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描述这清洁工的长相,那一字一句拼凑出了一张熟稔的面庞。
程爱粼静静凝着窗外,半晌后才幽幽出声,“他在这里,有没有碰什么东西?”
第62章
*嫁祸于人*
KELAWAI(加拉歪)港在威榔最东部, 是加拉村民的渔用港口,遍布大小渔舟。
此时夜半1点,疾风骤雨积起了茫茫海雾, 棕黑的大浪狂猛, 掀着船只大起大落。
苏平和李志金在鳖壳里对坐。
鳖壳是船下卧舱,只有方寸, 被倾泻的雨柱打得“嗡嗡”大震。所有生活用具挨挨挤挤, 无法横向摆放,便只能往高处叠加,随着骇浪浮沉, 皆摇摇摆摆。
锅碗瓢盆也在动,两人默不作声, 喝酒吃肉。桌上菜品很丰富,炸香蕉、斑兰蛋糕、冷当牛肉和辣椒鱼, 李志金吃不了辛辣,呛得红唇鼓鼓, 苏平专挑牛肉,汤汁浸得他油嘴油舌, 两人狼吞虎咽,吃得热烈。
收音机在李志金身后,“……10月15……马来西亚总理, 主要执政党马来民族统一机构……主席纳吉布在吉隆……世贸中心……第一次以巫统主席身份……主持开幕仪式……呼吁巫统党员……革以适应新的政……环境……”
李志金最不喜欢听政事。
他对指点江山的大任有种天然的畏惧感, 觉得那是巨山巨海,被裹挟在其中被大石碾,骇浪淹, 他更喜欢享受伸手就能触摸的平凡乐趣:红的金鱼,刺青的蝴蝶和女人的六趾小足。
他扭身转动旋钮, 收音机切到了《爵士工厂》,这是苏平常听的电台,暴雨不断侵袭信号,乐曲时断时续,反而有了种漫不经心的滋味。
李志金冲苏平傻乐一声,大口嚼牛肉,他扒了一半奴亚藜饭给自己,而后端着盘子递给苏平。两个男人似乎很有默契,透着饱受风霜,经历磨难后的知足感,认为过日子是用力进食,用力睡觉。
李志金把新开的药拿出来,苏平接过,也不看说明,倒出两粒随着牛肉汁吞了下去。
两人吃尽了饭菜,最后掰蛋糕把汤汁拗得干干净净,仰在木椅上打着餍足的饱嗝。
苏平兜了兜他柔软的赤子,阖眼惬意于宁静平和,他内心充满了愧疚与彷徨。恶魔们没有归还他的亲人,温润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也被净化成了碎片,他孑然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可又自由了,终于可以不拘形迹了。
他端着碗筷长盘去船边清洗。
用两桶盐水一遍遍冲刷,抠着凝结成块的污渍,洗得像小学生一般仔细。
李志金的攻击是突发的。
神色寻常,眼角纹路深邃,眯着蛮横的三角眼,蹑手蹑脚靠近苏平,而后一个健步上前,用刺网兜住对方的脑袋,豁命往鳖壳里拉。
那细绳歪歪斜斜又锋利,正好勒在苏平喉结处,一下见了血。
他背部一路蹭地,显然没有李志金的蛮力,无法做平等的对抗,被拖动的速度太快,船板上的鱼鳞破了他T恤,刮住他肌肤。
唯一灵活的是双臂,张舞着,不停抓着可攀住的物体。
他的手握住了镐子,却因船身颠簸和木桶翘起的铁皮戳伤了手背,疼得一缩,镐子掉了,食指也断了。
苏平哇哇叫,最后拽住一破烂的拖网。
拖网勾着了捕鱼器,捕鱼器拴着铁锚,铁锚坠着海……这下李志金难拉了,脚下一趔趄摔坐在甲板上,摸了把脸,甩去淋淋雨水。
他双目阴霾起来,借力于木桶踉跄爬起,从身后裤子的皮带处拔|出利斧,狠狠斩向苏平的右手,反复了两次,苏平断腕了,他哭着叫着,李志金嫌太闹,挠了挠头揉了揉眼,挺|身仰脖一挥,斧子虎虎生风,嵌进了苏平的脑额。
反抗的阻力没了,李志金把他拖进鳖壳。
15分钟后,满身是血的爬出来,立在船头抽烟。
狂风卷着他的红白背心,他痛快极了。
张着双臂猛地嗥叫两声,这是自由的风雨,他摆脱了酷刑一般的枷锁,终于可以奋勇翱翔往后的人生。
他已经想好了。
他要拉着他的蝴蝶女人去霹雳州闯荡,不做洗脚妹,去做大生意,他要做金鱼产业,把最美的金鱼用最贵的价格卖给最富有的人。
凌晨3点。
马雄飞驱车来到加拉歪港,天空像个漏底水囊劈头盖脸地浇着土地和汪洋。
Hale在副驾一手发信息,一手翻座位下的枪|械。
两人一只脚刚跨出车门,远处进港的山道间便投来隐隐约约的车灯,山道没有岔路,目的地只通向港口。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缩回车内,调整着座椅靠背,飞快仰下。
车子一熄火,港口唯一的光源就此堙灭。
葛兰开着辆桑塔纳颠簸而来,与马雄飞的车错身而过。
一拉手闸,下车张开雨衣套|上,那雨衣轻|薄,有似没有,还是淋得透湿。葛兰索性不穿了,绕到副驾,把裹着厚雨衣的程爱粼慢慢扶出来。
马雄飞拘着脑袋,透着车窗一角看葛兰扶着程爱粼径直走向其中一艘船,她走不稳,像是醉酒了,右打一晃,左打一摇,葛兰扶不住她,最后图省事,架着程爱粼前行。
海浪的澎湃让脑袋的晕厥变本加厉。
程爱粼走了两步坚持不住了,抓着船栏身子一探,哕得昏天黑地。
“祖宗,回去吧,”滂沱雨声激得葛兰只能高喊,“你要做什么跟我说,我做好吧,我去做。”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葛兰摇头。
程爱粼一翻眼,“那你充什么大头。”
葛兰急了,“你跟我保证过,我用渠道查出他的行踪,带你逃出医院你就得听我的话,你要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跟马雄飞交代,我八个脑袋都不够他毙的!”
“在这守着,别下来,”程爱粼把枪给他,葛兰自然接过,他已攻克了畏惧摸|枪的心魔。
程爱粼穿戴好手套鞋套,下进鳖壳。
逼仄的空间内挂满了花里胡哨的鱼绳结,像是斑斓的海中宫殿,苏平仰躺在睡铺上,脑袋嵌着把铁斧,脖上勒着渔网,似是条刚捕获的礁鲨。
血腥和鱼腥混杂在一起,地板滑溜,有好几处喷溅状血迹。
苏平还没死透,可也救不了了。他撑不到去医院,半路就会断气。老天在收人,人怎么能争过天。
觉察到了响动,苏平凝望着斧头的斗鸡眼缓缓向两边移,程爱粼还没走到他的视线里,所以他不知来人是谁。
“李志金换了你的药。”
“我知道。”苏平慢吞吞回答,他觉得自己喉结碎了,下|面软|蛋,上面也失了雄风,这下彻底成了阉鸡,声音糯糯,带着些女气。
“知道还吃?”
“一个家暴丈夫的妻子和一个麻木不仁的女儿,她们是恶魔才对,怎么能是人呢。我吃了药,她们才能成为妖怪,才符合常理,你说对不对,不然……不然这日子,多让人绝望啊。”
苏平有气无力,眼泪嘀嘀嗒嗒流向耳侧,“你是不是可以杀掉他。”
程爱粼两掌揉着太阳穴,强打精神,“可以,你死了就可以。”
“我是你杀人的刀。”他终于看见了程爱粼,有些愣怔,“我见过你,你来索我命了,我把你砍死了对不对,你来带我走,多公平啊。”
他这次没再见到妖魔,只有奇幻的童话王国。
银灿灿的金鱼灯,竹子编的大头蜻蜓,一个小女孩头上长满了多彩的玫瑰,烟头烫坏了桌布,焦黑的小洞变成了运动会的跳高铜牌。白色的羊头在唱威榔的民谣,黑漆的水牛在草垅间舞蹈,天使力大无穷,咬碎了恶魔,沉眠的母亲坐在相框里喝粥,被搬出了古董店,他自己挂在了月亮上,突然又沉浮在金山下,他父亲坐在绿皮火车中撕娇红的玫瑰,海上的碎阳粼粼,越来越氤氲,越来越温暖。
苏平的眼球涣散了,呼吸停止了。
程爱粼静默地看着他最后一口气缓缓喷出,苏平走马灯的一生结束了。
她在下面呆的时间很长。
葛兰焦急地在舱口原地打转,看了好几次手机时间,终于耐不住,踱步下到鳖壳。
Hale也要下车,被马雄飞一把扯住。
Hale颇为诧异,“你不着急?”
马雄飞目光垂落,“她瞒着有瞒着的原因。”
Hale拇指一举,“好心态啊,大猩猩。”
苏平断气了,葛兰被眼前一幕震撼得直打激灵,他刚要跨步。
程爱粼喝声,“别动,会留痕迹。”
“李志金杀了他。”
“不然呢,你以为我现在能抡得起斧头吗?”
葛兰望着她,一片幽暗中,鳖壳上有一个圆形小窗,能引来一抹亮,斜斜照在程爱粼脸上,像是先锋话剧里的独白场面,程爱粼本就生得妖艳,是最好的戏子面皮。
“葛兰,第一次见面时,你站在我的对立方,现在我终于把你拉到了自己的阵营里,你现在每一次失眠每一场噩梦都是我的手笔,你的母亲救不了你,但我可以,我用了一种残酷的方式教你明白人间疾苦。”
“我做了什么站在你对立面?”
“你说杀人的李志金是英雄的回归,抓捕审判的公|权是阻碍正义的撒旦,你让一个母亲跳楼了,让一个优秀的孩子得了病,让我吊死在牢房,尿得两腿都是。”
“我没有这么做。”
“你做了。”
“我现在没有这么做。”
“所以说,”程爱粼慢慢开口,“你母亲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我纠正了你,利用了你,也报复你。我至今都不确定马雄飞最终是死是活,我也没能力和Ksitigarbha(地藏)殊死一搏,我唯一自豪的就是改变了你。”
程爱粼的嗓子透着疲惫,她是真的累了。
头晕眼花常常让她有生命垂危的错觉,喉头沉沉一叹,她起身从兜里掏出了薄膜片,把李志金在医院床尾留下的指纹拓在了斧头柄上,
“Alice是我给马雄飞洗冤的礼物,现在给了你,凶徒如果毙命,皆大欢喜,可李志金如果没死,请你站在马雄飞的战线里用文字缉拿他。”程爱粼挑眼看向葛兰,“你能做到吗?”
葛兰眼观鼻鼻观心,默了一瞬,“做不到会怎么样?”
“会走不出这艘船。”程爱粼雨衣的袖口处滑出一把长刀,“李志金今夜杀了两个人,一个苏平,一个是你,他疯了,杀了Alice,杀了民众的英雄,独立记者的翘楚,他必死无疑。杀的人越多,罪名越稳,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爱粼……你想杀我?”
“可以不杀,看你。”
葛兰和程爱粼驱车离开时。
至始至终都没注意到马雄飞和Hale,暴雨遮蔽了一切视线。
Hale摘下安全带,又被马雄飞抬手一拦,“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嘬了两口烟,开伞下车,在岌岌暴雨中踏上苏平的渔舟,到了鳖壳口,迅速将全身雨水擦干。
技术组不是庸才。
地面血迹中有程爱粼因站不稳而踩踏出的小半鞋套印,这种覆盖性的擦蹭痕迹会告知所有人现场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一旦勘查定|性,案件的路径就会走向多元,天地人的作用相互一穿插一组合,那便任谁也猜不出最终的结果。
壮硕的身躯立在鳖壳中重新还原着李志金的杀戮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