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里热热闹闹的,虽然雅室关了门,但隐隐约约还能够听到歌伎们咿咿呀呀的声音。若是竖起耳朵,偶尔也会听见新来宾客的脚步声,好似永远都不会停歇一般。
翟有命即便曾是这京城里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东京城也丝毫不会为他多做任何停留。
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去,像是所有的黑羽卫一般。
待上马车的时候,柴祐琛已经在里头等着,他拿着一卷书,正聚精会神的看着。虽然有马车壁,但他鲜少会靠着,做出那等慵懒的姿态。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精神抖擞的,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你看着很累。翟准同你说了裴少都的事。”
谢景衣点了点头,听着马车外翟准飞驰而去得马蹄声,靠着柴祐琛坐了下来。
“不过是那些咱们一早想到了的事。裴少都试图拉拢翟准,但翟准这个人,你知晓的,桀骜不驯,只能奇袭智取,不可拉拢。上辈子大约是不成,被人除掉了。”
谢景衣说着,将头靠在了柴祐琛的肩膀上,柴祐琛挪了个位置,让她枕得舒服些。
要不然的话,以翟准疯魔的程度,后来不可能毫无姓名。翟老贼机关算尽,到头来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翟有命不太行了。等忙过这段时日,我要好好的歇上一段时日。刚刚重生的时候,我说要成为一手遮天的大人物。现在近在眼前了,倒觉得也不过如此了。”
翟有命一西去,谢景衣作为黑羽卫大统领,便正式出现在朝堂上,她可以去上朝,亦可以同阁老议事,简直是风光无限。
可那又如何?上辈子她同柴祐琛死了,大陈换了吴王姜和做皇帝,也照旧是大陈,动荡一段时日,又将回归平静。同样的或者不同样的朝臣,站在那里,山呼官家圣贤。
她做了黑羽卫的大统领又如何?亦如翟有命一般,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捧沙。
就像这樊楼一般,再富贵的客人,也不过是个过客。
柴祐琛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谢景衣的脑袋,“累了就歇一会。本就是拥有了就不值钱了。”
谢景衣猛的坐起了身,“啧啧,妖精现原形了,拥有了就不值钱了?这是几个意思?”
柴祐琛没好气的又将谢景衣按了回来,“谢嬷嬷的法眼盯着,哪里有妖魔敢出没?万人敬仰也好,默默无闻也罢,我们同行便是。”
“只不过我还不知晓你,待今日歇过,明日便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一条。”
谢景衣轻轻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可不是,她还没有意气风发的踩着那群糟老头子上朝,看得他们一个个的气撅过去呢!
柴祐琛见她呼吸均匀,打着盹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摸了摸谢景衣的肚子,“止言,莫要翻来覆去的闹腾了。昨儿个让你背的从军行,可还记得?”
他的话音一落,便觉得手心一动,那小家伙拱了拱,然后不动了,像是随了他娘,一道儿睡了过去。
柴祐琛拿起手来,看着自己的手心笑了笑,“小小年纪不学好,听到父亲要考校功课,竟然还装听不着躲起来。待你大了些,看如何罚你。”
马车外的柴贵,听着车厢里絮絮叨叨的声音,委实憋不住笑,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柴祐琛立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咳咳”。
柴贵无声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忙问道,“公子要吃药么……呸呸,我是说公子咳嗽,可是着凉了不舒坦?需要停车么?”
柴祐琛哼了一声,“扣月钱。”
柴贵垮了脸,他家公子,简直就病入膏肓了!想当初他媳妇怀孩子的时候,他虽然也高兴,但不至于疯魔成这样!
马车很快就到了家门口,谢景衣一下马车,便瞧见在门槛上坐着等她的忍冬,“发生何事了,怎么在这里候着?铺子里出了事?”
忍冬摇了摇头,过去扶住了谢景衣,“娘子,寿光县主来了,夫人来给您送汤水,撞见了。如今陪着她在饮茶。寿光县主着急上火的,说裴画师出大事了。”
“夫人叫我来这候着,给您提个醒儿,心里头早有准备。”
谢景衣皱了皱眉,“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的功夫,妆都哭花了,怕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忍冬说着,偷偷的窥了一旁的柴祐琛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到谢景衣的耳边说道,“夫人叫您别太霸道,让郎君难做。”
谢景衣脸上的表情都绷不住了,“柴二,你听听,你听听!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术!”
柴祐琛嘴角上扬,“我听话,不顶嘴!”
谢景衣翻了个白眼儿,这厮当真是无耻,惯是会骗人。
“我知晓了,咱们直接去罢,我心中有数。”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花厅,谢景衣还未进门,寿光县主已经红着眼睛冲了出来,“阿衣你回来了。我不知道可以寻谁帮忙,只能来寻你了。你姐夫……你姐夫……裴少都,他叫禁卫军给抓起来了。”
“那些人也不说,到底是何事,就这么把人给抓走了。我回娘家,叫我母亲去打听,这一打听,天都塌下来了。”
“我一早知晓,温倩倩是那样的人,我……我我……我不如一早下手掐死她去。他们说,他们说吴王反了,温倩倩一口咬定你姐夫也参与其中。”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对不对?阿衣,柴中丞,你们救救少都吧!他就是一个画师,从来都不涉及朝事,也没有考取任何功名。”
“他这么淡泊名利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谋逆呢?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一定是的!裴少都绝对不可能谋逆的,他……他绝对不可能谋逆的。”
第557章 裴少都
谢景衣在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寿光这个名字,当真是没有取好。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都是不幸的人。
“阿姐莫要着急。若是裴少都同吴王没有牵连,那么即便被抓去问话了,很快也会放回来的。”谢景衣说着,扶着寿光坐了下来。
寿光擦了擦眼泪,看了看谢景衣硕大的肚子,懊悔的说道,“你看我,急昏头了,刚抓你那般用力,竟是忘了你有孕在身了。你快坐下。你说得没有错,少都不可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事的,没事的。”
柴祐琛扶着谢景衣坐下了,开口说道,“吴王的确谋逆了,此案牵涉甚广,由王相公亲审。裴少都被抓,我们也是听你说了,方才知晓。”
“温家吴王,乃是有目的的联姻。裴少都是否牵涉其中,这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仔细想想,他是否同温家走得格外的近?又做了什么同以前不同的事情?”
寿光一怔,咬了咬嘴唇,发起愣来。
“我……我之前一直带着孩子,住在郊外的别院里修养身子。裴少都常去看我,虽然他沐浴更衣过了,但我依旧闻得到,他身上隐约夹杂着别的香味。”
“我同他青梅竹马,自幼定亲。不说琴瑟和鸣,那也是志趣相投。他画画,我题字,全京城里,谁不说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先前我身子不好,眼见着人就没有了,他一直郁郁寡欢,我当全是为了我。可等我这次回来,身子彻底大好了,我发现他还是郁郁寡欢的。”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裴少都,真的是淡薄名利之人……我……你们帮帮他,当初他待我不离不弃,没有道理,他落了难,我却弃他而去。”
柴祐琛拍了拍谢景衣的肩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若他当真谋逆,便是阿衣求我,我也无能为力。毕竟这案子,乃是王公主审。”
寿光县主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知晓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方才惹人着急。若……”
寿光县主说着,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与人无怨。阿衣你先歇着,我在这里搅和的你也不安。柴中丞,若是有什么消息,还望遣人给我递个信。”
她说着,对着柴祐琛行了大礼,然后又急吼吼的出门去了。
待她一走,谢景衣便重重的叹了口气。
翟氏一听,心慌的站了起身,“莫非是真的?那寿光可如何是好啊?谋逆那可是要连坐的,她虽然是县主,但已经是裴家妇……”
“阿娘莫要猜测,这事儿咱们也使不上劲儿。”
翟氏也跟着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肚子这般大了,还四处的跑。瞧你腿有些肿了,一会儿泡泡,让忍冬给你揉揉,待睡一觉了,再起来喝汤。”
“我用红枣炖了鸡汤,叫厨上煨着在,你多喝一些。我便先回去了,一会儿你阿爹该从衙门回来了。”
“唉,造孽啊,好生生的日子不过,都当王爷了,日日吃香的喝辣的不好么,要造什么反啊!真的是给他的俸禄太多,叫他不知艰难辛苦。这一回,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了。”
“还有裴少都,家中钱财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寿光又大好了,两人投契,日后再多生几个孩儿,日子还不舒坦?”
“都说京都好,哪里好了。来这里才几年啊,比我在杭州住了几十年,见过的死人都多。跟阎王爷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似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了。你快歇着去,逸天受累了,快去快回罢。”
柴祐琛给了谢景衣一个眼神,屁股都没有挨着椅子,便又扶着翟氏出了家门。
……
柴祐琛见到裴少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牢里亮起了昏暗的油灯,看得人像是有了重影,裴少都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斑驳的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裴少都头也没有回的说道,“你来了。是寿光求你来的吧。”
“自然。不然的话,谋逆就是一个死字,何须知晓为什么?”
裴少都转过身来,“这话像是谢三会说的话。是你来了倒还好,若来的是寿光或者谢三,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很多年了。你母亲那般不体面,你恨她么?”
“我很恨,恨得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的”,裴少都虽然问了,却好似并没有那么期待柴祐琛的回答。
“年幼的时候,在意过;懂事了之后,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裴少都苦涩的笑了笑,“我不如你。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满足?我的父亲,进士出身,相貌堂堂,学富五车,待我母亲,也是十分的温柔周到。”
“就像我同寿光一样。我们裴家多擅画,温家多擅书。他们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两人成亲没有多久,便有了我。你看,又有了聪明伶俐的嫡长子。”
“整个东京城里,几乎找不到比她还要幸福的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同那种没有学识的莽夫烂人搅和到一块儿去……白玉非要去猪粪里打滚,为什么呢?”
“在她做下这等苟且之事的时候,有没有为她的夫君,她的儿子,思虑过半分?她的夫君,将一辈子在族中抬不起头来;她的儿子,永远都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
“这是永远都抠不掉的耻辱,即便再怎么粉饰太平。已经发生了,便永远都洗不掉了。更何况,还有翟准,我的弟弟。一个连人都不是,像是一只山涧里的野兽的人,竟然是我裴少都的弟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裴少都说着,朝着柴祐琛的方向走了过来,双手扶在了牢门上。
“你看你,一点都不惊讶。说明这些事情,你早就知晓了。你知晓了,那等于官家,谢三也知晓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对不对?”
“翟准可笑不可笑,我不知道。可是我看你,十分可笑”,柴祐琛面无表情的说道。
“接下来你说要什么?你伙同吴王谋逆,也要怪到你母亲头上么?”
第558章 白日做梦
“官家待你不薄,整个大陈,除了你,还有哪个外臣在这宫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官家许你自由出入宫廷,皇家典籍任由你观看,年节之日,亦是从未忘记过你。”
“我们三人,也算是一道儿长大。你我虽然交情不深,但你有事之时,我柴祐琛亦未推脱过半分。你若是堂堂正正的来,还让人高看三分。”
“背地里耍阴招,像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令人作呕。别扯什么政见不同,就算官家推行新法,那也从未对保守派赶尽杀绝。”
“你若不服,朝堂来辩。何必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柴祐琛说着,掸了掸手臂上的灰尘,像是要掸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裴少都像是被扎中了心窝子一样,顿时激动起来,“你说我脏,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脏,你母亲不也同我母亲一样么?一样的贱人!”
“你懂什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同你父亲,那般脸皮厚!被人戴了绿帽,替人养了儿子,还好意思在外行走!还有你……你到底是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明明,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出来,而我不能!”
裴少都说着,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对啊,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啊!我自幼聪明伶俐,读书之时,在裴家子弟之中一骑绝尘!每一次,每一次春闱,裴家族中都会有子弟去考,我便悄悄的在家中亦写一篇。”
“写完了遮了名字,拿给族老看,谁不夸上一句状元之才!可一知道是我……眼神就变了。后来我还是写,写完了就烧掉。”
“谁不想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上。我若出仕,必为宰辅,若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科举何用?朝堂争斗,不用我说,你也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