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脸。
孩子抱着包裹,在冲出门后陡然定住,在看见树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未走时,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现的孩子,愣了一会儿,继而眯起眼睛来,柔声唤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拔腿走近了,扬起脸来,将手中那包裹递上去,“拿着。”
那大芋叶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开来,孩子的手举得高高的,映之看见里面露出几个白胖的春饼来。
“给我的?”
“嗯!我记得映之哥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在里头包了你喜欢吃的菜,回山岭的路那样长,带着它就不会饿着了……”话音一落,小七就感觉双脚离地,一股温暖的气息瞬时扑面而来——华盖似的花树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双臂紧紧环绕着孩子。他将头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他独自承载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厌恶,被精怪嘲笑,但他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怎么敢把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沧桑,“我会一直记着你,带进棺材中,乃至转世。小七想,这辈子,以至今后无数次的轮回中,能在夜间给我带来光明的,便只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无言,手臂却是收得更紧了。
小七感觉自己肩头一片潮湿——听说,精怪无心,以至于无泪。倘若精怪流泪,那说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后,红衣少年一手怀抱着春饼,一手摸了摸小七的头发,尔后转身,走入那延绵的山岭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这辈子过得很好,很顺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背影已经模糊了的少年举起手来,摇了摇,意思是他听见了。
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点殷红消失于天地间,尔后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的动作牵连着腕上的银环交击,发出叮当脆响。
那个瞬间里,天地万物依旧,春雨无声地滋润着安静的青水镇,远山呈现出一片水墨黛色,近处海棠粉红米白拥挤热闹,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样了。
近处的门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抬眸朝遥遥处张望着什么。远处,一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咬着一个包裹,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密林深处走去……
——陆离使了一个小小的法诀,让他们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样说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样道了不见,理应如此不是么?
陆离抬头看向那苍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扬起微微笑意。
尾声 安魂谣
“大哥哥,你说映之哥哥现在哪里?”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气竟反常地放晴了,阳光正荣,照耀着头顶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细碎的金光来。
小蒲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仰头问。
此刻女孩正窝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男子则靠在树干上,一手枕着脑袋,闭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过头来。
陆离此刻才懒洋洋地答道,“在一个叫作‘轮回’的地方。”
“轮回?是他家乡的名字吗?那是一个镇子,还是一座城池?”
“是家乡,所有精怪的家乡。”斟酌了很久,陆离才下定义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寻到的仙草,只是此药难得,饶是擅长寻药的精怪,历经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寻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劳。这神秘的药草,对于很多精怪来说,是一命偿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伤,再去寻草,必死无疑。
“这么说,映之哥哥在那里便不会受苦了?”小蒲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那样善良的一个生灵,必然会得一个善果。
“大哥哥,自从你来了之后,阿婆好似也变了很多。她还帮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个大琉璃灯给擦干净了。虽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灯也就不发光了,但阿婆说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还看见阿婆说这话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告诉我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厉害,可以让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
沙沙沙……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细碎声响。
沉默良久,陆离才睁开眼睛来,他摘下落在孩子头顶的一片花瓣,答非所问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
“安魂谣……”
天之墨,水之浊,命陨化灰撮。
水之浊,磷骨火,野坟荒千座。
磷骨火,无居所,傍风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处,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阴阳隔,不提汝,笑靥过。
心底藏,相思诺,一棺葬,怀中卧。
故事二:《海之音》
第零章 深海
“这位小郎君,便就是这里啦!”
船家将海船停驻在一片透蓝的海域上,此刻天刚微亮,东方稍显一点鱼肚白,在素白的光线下,鹅黄色的小帆船犹如一片枯叶,轻轻飘摇在水面之上,荡开圈圈涟漪来。
“到了么?”一直懒洋洋坐在船尾的少年睁开眼睛来,朝四周望去——他似乎是外族人,穿着一身绣着水形暗纹的蟹青色衣衫,背着一个老旧的褡裢袋。他是一个生得极为秀气好看的少年郎,双眼明亮又生动,只不过任何时候,他都是困倦的,似乎很不喜欢这春日里尚是寒冷的天气。
“到了。”船家朝这一带一指,“绝对错不了,小郎君你不是渔人,看这海啊都是一样样的,但是我不一样,我在这一带跑了一辈子啦,对它比对我婆娘还要熟悉呢!”
少年听着船家的解释站起来,在他起身时,只听叮当几声好听的脆响从他脚上传来——他双脚脚踝处套着数个细窄的银铃环,银环上雕刻着精细的蛇形纹路,他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叮当声。
他抖了抖衣衫,看着这幽深的大海,片刻后道,“船家,劳烦你先在此地等我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船家见他说的奇怪,问道,“什么上来?小郎君你要去哪里啊?”然而没等他说完,就见那少年朝外纵身一跳,扑通一声,坠入海中!
船家被结实地吓了一跳,来不及思考他急忙奔向船尾,伸出脖子朝少年跳去的地方望,海水幽深,哪里见得到他半点影子?!
“小郎君!小郎君!”船家朝海面大喊起来,然而寂静的天地间,独独只回荡着他急切的叫喊声。
而在深海之下,在水流将少年包裹住的刹那,忽然有白色微光闪过,接着只听一声呼啸,一条银白色大蛇从光线里窜出来,带动了一阵激流和无数气泡。
大蛇的额心点着一抹纯白的火焰图案,下头生着一双湛蓝剔透的琉璃目。它的体形大如深海之下的无名海怪,全身包裹着纯白的火焰——那烈烈燃烧的火焰在白日是看不见的,唯有在这幽海之下,显得异常璀璨夺目。
大蛇眯起眼睛,似乎在为久违的自由而欢呼,在水中欢快地扭转了一番后,才朝那海之更深处游去……
而在海面之上,则是一片安静——方才那精彩绝伦的一幕,在海面上的船家是看不到的。
或者说,钟山之神显出本相,是凡人肉眼所不能看到的……
第一章 白石城
海边白石城是一个热闹的小城,城中人口稠密,有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渔人,也有来往做生意的外族人。镇上建有一个海上大码头,每日太阳还未升起之时,就有无数渔船出海,若运气好,还能见着来自彼岸神秘国家的船队……
——灼光抖开兽皮手卷,眯着眼睛看着手卷上幻化出的文字。
一阵凉风幽幽吹过,穿着单薄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冷,他最讨厌的就是冷!
偏偏这该死的鬼地方,初春比那冬日还要寒冷!灼光几乎将兽皮手卷撕碎。他是着了什么道了竟听信了那只笑面狐狸的鬼话!说青水镇的委托人是老人家,所托之事必定比白石城的孩子更要麻烦——那张自人世传来的书信上,署名是个来自海边白石城的孩子,却未写明要完成什么心愿。
“这种麻烦的事情还是我这个做义兄的来吧。那孩子委托的事情,说不定就是要一罐糖或是一个玩具呢,定不会累着你的。”记忆中,那个从来都是笑眯眯,说话温吞吞的白衫男子如此说道。
猛地摇了摇头,灼光决定将这个极度影响自己心情的脸给忘掉。
此刻他正行走在白石城的主街道上,两旁是挤挤挨挨的店铺,酒招翻飞,灯笼摇曳,正午时间,酒楼餐馆都已开业,铺门大开,从里面飘出香味来。还有那绸缎首饰铺子、茶馆戏楼皆是敞开着门,等待着客人前去光临。就连街道两旁的小摊位,都是热火朝天的模样,火炉里的炭火猩红,开水咕嘟咕嘟地烧着,刚刚端上的面尚且冒着热气……
灼光狐疑地四望,这白石城确实是热闹,若是能再见到半个人影的话,那便更热闹了。
——这方贸易频繁的海边城镇中,竟不见一人。
酒楼中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有的甚至已经被吃去了一半。绸缎铺子里绣花缎子摊在桌上,扯出了一半,仿佛有人正在端详着它。脂粉铺子里装着胭脂的鎏金小盒打开了,里头胭脂艳红似血。炉火不灭,吃食尚热……这城中的一切景象,仿佛在告之来人,在刹那之前,这里的百姓还在,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就如那最最普通的一日一样。
灼光的眉头不自觉地抽了抽,寂静无声的城池中,唯独他一人行走,脚踝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场面着实是诡异。
“什么鬼地方……”灼光抽了抽嘴角,尔后又自言道,“妈的,这就是个鬼地方啊。”
那召唤他而来的人,应该就在这条街道尽头的坊中。
拉了拉褡裢袋,灼光快步走上去。
这白石城临海而建,地势不高,城外建有一道拦海大堤,透过那黑色大堤看去,远处的海面一片乌青,黑云压低,有隆隆的闷雷声传来。
天气这般寒冷,再加上马上到来的暴雨,果然是祸不单行。
灼光又将陆离连同他祖上一起咒骂了几百遍,终是来到了坊中,几番折腾后,他找到了那人的居所。
同其他地方一样,院落的门虚掩着,仿佛主人刚刚挎上篮子采买,不一会儿就要回来似的。灼光在院中寻了几个来回,却不见一人,只在一处房中发现了那张召唤自己而来的纸张,上面是自己歪歪扭扭的几个丑字:已见字,宁灼光致上。
最后灼光又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院落。
第二章 上古山神
在离白石城不远的拦海大堤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普通渔民的打扮,她将背上背着的满满一筐鱼给放下来,尔后抬起头来,眼神焦急地望向海天连接之处。
天空渐渐开始下起雨来。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女孩的衣裳,但她只是将额前滴水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朝前又走了几步。
轰隆隆一声巨响。
闪电宛若一条发光的巨龙,在远方低矮的云层中窜动着,感觉不一会儿就会逼近这里。
女孩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知晓这样的天气不能站在大堤之上,无论是闪电还是海浪,都能要了她的命。
然而,女孩咬着牙齿,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抓着背篓,眼睛却还是坚定地望向海边。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雨更加大了。
白色的海浪在飓风的鼓动下疯狂地扑打在大堤上,好似有万千愤怒似的。原本还在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头顶上,遮蔽了太阳,使得天地间笼罩着一片叫人绝望的黑暗。
“哗啦啦——”巨浪猛地扑来,这次的浪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竟高过了大堤。那海水的力量何其之大,铺天盖地的巨浪直直朝女孩扑去!
女孩啊的一声惊叫,被水的巨力一推,整个人宛若一张纸片,狠狠往后仰去。
背篓也被掀翻,满满的银鱼四处散落开来。
女孩被打出了一丈有余,浑身湿透。此刻她的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不住地颤抖着,但她却再一次站了起来,焦急地看着已经狂怒了的大海。
她将手拢在嘴边,用一种嘶哑且变调的声音大声喊着,“阿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