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灵知道五十年前战乱连连,但就算那时再是流离,总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你的模样的,那便是你的夫君,小晏不是么?”
“小晏?”听闻了这个名字,老人突然怔了一怔,好像在细细回想什么似的,语调寂寂,“我老啦,终是要等不住他啦……”
“不会的。老夫人还记得那个巫术吗?杉灵是向你回过信的,此番杉灵前来,便就是要完成老夫人的愿望——您那许愿的纸张上写着,希望程萤能嫁于小晏为妻是不是?”
杉灵尚且不知小晏是谁,但她知道程萤便是面前这个鹤发老人——这老人的愿望,是嫁给一个叫小晏的人,几十年,未曾改变。
第二章 良人
世人的记忆总是那样脆弱,忘却记忆的理由有那么多种,一个法诀,一杯神酒……只是那样多的理由里,最叫人唏嘘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吧?
时间太久了,加上病症一直折磨着她,她竟忘记了先前的许多事情;他是谁?他的名字?他与自己又有怎样的一段过往?
她经常在晒太阳时疲倦睡去,再是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地,甚至忘记面前侍奉着的、面容有些熟悉的人是她的谁?
衰老和时间在一步一步地蚕食她的记忆,清醒的时候她会恐惧,她怕自己忘了他。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当子孙们都各自睡去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子爬起来,摸过桌上针线匣子,拿出金剪刀,在自己皮肉干枯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刻下他的名字来……
可笑的是,在她拼死不想忘记他名字时,她已然将他的名字忘却了一半——小晏,她只记得自己儿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并非是因为她比他年纪大,相反,她还要比他小上两岁,所以这个叫法似乎是为了表示亲昵吧?
小晏,小晏……他的全名,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是想不起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记得自己承诺过要嫁给他,这个承诺现在于她来说就如呼吸一般,再是忘不掉了。
她要嫁给小晏,程萤只能嫁给小晏。
老人摩挲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亲自刻下的“晏”字,那个字丑陋扭曲,伤口溃烂了许久才好,每逢雨天,那里便隐隐作痛。她总是习惯性地细细抚摸着那个疤痕,仿若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小晏便就站在自己身侧一般。
“小宴……”或许是身子实在是弱,老人的双眼逐渐模糊,她将杉灵的话细细思索了许久,终是思维不清地回答道,“是的……嫁给他,但不是我。是程萤嫁给小宴……”
杉灵依旧仰着头微笑着,她轻握着老人的双手,轻声道,“老夫人,杉灵可否见见那个小宴呢?”说罢,少女凝神,细细探入老人的脑海之中——在这个静谧而温热的午后,双目温柔的少女看见有紫藤花瓣飘来,铺天盖地,犹如狂风,瞬间将她们二人包裹住,无数种紫色遮蔽了杉灵的眼睛,而在紫色飘走之后,眼前的老人已然消失不见。
有声音传来。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等你长大后就给我生娃娃吧?”
“萤萤,不会有什么把我们分开的,即便是生死,你死,我就随着你一起下地狱。”
“萤萤,等我。”
萤萤,应该是她的小名吧?她的记忆中,满是他的声音,稚嫩的童声,低沉的少年声,再到稳重的青年声,满是他的声音,温柔的、高兴的、无奈的、宠溺的。
杉灵于程萤的记忆中慢慢行走着,她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能塞得如此满当,她亦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也能如此单调——那样多的记忆,便就仅仅是为了记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叫晏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小宴这个称呼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亲昵,她作为官宦之家的女儿,论礼仪来说,应该要唤他一声兄长的。
六十多年前,程家与宴家是朝中荣极一时的两个大家族。程家宗主乃是当朝太傅,两个儿子皆是朝廷重臣。宴家则是武将出身,满门良将,手握重兵。
他们两个氏族,一个是王朝的笔,一个是王朝的刀。
于情于理,两家都是世代交好的。
而那时的程萤是程氏长子与正妻所生的小女儿,程家向来重子轻女,这女儿生来便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好在富贵人家也不缺吃穿。宴安不是嫡出,但因生来聪慧,也深得当时宴家当家宴老将军的疼爱。
她和小宴,相识于一个太平盛世。
杉灵拨开程萤幼时这些华丽如锦的记忆,终是寻找了这段姻缘的源头。
最先入眼的,是满天璀璨的烟火,以及满街繁盛的彩灯。有喧嚣笑声潮水一般涌来,杉灵行走在这六十多年前的帝都城中,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旁摊贩热情吆喝,卖的有吃食、纸伞、绣品以及各色精致小玩意儿。
杉灵仰头,见街道上方有无数绳索横穿而过,上头挂满了样式各异的彩灯,多是锦鲤的样式,斑斓鳍尾,十色流苏,鲜活可爱。风吹来时,仿若在水中游动。而透过那些挤挨的彩灯缝隙,还能见到烟花四散,开出一朵又一朵艳彩。
有行人手持彩灯,有说有笑地走来,不见杉灵,直愣愣地穿透她的身体而过,杉灵习惯似的不做理会,她凭着直觉,慢慢走过长龙一般的街道,来到一处府邸后园的高墙下,墙下站着一个年龄不过十岁的小公子,玉冠束发,披着一件绣工精致的麒麟团纹紫貂大氅,五官俊俏英气,他抬着头,朝墙上伸出双手来,那小手已经冻得通红,想是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可他竟没有一丝不耐,语气软软道,“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而在墙头上,则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穿着厚厚的兔毛领袄子,她似乎很害怕,缩着脑袋,蜷着四肢,远观就如一颗蹲在墙头上的汤圆。
“可是,好高……”小女娃拧着眉,皱着小鼻子,奶声奶气道,“摔着可是会很疼的。”
小公子转目一想,立刻问,“是谁说想吃龙井茶糕和麻团的?我可是顶着被世伯责罚的危险带你出来的,若你连一堵墙都不敢跳,我便自己出去玩了!”
“可是……”汤圆依旧犹豫。
“不下来,我可就走咯?”
“别!”
眼见男孩已经转身,女娃娃一急,竟招呼也没打,瞬时就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边已经转过身去的小公子一听风声,瞬间就回过身来,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将小女娃抱了个满怀,可毕竟是孩子,小女娃又穿得厚重,因此竟没有稳当落地,他算到似的将对方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半空中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背先着地。
哎哟一声,小公子龇牙咧嘴,风度翩翩的英雄救美终是尴尬收场。
“你摔着没?!”顾不得自己,他赶紧将怀中的小圆子提了起来,前后端详检查了一番。
小圆子似乎吓傻了,小辫耷拉着,愣愣地摇头。
说来也怪,明明才比她大两岁,不论是心智还是身高,小公子似乎都要高出她那么一大截,他将小女娃的小辫子捋顺了,笑眯眯道,“那走吧,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上好的紫貂大氅一个翻飞,他已经牵起了小圆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朝巷子那头的最热闹之处跑去——那正是上元佳节的夜晚,帝都破例取消了宵禁,万家同乐,烟火亮空。
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最美好的许不是富裕人家的彩灯,最悦耳的也不是权贵名门的歌戏,而是民间那能灿烂一整夜的烟火会以及街道上百姓们嬉闹玩笑的声音。
灯火融融,烟火灼灼。
杉灵看着这一切,深觉有趣,默默跟上了上去。
两个孩子在人群中犹如两条灵活的鱼儿,在火光通明的街道上肆意穿行着。上方有遮住夜空的万盏彩灯,城中河里有璀璨通明的巨型彩船。女娃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每个小摊前都能驻足许久,小公子则耐心地站在她身旁为她解释着什么,她负责吃喝采买,什么鲜艳的面具,灵动的动物彩灯,还有香气四溢的各色小食……他就负责给钱与提物。
上元节中有许多孩子出来玩闹,三五成群,多是拿了父母给的一点碎银子同伙伴一起来的,因此他二人一起也不显得有多突兀,倒是馄饨摊的老板娘喜极了这对玉似的人儿,给小女娃的碗里多捞了几颗小馄饨。
二人玩闹了整整一夜,待小女娃已经迷糊了眼睛,含着泪水打呵欠的时候,小公子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遂将之前买的东西绑作一堆,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背起小女娃娃,缓缓朝家中走去。
“小宴,你看那人好奇怪!”忽然女娃松开了搂着小公子脖子的手,朝一灯火阑珊处指去——此刻他们已经走离了大街,光线黯淡,但女娃指去的方向处却设有一个小摊子,没有好看的灯笼照明,也没有在棚子上方系着的五彩绸带,摊子主人是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孤零零地坐在小马扎上,摆弄着面前的东西。那样一个黑暗的角落,自然引不起游人的注意,行人三三两两路过,竟没有一个人在那摊位前驻足。
“萤萤想看?”他侧过头去,轻声问。
“嗯。”
不再说话,他背着她朝那小摊走去。
小贩卖的是几盘红线。
由几个小小的粗麻袋子所装,袋口敞开,便可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发丝一般的红线。奇异的是,周遭明明没有亮光,那红绳却无光自亮,鲜艳极了。
一共有八个袋子,作一字排开,放在小贩的脚尖前,小贩则佝偻着脊背,从脏旧的斗篷下探出了两只干枯的手,那手指细长,且留着长长的指甲,十指戴满了各色宝石镶嵌的戒指。
小贩双手捻着红线,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十指翻飞,灵巧地将红线编织为一根红绳。
想是年事已高了,她的声音听来颇为喑哑,“一生命途皆坦荡。”这么自语着她拿过搁在脚边的小铜剪,从第一个袋子里剪下一段红线,编入红绳中。
“官途通达子孙盛。”剪下第五个袋中的红线编入。
“奈何老来多疾病。”这次将第二个袋中红线扯一段编入。此刻她手中已是长长的一段红绳,将红绳一剪为二,将两段红绳皆是编上绳扣,末了又道,“一生不得心上人……”
程萤听得有些迷糊,不禁问,“这位婶婶,你卖的这是什么?”
“天地牢。”
“天地牢?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信者,用以牵连宿命;不信者,只做个精巧的手环罢了。”说话间,小贩微微抬起头来,斗篷依旧是一片阴影,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小公子有兴趣买上俩环么?两根红绳,一生牵绊,可定三生情谊。”
晏安正欲拒绝,哪知程萤却欢欣地点头,“小宴,我们买一根,买一根好不好?”
晏安无奈,只得掏出钱袋,口朝下倒了倒,竟是空空如也,“钱都花完了……”苦恼了一会儿,他瞬时想起了什么,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小贩,“我用这块玉,换俩天地牢可好?”
那是他爷爷晏老将军送与他的周岁礼物,上好的玉料,通体剔透温润,乃是无价之宝。平素他都是极为珍惜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冥冥中好似有人指引一般,让他想也没想就用它换取了两根鲜亮手环。
小贩咯咯一笑,“小公子以玉换情,自然是可以的。”
说着她伸长手,露出一截绣满异域繁花的敞口袖子,她先是剪取了第一口袋子里的红线,脸朝向晏安,念道,“一生戎马征战场。”
遂剪了第二个袋子里的红线,朝向程萤道,“老来福盛兼绵长。”
“将军身毁心不死。”
“名门深闺命多舛。”
小贩将之前四个袋中的红线以此取过,自第五个开始,便好似都独独朝着程萤呢喃,“父母媒妁如白丧。”
“生死不知各一方。”
“豆蔻往事逐渐忘。”
“只到奈何述衷肠。”
将八个袋子里的红线一一编进了红绳里,在念完最后一句时,小贩已然将红绳一刀剪成两段,将绳扣编好,两段鲜红的绳子分别系在了两个小娃娃稚嫩的手腕上。
程萤试着动了动那绳环,疑惑道,“咦,好似不能脱下了?”
“这天地牢以思念为线,终生携带,火烧不去,水浸不毁,除你二人,外人不可视。若想脱去也很简单,一旦你们二人缘分消失,这红绳环便会自己落去。两个小娃娃,前路坎坷艰险,世道莫测多变,望你二人不悔此生……”
晏安和程萤的目光全全被这神秘红绳夺了去,待晏安回过神来,想要向小贩道别时,一扭过头,身侧竟是空空如也,一片漆黑,哪里再有什么小贩?!
“咦?那位婶婶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她是神仙吗?”程萤揉了揉眼睛,天真问道。
站于他们身后的杉灵默默看完了这一切。
她几番思索,终是淡淡笑了,低声道,“是……织娘?”
那是传说中极为神秘的一种精怪,只有缘人才可以遇见。纵然杉灵行走人世千百载,也未见过这种妖精。听说,倘若世人在秋冬时节遇见织娘后会遭到厄运,在春夏遇见则会有好运——只是这上元佳节处于春之初冬之末,此时遇见这传说中的古老妖精,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到底是恶报,还是福报呢?
望着那眉目清秀的小公子背着小圆子渐渐远去了,杉灵遂转身,继续朝程萤的记忆深处走去。
彼时的程家为了巩固与晏家的联盟,见晏家六郎喜欢程萤,便干脆将年纪尚小的女儿送入了晏家,将他们自小养在一处,晏家为人宽厚,竟是给予程萤家人都不曾给过的关爱,因此程萤有大半的童年都是在宴府度过的。
晏安喜欢偷偷溜出府邸去玩,回来时他一定会带礼物来见程萤,几块糕点,一盒珠翠,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叫女孩满足地将双眼眯成月牙儿。
——也许只有程萤自己知道,让她开心的不是这些小玩意儿,而是小晏的出现吧?
记忆中,春去秋来,男孩渐渐长大,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行事依旧是那样不羁。名门弟子意气风发,又有一身俊俏的功夫,已经成为帝都众多闺门小姐心中的佳偶。但这样一个眼高的贵公子,却是将平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用在了自己的青梅身上。
二人的感情愈加深厚,手腕的天地牢鲜红依旧。
在程萤及笄那年,婚事已经被双方父母提上了议程,程萤也自然而然被父母接回了自家的府邸中。
第三章 风雨欲来
十五岁,对于程萤来说似乎是记忆两极的临界点,从那之后的记忆已不是明媚绚烂的一片,它们变得浓稠深红,宛若将要干涸的血迹,竟沉重得叫人迈不开脚来。
杉灵行走于这些怪异而扭曲的记忆里,她惊异地发现,巨变的这漫漫几十年的记忆中,没有了晏安丁点儿身影。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晏、程两家还未详细谈及他们的婚事时,北方战事爆发,敌国在短短数月内便占据了东北大片江山,晏家作为武将世家,临危受命,领兵北上御敌,而作为晏家的新秀将领,十七岁的晏安将带领精兵先行,急急赶往战场。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不能好好同程萤道别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