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署字斟句酌,眸子里徐徐有了激赏的意味,以屠村为中心所辐射出的失踪、灭口、意外、捉鬼、杀鬼案件,看似毫无关系,却被马雄飞寻到了深层的勾连。报告中,他用词妥当谨慎,细针密缕让人看得心生敬畏,抽丝剥茧的逻辑与分析环环相扣,他早已摸清了老迈和伯尼的底子。
蔡署盘腿坐在书房内感喟,马雄飞,是个不容小觑的龙虎啊。密密匝匝的资料堆了一地,他有时会向他提问。
马雄飞窝在沙发里,回看着球赛,神思却高度戒备,滴水不漏地答复。
7个小时过去。
马雄飞未动,蔡署也未动,两个人都像入了定,回神已是晚上9点20分。
蔡署爬起来,腿已经僵麻,只能跪在地上挪,马雄飞要扶他,蔡署摆手拒绝,一路蹭到玄关,揉着膝盖抻腿,他没说话,捏了捏马雄飞的臂膀,扬长而去。
马雄飞也换了衣裤,准备去银禧花园接程爱粼。
拿起手机一看,30分钟前有通电话是布拉特打的,他为了更好的应付蔡署,调了静音。马雄飞锁门时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出了小区又拨了一次,布拉特还是没接,马雄飞刚要拨第三次,程爱粼的电话进来了,让他到银禧吃饭。
谢祥德办公室的旁边是个长桌小会议室。
一天的时间被垃圾和材料填充得乌烟瘴气。
谢祥德嫌两餐外卖滞留的浊气太冲,拒不进屋,程爱粼和葛兰的嗅觉已被酸汤同化,感受不到一丝怪味,埋首于电脑,及满桌的图纸与资讯。
程爱粼拿长笔盘着藻发,整理着工厂平面图和机械仪器组的各个方位与说明。
她手边还有厚厚一摞血液样本的文件。
惹玛村的村长上个月病逝了,代理村长顶着一咳就吐血的的残破身子,挨家挨户开了个小会,他们猛烈地哭号着,将所有的希望授权于程同学和葛老师,让他们放手去驰骋,去战斗,将血液和疾病做刀做斧,去劈破那杀人的厂子。
葛兰正兴奋地写程爱粼如何被活埋。
他双腿曲着蹲在椅上,抓耳挠腮,眼睛放着金光,添油加醋地详尽描述着原来人在窒息濒死时刻,真能瞧见那“咯哒咯哒”一帧一帧走马灯般的人生回顾。
他追问程爱粼瞧见了什么。
能瞧见什么,母亲的戏,Hale的屠刀,马雄飞的血盆大口,监狱里的咖喱鸡……程爱粼被他问烦了,眼睛也疲花,索性套上一件红色亮片的绒毛外搭,施施然登台唱一曲。
阿梅的《莫问一生》。
“谁和谁和谁之间,相识结合了患难……人和人之间,沧桑里只有浪漫,日复夜复日之间,崎岖夹杂了梦幻……”
这是她如今最真实的感触——梦幻如泡影,不接地,浮在空中,随时破散。
程爱粼演唱时刻意低哑了嗓子,透着跌宕起伏的沧桑,却又有侠气漫漫的豪壮。场下人合掌而拍,这煽起了男人们骨血中的斗志,马雄飞坐在角落的阴影中,亦被激荡得血脉起伏。
花园大闪的追光下,程爱粼是战士。
701室幽黄的小灯下,她是只蝴蝶,穿着马雄飞买的黑色绸缎裙,在镜子前转圈。
哼着《似是故人来》,眉眼也是瞧故人的姿态,透着一股放恣。她一日一夜都投身于新闻,脑子活跃得像个马达,现在脑子累了,可身子活络起来。转着转着就挂在了马雄飞身上,挂着挂着,一个成了飞蛾,一个成了火烛,扑腾在大床上。
扒裤|子时程爱粼一阵惊呼。
尖薄的刀刃滑进她掌中,割出了血珠,珠子泅在床单上,深得似梅,浅得如桃。
马雄飞托着她进厨房,消毒包扎,好在伤口不深,贴了大号创口贴,止了血,马雄飞小心翼翼把尖|刀掏出来。
“今儿谁来了?”
“新来的那个,蔡署。”
“你揣着刀见蔡署?!”程爱粼笑得乐不可支,“干吗这么防备他,你很少叫他蔡署的。”
“那叫什么?”
“叫爸,他把你当半个儿子,你把他当半个老子……顺带连着我,也占了不少好处。”程爱粼把玩着尖|刀,“他和邱姨,是唯二两个拿真心待我们的,至少在那边,是这样。”
程爱粼如数家珍,给马雄飞普及了2个多小时的父子情深,最后一个说累了,一个听累了,相互枕着沉沉睡去。
凌晨4点23分。
距离马雄飞家273公里外的文蒙村郊。
土路沿着河溪,虫鸣鸟雀伏在草间,落在树间,唧唧咋咋。
拾荒的老头对着溪河撒了泡尿,抖了抖腰腹,拽上裤链,哼着乡野调,手提一木棍。
棍头尖锐,他挥打着长草,看见塑料瓶,一扎,看见饭盒,一扎,往背篓里一甩,他还认识些野草绿叶,能入药,能卖给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一片片扎起。
年轻时扎鱼,犯过一次船难,开始畏怯大海。
现在胆子更加萎缩,只能在陆上扎废品。
看到一片白花花,老头想也未想扎了下去,噗呲一声,刚要提,却提不动。
白花花的东西重,坠着棍子,他猛一拉,拉起了一长串,定睛一看,是条腿!
人腿!
脚上有趾头!
“1,2,3,4,5。”他认真数了数,真是5个趾头!
老头一哆嗦,把长棍一撇,嗷一声叫唤,屁股落地,视线一低,他看得更清楚了,是个女人。
脑袋血糊糊,身上赤条条的女人。
老头一路向后蹭,濡了一屁股露水,挣扎着起身跑,跑不稳,摔了爬,爬了跑,跑了再摔……
他寻到人时,膝盖已经磕麻了,话也说不利落,双嘴抖得七零八落,“死……死……死了……人死……死了人!”
第44章
*她还是死在了同一日*
老头的嚎叫惊扰了文蒙村民。
他们惶惶蹚过泥水, 在天光蒙亮中套着汗衫,系着腰带往村郊狂奔,聚拢在尸体的周遭, 把长草踩得烂稀稀。
有层叠长草做屏障, 遮掩着尸身。
他们看不清,有个妇人最大胆, 拾起溪河边的长棍要打草, 她一挥腾,尸体的半边屁|股露了出来,在深浅的绿丛中似团银白的棉絮, 有男人讪笑起来,窸窸窣窣笑声成片, 一张张大嘴咧得越来越开。
妇人们心里慌急,想知道尸体的头颅面貌。
村长趿着人字拖从村口跑来, 鞋底一陷,拔|不出来了, 他跑着跑着,跑丢了左鞋, 再跑着跑着,又跑掉了右鞋,最后赤脚站在尸体旁, 给了讪笑的男人两巴掌, 踹飞了长棍,“电话,给县署打电话, 打啰没有!”
“打喽打喽!”一个矮妇举手。
村长啐了口痰,抹了把双鬓苍白的干瘪老脸, “甭管她是哪个,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说知不道!谁要是滑出一个多余的字,那就是挡了所有人的路,回去蹲板板,听见没有!”
村民的脸都肃穆起来。
一双双凶横的眼彼此交汇,警示对方,也彰显自己的忠|贞。
文蒙村隶属于脱雅县。
从县署驱车过来1个多小时。
一辆横冲直撞的面包车碾过中仑桥,冲过河溪,泥水飞溅中一阵急刹,戛然停在尸体右侧。
驾驶座上油腻的胖子一脚踹开车门,他是署长阿勒茵,舔着舌头往嘴里塞大葱和姜块,夹着公文包招呼着下属布置现场警戒。
“都退啊退啊!”下属甩着警棍驱赶村民。
阿勒茵磨磨唧唧靠近尸体,一蹲下,肚皮褶皱出三个游泳圈,他摘下墨镜,粗壮的指头把手套绷得直挺挺,揪了揪尸身的头发,那里有泥沙的结晶和血垢,他放到鼻下嗅嗅,啧,腥!
尸体趴伏在长草中。
后颅顶被砸得瘪进去,像个碎椰壳,盛着碗脑浆。身上赤条,雪白的大腿岔着,诸多蚊虫的叮咬痕迹,双手摆过头顶,整个身段像纤长的嫩叶。
阿勒茵跪在地上侧头看她脸面。
鼻子、眼睛、嘴巴纽结成了一个血球,像是被错乱了正确的排序,眼睛在鼻子上,嘴皮在眼睛上,比后脑烂得更厉害。“哕——”他食道一翻涌,胃液返流,却被生姜和葱段截停,又咽了回去,“呸……呸……”阿勒茵吐出满口辛辣,“谁!谁第一个看见的!还有村长,文蒙村的,出来!”
村长点头哈腰递烟,全然没了之前的凌厉劲儿,他装模装样围着尸体走两圈,合掌拜了拜,说从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他一把揪出个妇人,搓着她脸皮,“长官您看这颜色,您再看那颜色,再看看这双脚,和那双脚,怎么会是我们村的人。”
沿着七郎河的几个村落都是贩卖儿童女人的黑色产业链一环。
文蒙村的男女老少都是参与者,他们统一口径强调从未见过这女人。钱是天,钱是地,只要不截着钱财挡了营生,怎么都好说。
拾荒老头也给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几句话反复捣腾着说,他指了指被自己长棍扎烂的女尸脚踝,气得阿勒茵直踹他屁股,“瞎他妈扎什么扎,废物玩意儿,肉和草都分不清!”
脱雅县把尸体拉回署内。
“衣服、手机、钱包,没啦,都没啦,是什么?谋财害命。”阿勒茵大手一挥,给案子定了性,回县城就招呼地产的朋友接着舞闹,半夜才醉醺醺回县署,又揽着新来的警员打牌,他出老|千,藏牌的技巧因酒醉而拙劣,所有人都顶着夸张的笑容陪他演。
楼梯一阵“咚咚”狂奔。
甘法医僵着身子急遽地闯进来,大喘地瞪着阿勒茵,“DNA对比结果出来了,死者身份信息出来了,您……您认识她。”
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齐齐汇向阿勒茵,阿勒茵打一酒嗝,粗里粗气,“我认识?”
甘法医垮着脸,“我也认识啊。”
“你也认识?”阿勒茵吐出槟榔,“谁啊,能说是谁吗?能他妈好好说话吗。”
“威榔县县署,布曹长,布拉特。”
阿勒茵猝然起身,肥硕的圆肚带翻了一桌子的纸牌和啤酒,“谁!”
他酒醒了一半,懵了也傻了,愣愣地瞪着甘法医,“你说谁?”
“布曹长。”
“你是说,被扒光,脑袋碎了死在咱们辖区内的那具身子是阿布?阿布,骂咱废物的阿布!”
阿勒茵坐不住了。
揪着甘法医的后脖颈出了办公楼,他不敢打电话,准备亲自驾车去威榔。
威榔这敏感的地界,他一辈子都不想碰。
爬上驾驶座,一看土路全是重影,树木也在跳舞,阿勒茵扇了自己两巴掌,可月亮跟个蟾蜍似的还在水里游荡,星星也眨眼睛,他再扇嫌脸疼,忙把钥匙扔给甘法医,“开车!”
阿勒茵没来由地发冷。
看着黑黢的土道,芭蕉叶遮天,他现在连月亮也看不见了,只有车灯晕染的一方寸光芒,他把褂子糊在肚子上,怕风吹酒肚容易蹿稀。暗影幢幢的蕉叶流星般往后飞,阿勒茵眯眼琢磨,拜署死了,蔡署来了,一个月不到,权利的二把手布曹死在了自己地界,这是谁啊要泼他一身腥。
威榔啊威榔,要变天喽。
夜中0点。
银禧花园的小会议室,有酒有咖啡有ang ku kueh(红龜粿),谢祥德懒得见客,龟缩在桌前舔流心椰浆糯米球。
葛兰电脑正在视频,对面是吉隆坡《华赞报》的聚事厅。
香槟层层叠叠流泻下来,公关组、律师团、突发组、社会版和一编室的管理层都在,总编端着两杯香槟,摇头晃脑地凑到屏幕前,“都给你们订机票了还推三阻四,5天后,5天后一定站到这,我给你们发钱发奖!先替你们喝了,fanny说你俩是什么?是……啊是活财神,从天而降落在我头上。”
“钱算什么,”葛兰抖着腿跟摸了电门似的,“俗!我们程小姐说了,赢钱不如赢口碑,要做就做突发界the best of the best of the best! ”他拿起铅笔丢向正奋笔疾书的程爱粼,“对不,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