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爱粼低头看表,“对表。”
Hale掐表,“8点23。”
两人同时站起,程爱粼把手递给Hale,“各就各位,行动顺利。”
Hale轻轻握住,盯着他脖颈间的碧玺珍珠链,“我弟弟会保佑你。”
李志金这几日都在大山脚贫民窟的地下笼屋里猫着。
大家蓬头垢面,大多羞口羞脚,彼此都顶着两三重身份,自保意识强烈,从不盯着对方的面容细看,对李志坚来说,是太平之地。
可他必须要走。
好几宿,李志金掐着炭笔在地上描路线,描完就蹭掉,反反复复地描,反反复复蹭,没一条满意。
直至前日,得了一瞎眼老头的指点。
说前年封锁的矿区周边有条野道,翻两座山就能到BEREK(兵房)县。
李志金当机立断,从废车场摸了辆北大鹿坎契尔的报废车停在两个街口外,囫囵修了修,准备今日上路。
从笼屋穿过劏猪房。
上车两脚油门,车子才颤巍巍地跑起来,李志金喜滋滋,刚拐入SUNGAI BAO(双溪堡),就听见“哗啦——嘭”地一声撞击,吓他一跳。
一个褴褛躬身的老太喘着粗气,她推的铲车堆砌着及人高的六七捆纸壳,这挡住了她行路的视线,铲车剐蹭到了一个嬉皮的青年。
青年头戴歪帽,嚼着槟郎骂咧咧,抬脚向铲车一踹,老太太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路这么宽,都能撞,死老太婆,跑那么快,没人送终啊——!”
老太做在地上乱舞着双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路过的学生跑向她,提着菜篮的妇人经过,抬手扔了只鸡蛋,鸡蛋没打中青年,打向路牌,“啪唧”一声淋淋淌淌,“下地狱拔舌啊!什么东西,话都不会说,缺家少教。”
一个拄杖的老头搀扶起老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青年一看苗头不对,撒腿过马路,躲避着妇人的第二个鸡蛋投射,“老东西撞我有理啊,死佬鬼——!”
路政署的署员在斜对街巡逻,一听到纷争,迅速向老太跑来,随着脚步阵阵,李志金的心头越来越惶恐,他对一切的公权制服都有一天天然的畏怯。
方向盘一打。
李志金插|进了隔壁道,向左转入过山路。
过山路直通RELAU(湖内)隧道。
洞穴的橙色光芒亮堂堂,延伸了长度的感受,他哼起了乡土小调。
奔驰了3分钟,看到了A口标牌。
李志金刚要并道,就瞧见前方的警示灯闪烁得越来越频繁,A口施工封路,只能盘道从B口出。
李志金侧头巴望着地图。
无碍,B口出就B口出,能绕山绕回来,他眯眼看,绕道的地儿叫TELAGA AYER(红毛井)。
李志金听说过很多次,但却是第一次来。
TELAGA AYER是威榔最大的租房一条街,房屋中介密密匝匝,中间夹杂着二手电子商铺,李志金突然想买一手机,可他银钱不够,又怕摄像监控,摸着下巴思索半晌,只能作罢。
商铺楼上是一片老宅,其中几栋在维修,架着钢筋。
老宅6层,一对贴着财神的玻璃窗大敞着,没开灯,暗幽幽中霍地有如神来之笔,飞出瓶550毫升的酱油。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它真的挫松了铁架。
两条钢管“噼里啪啦”往下砸落,直接扯碎了公巴中介的落地窗,玻璃炸裂弹射,和管子成了利器四处飞溅。
好在此时街面没有路人,所有的尖叫都来源于中介。
一个女人捂着冒血的额头冲出,一看那岌岌可危的架子,又畏缩地往回跑,一撇头,眼尖地看到了碎烂的酱油瓶,她明白了,放声大哭。
“刚租的铺子啊,刚填完钱的窟窿啊,都没有家底啦,谁啊缺德玩意,”女人是公巴中介的老板,哭得夸张又做作,她摁着手机号码,“报警,现在就报警,砸着人要赔,砸店了也要赔,赔!必须赔!”她向楼上高喊,声音尤其尖利,有穿云破雾之效,“赔死你!赔!赔得你倾家荡产——!”
李志金也被这动静惊了一瞬,中介就离他两个车位的地方。
对街的路人开始陆续报警,他们见女人额头涌出的热血越来越多,身子也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直往墙上倒,忙拨打999。
店员扶着老板又急又气,有壮硕的年轻员工要上楼找说法,闹闹哄哄往住宅爬楼。
围观的人也陆续相聚,李志金见状,心里没来由地突突一蹦,决然掉头,奔西而去。
他一直信任一种感受。
只要首件事情不顺畅,往后一件件似连环锁链,都不会舒心,李志金有些后悔在今日出门。
果不其然。
车子进了曼武道,又被牢牢堵住。
前面发生了追尾,本来还能客气的和谈,结果一两句恶言恶语呛起来,两车人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掌,扯着头皮和衣襟纽结成一团,后面被截堵的车跟着叫骂,一时间似鸡鸭养殖场。
“Fuck,fuck,fuck!”李志金猛力揣车,“You bastard!You bastard!”他面颊两坨铁青的横肉晃荡着,双拳下了死手,“梆梆”捶得方向盘大震。
他恶狠狠倒车。
可后面的车辆已经迎上,彻底断了他的路。
路政署的巡逻员已到现场,摩托就从他车边擦身而过,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摁住棒球帽,往下压了压,斟酌片刻,在面颊处蹭了些黄粉,他这几天都要靠化妆掩去原本的肤色,李志金将口罩重新戴起,悄默默把门一开,弃车而去。
绕过护栏。
人影憧憧的街道让他缺失了安全感,这里不是大山脚,不能再雾里看花,街面上所有的目光都敏捷而清晰。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店,这么多摄像头,李志金躁郁起来,他一心焦,双手就抖了厉害,他越发恨自己今早没爻卦,“Fuck,Fuck……”他嘟嘟囔囔蹭着墙和店铺门口走。
陡然间,李志金最敏感的背脊有了异感。
有人。
有人在用蛇蝎一样的目光尾随他。
那双眼豆子一样小,绿森森,黑黢黢,红彤彤,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颜色,只能感受到那种黏滑贴合的触感。
李志金猛地回头,不敢光明正大的仰头看,只用垂着脑袋,眸子依着帽檐向外挑。
没有人,没有蛇蝎,他凝神了良久,不敢再过度停留,扭身疾步向前。
可消停片刻后,那种油滑感又回来了。
李志金的步子慢慢迟缓下来。
糟糕,一道目光散成了一丝丝,一缕缕,从四面八方来,成了盈千累万的模样。
怎么会呢。
他愕然抬头,卖报的残废盯着他,打电话的西装人盯着他,对街抱孩的妇人盯着他……那些人的目光无情又霸道,一簇簇冰冷得蜇人。
李志金抬脚就拐进新邦商场。
临近圣诞节了,花花绿绿修剪美观的冷杉木、欧洲冬青环和眼花缭乱的礼品林林总总。
硕大的五层顶棚上是一排肥嘟嘟,神色迥异的圣诞老人木雕,由丝线高悬着。
新邦商城右侧就是巴洛克风格的圣若瑟修院,周边居民大多信仰基|督,他们提着购物袋眉开眼笑,侃侃而谈,尽是期待。
李志金的心刚要稳落,追逐他的目光便成了实体,成了一个个彪形大汉。
他撒腿跑,冲撞着购物者。
李志金骨子里一直透着股廉价的自负,他厌弃一切自己不了解的风情、环境与道理论证……他觉得自己是宇宙真理的中心,但凡自己没见过的,便是不存在,即便旁人说存在,那也是歪理,邪理,他要抨击和消灭一切歪理。
现在,这歪理成了乐曲,震他耳膜;成了人群,阻他去路,成了购物袋,凸显出他的贫穷。
多么该死,他的暴怒和戾气油然而生,后面紧追的身影又让他慌神。
没完没了的疯狂追撵。
突然有人高嚷,“杀人犯,杀人犯,他是杀人犯,通缉的杀人犯!李……李李……那个李……”
“李志金!”县署的人出现了。
一声刚落,一声又起,他的全名回荡在商城中,此起彼伏,比圣诞老人还热闹。
李志金狂奔上扶梯,从后腰皮带中扯出把P|22|9。
追他的小罗看见了,啐一声,“妈的,用的比咱们都好。”
李志金已然慌不择路。
想也未想,冲入了二层扶梯左侧的第一家商铺——莉莉丝影楼。
李志金举起把折叠椅掼进前台,两个姑娘被突如其来砸了身子,尖叫地往桌下躲避。
莉莉丝影楼是预约制,一天只接待两组新人,上午一组,下午一组。
藏黑的金丝地毯直通化妆间,通体铁锈红的廊道走得是东欧浓烈的修饰风格,墙壁上铜鎏金的相框中嵌着一对对璧人,神情肃穆端庄。
哪里是婚庆,更像是高挂的家族遗照。
那灼热浓重的色彩和一只只清冷眼睛在煽风点火,李志金的狂躁从心肺出发,蹿向上,也泄向下,头颅和脚底快爆炸了。
接待的隔间都闭着门,有老人,有情侣,有熬了六七年的夫妻妄图用照片来寻觅初心……他们眼花缭乱,沉浸在古典、清雅、法式、传统的类别中,叽叽喳喳。
李志金挨个隔门踹,那玻璃挡门像是千斤重,愣是没踹开。
他一抬眼,看到不远处的金门银门,一股子金钱元宝的诱人味儿,门是开着的,影影绰绰间,有一花枝招展的新娘正在上妆,婀娜身子似仙女聘婷,比他的蝴蝶妹更够味。
李志金冲过廊道,撞开安保,高举着枪|械扑向新娘。
化妆师正给仙女涂口红。
李志金猛地一拉扯,仙女兜了个圆弧被他箍入怀里,那口红依着惯性被歪歪曲曲拉到了仙女耳根。
李志金满意了。
他舔舔唇,挥挥汗,捋了捋油腻的发茬,将枪|口对准仙女的头颅,咧嘴冲闯进屋的警察们乐。
他从小就对自己的死亡充满了无限畅想。
他迷恋殉葬故事,觉得帝王最幸福,生前死后都有人搭伴,能齐齐整整。他也要享一次这优待,没了小蝴蝶,还有小蜻蜓,小瓢虫来彰显他的雄风。
李志金掐紧新娘。
蓬松的发丝扑在他脸上麻酥酥,心痒痒,内|裤一热,想也未想就抓向仙女胸|脯。
“李志金。”小仙女开口了。
他手在空中一顿,扭头看她,黑发中抬起了一张小脸,粉底液抹得过白,像个甩扇的艺|妓,她也猝然转脖看他,诡异的笑容慢慢皱起,粉末随着嘴咧的褶子簌簌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