他们也给了我补偿。那便是替我选了一位县主,定了亲事。”
“我同寿光青梅竹马,她温柔听话,善解人意,才学品行样样都好,乃是世家眼中,妻子的上佳人选,因为身子不好,她满心满眼里都只能够看到我。”
“我甚至偷偷的想过,她注定活不长,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对我不忠的事情的,她若是人没了,我也会为她守着,她在我心中,就是最干净最美好的。”
“可是我到底流着贱人的血。寿光快要死了。族中长辈觉得愧疚难当,毕竟当初说是补偿,谁知晓寿光阳寿不昌?裴温两家关系缓和,我外祖父出面,说了温倩倩给我做填房。”
“我那时满心眼想要救寿光,果断的拒绝了。后来寿光好了……哈哈,你猜怎么样?”
柴祐琛并没有答话。
看着癫狂的裴少都,他甚至有些困倦了。除了谢景衣,他对任何人的爱情故事,都毫无兴趣。若换做以前,他误以为谢三心悦裴少都的时候,他是个人渣,还能让他愤怒。
可说到底,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仇家而已。
仇家渣,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他即便不说,柴祐琛都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裴少都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了。
“寿光像是一潭水,温倩倩像是奔腾的河。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何我的母亲,会不喜欢样样都好的父亲,转而要跟翟准的阿爹走了。”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恶心。不光是她恶心,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恶心的。我同温倩倩并未逾矩,我只是给她画了很多画像而已。”
“寿光不是蠢人,如何闻不到我身上的松香味儿。我有时候又在想,当初我父亲,他是否又是早早的就知晓了呢?为了声誉,一直隐忍着,粉饰太平。”
柴祐琛见他没完没了的说着风花雪月的事情,果断的出声打断了他。
今日止言的功课还没有做,他还有没有讲从军行,学习不可间断,再晚一些,那个懒孩子,就要在谢景衣的肚子里,呼呼大睡了。
“你并不需要同我交代这些,应当同寿光说才是。隐忍住了,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么?人与狗有何区别,那边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你恶心得很,我已经知晓了,不必一再强调。我来这里,只问你一件事而已,官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问道,我同谢三同你无冤无仇,为何会那么容易,便对朋友下狠手去。
第559章 懦夫
他这个人,生性凉薄,并不在意。
即便上辈子被裴少都所害,那也只是成王败寇,他自己个掉以轻心,技不如人罢了。
可谢景衣不同。上辈子,谢景衣是当真将裴少都看做天下第一大好人吧!是她的师父,是她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裴少都却毫不犹豫的杀了谢三。
玩弄感情,践踏真心的人,怎么死都不为过。
“为什么呢?”柴祐琛不耐烦的催促道,再墨迹下来,止言当真要睡着了。
“你帮助吴王谋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还是只能缩在阴沟里做老鼠,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之上。于你个人,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裴少都一愣,没有回答柴祐琛的话,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翟有命找到我的时候,我一开始觉得恶心,想要将他赶出去。可他让我进黑羽卫,我以为他赏识我的才华。可很快我便明白。”
“不过是想要我去给我那疯子弟弟做走狗罢了。天知道我一看到翟准,都想要吐出来。他只要站在那里,便是我母亲对我父亲不忠的最大证据。”
柴祐琛皱了皱眉头,“你将计就计,进了黑羽卫,想要哄骗翟有命,做黑羽卫大统领。待他死后,你大权在握,随便一个任务,便能杀了翟准。”
“你也不用站在朝堂之上,便可以参与朝政。可惜,有了谢三。”
这么一想,难怪上辈子,翟有命死了之后,继任的黑羽卫大统领要隐姓埋名,弄了一个傀儡放在明面上。
分明就是因为,裴少都这个懦夫,没有勇气站在朝堂之上。
“别把一切推给家族,你不过就是个懦夫罢了。”
裴少都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想到谢三也会进黑羽卫。一来,她刚救了寿光,我不想与她为敌;二来,她救过官家,且同你的关系匪浅,关系过硬,我不是对手;三来,翟准选中了她。”
“于是我便退出了。”
柴祐琛嘲讽的看了一眼裴少都,“分明就是你没有谢三有本事。”
裴少都一梗,垂下来眸来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为何谋逆,你不是清楚得很么?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官家重用新党,为了不过是集权,以前有后族挡在前头,于我世家无碍。后族一亡,尖刀指向的下一个对象,便是我们了。”
“别说官家待我不薄,把我当做下流的匠人,算是什么恩赐么?让我画佛像,画美人,难不成还要我来感恩戴德?”
“于我为何没有好处?吴王登基,温倩倩便是皇后,他是保守派,我们裴家又能再安稳五十年。而我,能做黑羽卫……”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发现听他说话的人,早就已经走到过道的门口,眼见着就要消失不见了。
“柴祐琛,你不得好死。凭什么……”裴少都嚷嚷道,顺着牢门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柴祐琛没有接话,快步的出了牢门,蹲在墙角根同狱卒说话的柴贵,忙跟了上去,一边走,还一边好奇的回头看了看。
“公子,裴画师真的谋逆了么?为什么啊,神仙般的人物,不愁吃不愁喝的,还娶了县主。多少人羡慕不来啊,神仙眷侣,又没有人骂他,也没有人扣他月钱的……”
柴祐琛呵呵一笑,“扣……”
不等他说完,柴贵立马抢话道,“当然了,他怎么着,也不会有小的我幸福的。我跟着公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有妻有子,令人羡慕!”
“尤其是公子和善又大方,从不骂我。虽然以前扣我月钱,但自从娶了美丽又贤惠的谢三娘子,连月钱都不扣了。”
柴祐琛给了柴贵一个赞赏的眼神。
柴贵松了一口气,这年头,做个小厮可真不容易。这马屁的拍得比火器还响,非常人能为!
“快些回去,止言该睡了。”
柴贵握着马鞭的手一抖,像是一根离弦的箭,飞奔而去。
这年头,不光是当小厮不容易,当个胎儿也不容易啊!尤其是有个有病的爹的胎儿,尤其不容易!经过了这般磨难的小公子,若是生出来,可不是像哪吒一般,有了三头六臂!
……
柴祐琛回到家中之时,谢景衣正披着外衣,半倚靠在床榻上看着书。
他吸了吸鼻子,影影约约的还能够闻到不远处的小炉上,飘过来的鸡汤味。
“怎么样了?”谢景衣见他进门,将书往床榻上一搁,拢了拢衣衫,站起身来。
“温倩倩将罪名都拉到自己同裴少都的身上,避免将家族扯进来。这是他们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本事,温裴两家不会伤了元气。两人死定了。”
裴少都亦是这样想的,方才从未有否定的心思。
“那寿光……唉……”谢景衣叹了口气。
柴祐琛走到床边,轻轻的摸了摸谢景衣的肚子,里头的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有力的踹了一脚。
柴祐琛咧了咧嘴,很好,还没有睡,不会耽误了功课。
“动了心思,但没有实施。不过裴少都的话,不能全信。”
再痛苦也好,再纠结也罢,搁裴少都身上,依旧是家族脸面大过天。事实真相如何,见仁见智。
谢景衣走到门口,叫了忍冬端鸡汤来,柴祐琛净了面,一边换着常服,一边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他为何要杀你我。”
谢景衣转过身来,替柴祐琛拿了净手的帕子,“有什么好问的。这也是不是上辈子,他自己怕不是都不明白。”
“但是我大约也能猜个四五六来。左右不过是我高看了自己,真当我们在他心中重要了。说到底,什么都不是罢了。”
“你说要去问,也就是在之前那个情形下,不让寿光崩溃罢了。更加不想要我去问,怕裴少都说出什么伤害到我的话来。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谢景衣说着笑了笑,“我这个人,果断得很。敌人做的任何事情,都伤害不到我。而自打我知晓他的作为开始,他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但你为我着想,我还是很高兴。”
柴祐琛勾了勾嘴角,坐了下来,端起忍冬已经舀好的鸡汤,将裴少都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谢景衣。
第560章 梦境
谢景衣只是听着,并未多说什么。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的仙人,只不过有的人藏在云山雾里,让人看不清,而她也不曾想看清罢了。
她躺在床榻上,中秋过了之后,白日虽然依旧烈日炎炎,但入了夜便开始清冷起来。
谢景衣迷迷瞪瞪的睡着,一旁的小桌上,青桔影影约约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比如入口后酸甜,这种香气闻起来,带着一股子苦涩。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长廊,一眼看过去,弯弯曲曲的,看不清楚走向。谢景衣头一回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书里头看过的,上百种的五行阵法,套来套去,没有一个能够套得上的。
在那长廊的尽头,便坐着裴少都。
新木白纸,窗户散开着,裴少都穿着白色绣着暗花的长衫,头发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在他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盘青桔。
那是为她准备的,不是给她吃的,是要她画桔。
春天里画桃李争艳,夏日里画荷塘月色,秋日里画青桔金桂,冬日里画红梅傲雪。
青桔是为数不多的,她怎么都画得不好的东西。因为这盘子玩意儿,到最后,总是进了她的肚子,她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嫌弃青桔酸得倒牙。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裴少都,因为她能够从永平侯府逃离,多亏了他。
她想,那大概是她从杭州到东京来,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她的世界里,鲜少有的一个好人。
谢景衣轻轻的走在长廊上,这条路她走过许多遍了,便是闭着眼睛,都不会撞到柱子上。多半她来的时候,裴少都都在画画,画的是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即便到现在,她也没有办法分清楚,那到底是寿光还是温倩倩,亦或许,两者都是。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糊味儿,裴少都鲜少的没有在画画。
谢景衣透过开着的窗子,看到他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瓷盆儿,里头燃着火,已经积了厚厚的灰,裴少都面无表情拿了一张画,放进了火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