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说转念又道:“啊,我险些上当了,昭阳总理楚国政事军务,问及案情是他分内之事,他刻意避开不提,才更加可疑。”
在他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江芈公主没有任何干系的。若不是唐姑果的证词,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公主其实就是杀人主使,所以他宁可主观地去怀疑太子槐一方。他深知自己的判断已然受了感情羁绊,理该退出这件案子,可他又没有勇气赶去向楚威王禀明真相——那样做的话,势必会令江芈公主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即使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月下表白只是要利用他,他还是不愿意看到她有事,至少在没有实证的时候如此。
他本是坚毅果决之人,一时心有所感,居然站在路门处愣神了许久。背后忽有人叫道:“宫正君。”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竟是南杉。
孟说狐疑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随即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副手,统率王宫卫士,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稀奇,忙道:“抱歉,我糊涂了。”
匆忙离开王宫,一路赶来十里铺,希望能侥幸逮到墨者唐姑果,再度确认供词。
12
拐过街角,远远见到一名穿着麻衣麻裤的男子进了客栈大门,分明墨者的打扮。孟说心中一喜,急忙赶了过去。
进来客栈,却是不见唐姑果人影。孟说招手叫过店家,问道:“唐先生人呢?”店家道:“唐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呀。”
孟说道:“刚刚不是才进来一名墨者么?”店家道:“噢,那是唐先生的同伴田先生。”
原来最早唐姑果是和一位名叫田鸠的墨者一起来到十里铺客栈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两个人很快发生了争吵,田鸠当即离开了客栈,再也没有回来。
孟说问道:“那么这田先生人呢?”店家道:“他听说唐先生不在,就从后门走了。”
孟说急忙带卫士去追。客栈的后门即是龙桥河的码头,船只来往如梭,哪里还有踪迹?
悻悻回来大堂,正遇到那赵国人主富带着随从下楼,特意停下来跟孟说打了声招呼,这才离去。
店家悄声叫道:“宫正君。”孟说走近柜台,问道:“有事么?”店家道:“这个人……就是刚刚离去的赵国人,虽然出手阔绰,却很是可疑。他给了小人很多钱,特意向小人打听王宫的事情,还有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
孟说心念一动,道:“他打听和氏璧做什么?”店家道:“他说就是好奇。小人告诉和氏璧已经被大王赏赐给了令尹,他忽然冷笑了好几声,道:‘傻子,楚国人都是一帮傻子。’”
孟说道:“他还说了什么?”店家道:“没有了,他说了那句话后就打发小人出来了。”
孟说沉思半晌,道:“你做得很好。如果他还有什么异常举动,你就告诉客栈的便衣卫士,或是直接来凤凰山屈府找我。”店家道:“是,是,小人知道了。”
13
既找不到唐姑果,又冒出个行踪鬼祟的同伴田鸠。孟说便派卫士赶去通告太伯屈盖,一旦有巡城士卒发现有墨者行迹,不论是不是唐姑果,立即逮捕。
回来屈府时,正好遇到媭芈、屈平姊弟。
屈平问道:“负责监视嫌疑人的卫士可有回报?”孟说便说了齐国质子田文府中的异样。
媭芈道:“那老者可是四五十岁年纪,一身锦衣长袍,侍从都佩着长剑?”
孟说道:“不错,邑君认得他。”媭芈道:“那人一定是田忌。我和南杉昨日在桃花夫人坟茔前见过他。”
屈平沉吟道:“田忌虽是齐国人,却早已是我楚国封君。他从江南封地来到郢都,不到王宫拜见大王,不参与云梦之会,反而去会见齐国质子,这可有些于礼不合了。”
孟说道:“屈莫敖放心,我已经交代人严密监视田忌去向。等禀报过大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媭芈道:“唐姑果还没有找到么?”孟说道:“他从昨晚离开十里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担心他已经是凶多吉少。”
媭芈道:“难道他已经被杀人灭口了么?”孟说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目下其他墨者也在四下寻找他。”
既然是卫士打扮的人出面带走了唐姑果,那么一定是楚国内部人士所为了。会不会就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进一步说,会不会就是江芈公主?公主会不会认为是由于唐姑果那一扑的干扰,才使得刺客误射中了华容夫人,所以她务必要除掉唐姑果?
几人心头各有疑问,但谁也不愿意指名道姓地说出江芈公主嫌疑重大。毕竟,她只是一个花样少女,昨日才刚刚失去母亲,失去依附,今日就怀疑她是害死母亲的间接凶手,于情于理,都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媭芈踌躇道:“也许我可以想法子试探一下公主……”
一语未毕,卫士庸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嚷道:“宫正君,天大的好消息,那刺客愿意招供了。”
孟说大为惊讶,道:“你到底用了什么刑罚,能令刺客主动求饶?”庸芮笑道:“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法子。”
原来昨夜孟说走后,庸芮命人将刺客吊起来,派人轮班守着,只要他一犯困,就弄醒他,不让他睡着,往他脸上泼水也好,鞭打他一下也好。挨到今天,他已是衰弱不堪。庸芮又命人脱掉他的鞋袜,用马鬃做成的刷子不停地刷他的脚底。刺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出,痛不欲生,备受煎熬。这一刑罚虽然没有肉体上的痛苦,却是奇痒无比,令人心悸,难以忍受。而且鞭打夹榻之类伤残肉体的酷刑到最后只会令犯人昏迷过去,但使用这种法子,犯人永远不会晕厥过去,想折磨他多久都行。那刺客既挣不开捆绑手脚的绳索,又避不开脚底传来阵阵的酥痒,“嗷嗷”叫个不停,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非但大小便失禁,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再无半分气概。到最后实在熬刑过去,终于服软求饶。
孟说闻言不免半信半疑,心道:“这刑罚虽然古怪,但那刺客既然敢当众行刺,心中定然早存了必死之念。他的眼神倨傲锋锐,一看就知道是意志坚强、威武难屈之人,如何会经受不住这类刑罚?”忙道:“且去听听他怎么说。”当即与屈平姊弟一起赶来囚室。
14
一进来房中,便闻见一股恶臭。那刺客被倒吊在房梁下,上半身衣衫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尿湿还是汗湿,身上沾有不少黄白污秽之物,情形极是凄惨,所受的折辱更是难以言表。媭芈一见之下,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孟说命人将刺客解下来,让他倚柱而坐,亲手端了一碗水喂他喝,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刺客道:“徐弱。”
孟说道:“是谁主使你行刺的?你要行刺的到底是谁?”徐弱道:“我愿意招供,但不是对你,我要见公主,江芈公主。只有见到她,我才会交代出一切。”
他饱受摧残,本来面色灰白,双眼散乱无神,委顿不堪,但一提到江芈公主,脸上立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神采,生动而真实。
孟说与屈平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刺客谁都不见,只要见公主,看来公主果然有重大嫌疑。”
孟说道:“你射死了公主的母亲华容夫人,公主恨你入骨,你要见她,等于自寻死路。你还是老实招供,我取得你的口供后,自会立即进宫禀报大王和公主。”
徐弱态度却很坚决,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
孟说转头道:“屈莫敖,我们先出去,再让徐君好好想想。”
屈平料想孟说要命人继续对徐弱用刑,他虽不赞成刑讯的法子,可案子到目前这个地步,已成僵局,也只能勉力一试,只得应道:“好。”
庸芮便指挥卫士重新将徐弱四马攒蹄地倒吊起来。两名卫士各持一把刷子,分别刷他的两只脚板。徐弱痛苦不堪,不断挣扎,身上镣铐哗哗作响,大声叫道:“我一定要见到公主!无论你们再如何折磨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孟说也不理睬,自与屈平退出门外,掩好房门。
媭芈还等在门外,上前问道:“他还是不肯说?”屈平道:“他只说了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定要见到公主才肯说。”顿了顿,又道:“姊姊,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先去吧。”
房内不断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号叫。媭芈听在耳中,也觉得难以忍受,便道:“好。”转身离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惨叫声逐渐微弱了下来,只能听见镣铐“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孟说和屈平才重新推门进来。卫士仍然在用刑,徐弱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说道:“你肯说了么?”徐弱道:“我说过,一定要见到公主。你们再怎么折磨我,也是没有用的。”
孟说道:“我如何知道你见到公主一定会交代出真相?”徐弱道:“听说孟宫正是孟胜孟巨子后人。昔日孟巨子只为对阳城君的一个承诺,便能率领墨家弟子自杀赴义。我徐弱不敢与令祖孟巨子比肩,却也知道人当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于天地之间,百折不屈,唯‘信义’二字。”
这句话说得极有豪气,孟说当即心头一凛,挥手命人停止行刑,将徐弱放下来,道:“你说得不错。好,我这就派人去请公主。”
屈平道:“不如由我姊姊去王宫请公主,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孟说道:“如此甚好。”屈平便出去安排。
孟说见徐弱瘫躺在地上,浑身上下又脏又臭,极是虚弱,心中忽然起了怜悯之意,当即命卫士去取水冲干净他的便溺,为他梳洗,换上干净的衣裳。
徐弱道:“多谢。”
15
傍晚时分,媭芈引着江芈公主来到囚室。孟说已命卫士打扫过屋子,清理了污秽,房中再无那股囚室特有的骚臭气味。
徐弱一见到公主进来,立即亢奋地挺直了身子,若不是双手被反缚在柱子上,只怕还想要招手致意。一旁卫士看到他面红耳赤、失魂落魄的样子,均猜想这人也不过是个垂涎公主美色的登徒浪子。
江芈径直走到柱子前,问道:“你就是刺客么?”徐弱微笑道:“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语气,就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淡淡的笑容,则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只是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又进一步将公主推向嫌疑的深渊。又或者,他是有意如此。
江芈有“楚国第一美女”之称,早见惯天下男子为她绝世容光神魂颠倒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眼前之人是她杀母仇人,心中气愤难平,当即上前,狠狠扇了徐弱一耳光。
孟说忙劝道:“公主,当心弄脏了你的手。”使了个眼色,一旁卫士便举鞭上前,用力抽打徐弱,直至他昏死过去。
江芈怒气稍平,道:“好了,弄醒他吧,看看他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徐弱被卫士拿凉水一泼,悠悠醒转,犹自面带笑容,道:“我下面的话只能对公主一个人说。公主,你让他们退出去。”
江芈倒也干脆,挥手命道:“你们先退下。”孟说道:“公主……”江芈厉声道:“退下!”
孟说无可奈何,只得率领卫士退出房外。等了一会儿,房中传来清脆的耳光声,大概是公主抑制不住愤怒,又在扇打徐弱。
屈平道:“姊姊以为如何?”媭芈道:“在我看来,公主根本不认得这个徐弱。”
屈平道:“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从公主的表现来看,她应该对行刺一事并不知情。也许是其他什么人因为私人恩怨要刺杀太子,也许要刺杀的是其他重臣。宫正君,你怎么看?”
孟说自然希望江芈是无辜的,从她的反应来看也是如此。可目前唐姑果的证词依旧对她不利,刺客指名要见的也是她而不是别人。一旦案情上报大王,且不说太子一方会因此而大做文章,就连按普通常理来推断,她也会作为首要嫌疑人被逮捕下狱,兴许还会受到拷掠。
孟说既沉默不语,屈平和媭芈也不再说话。房中除了低低的絮语声,也再没有别的动静,大约徐弱按之前所约定的那样,正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公主。
既然还有江芈所不知道的真相,那么就应该愈发能证明公主无辜了。可为什么徐弱又一定要单独告诉公主呢?莫非他是因为误杀了华容夫人而心怀内疚,只愿意将真相告诉公主一个人?
时光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天色黑了下来。
忽听到“当”的一声,那是刀鞘掉落地上的声音。孟说暗叫一声“不好”,踢门闯了进去,却见江芈正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全力朝徐弱刺去。
孟说大叫道:“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匕首锋锐异常,公主又用尽全身力气,刃身刺入徐弱心口,直至没柄。他哼也没哼一声,便垂头死去。
媭芈跟了进来,惊道:“公主,你……你竟然杀了他?”
江芈满脸通红,又是娇羞又是气愤,怒道:“这恶贼用言语挑逗我,要我将我的身子给他,他才会对我说出真相。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杀他么?”
孟说跺脚道:“公主,你不该这么做!”江芈闻言更是生气,道:“这贼子用恶语侮辱我,我杀了他,你非但不帮我,居然还怪我?”
屈平忙解释道:“我们根据唐姑果的口供,已经推断出大王和华容夫人都不是目标,刺客要行刺的很可能是太子。公主自身已经是头号嫌疑人,现下又杀了刺客,更难脱杀人灭口的嫌疑了。公主,你麻烦大了!”
那一刻,江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讶然道:“什么?”
第三章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轻烟般的薄雾笼罩了整个郢都城,氤氲遮盖住了流水秀丽婀娜的身影。朦朦胧胧中,蓦然生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波心中眨巴着眼睛,闪动着欢愉。东南一带的凤凰山则显出深沉的轮廓来,静谧中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01
囚室中审讯刺客的一幕当真是惊心动魄。江芈愤然离开了屈府,却没有直接回来王宫,而是带着侍从摸黑来到凤凰山北的一处两进的宅子里。这里原本是她奶娘的住处,自从奶娘回去纪山桃花村养老后,便空了下来。
两名家奴闻声迎了出来,道:“公主来了!”
江芈也不理睬,径直进来后院厢房中。屋中的房梁下高吊着一名中年男子,精赤着上半身,胸腹、后背均血肉模糊,显然遭受过反复鞭打。
江芈命家奴取出那男子口中的布团,恨恨道:“你这恶人,非但想利用口供要挟本公主替你办事,居然还敢用假口供陷害我。快说,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连喝几声,那人却始终只是垂着头。
江芈怒气难止,叫道:“来人,快把他弄醒!”
家奴端过来一碗凉水,泼在那男子脸上,他却依然不动。家奴忙将手指探到他鼻孔下,鼻息全无,这才惊道:“他……他死了。”生怕公主怪罪,忙跪下请罪道,“按照公主命令,小的们一直在轮番拷打他,没给他饮食,大约是饿死的。”
江芈怒道:“死了倒也干净。”侍从劝道:“公主,既然人已经死了,咱们还是先回宫去吧,免得旁人起疑。”
江芈便道:“将这恶人砍成八块,丢到大江中去喂鱼。”刚一转身,却见房门前站着一名高大威武的佩剑男子,正是孟说。
孟说一步跨进来,一眼认出那吊在房梁下的男子就是失踪已久的唐姑果,不由得大吃一惊,道:“公主,你……果然是你绑架了唐姑果。”
他本来就怀疑江芈昨晚月下诉情只是要利用他,此刻一见到唐姑果,愈发确认,心中自有一番苦涩滋味,暗道:“原来公主追出来对我说那一番话,只是有意绊住我,她手下才能抢在我前面到十里铺客栈带走唐姑果。”
江芈这一惊更在孟说之上,颤声道:“原来你也跟那些人一样,心里怀疑我,居然跟踪我!”
侍从和家奴拔出兵刃,一拥而上,围住孟说。
一名侍从道:“公主,到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轻易让孟宫正离开了。”
江芈大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不自量力的东西,孟说是楚国第一勇士,你们自认为是他对手么?”
侍从们面面相觑,经不住公主一再呵斥,只得退出厢房。
孟说躬身道:“臣是一个人来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大王出面,怕是也无法庇护公主,公主还是尽快离开楚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