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一时无言可对,然仔细思量对方之言,却是句句在理,当即肃然起敬,叹道:“莫敖君年纪轻轻,见识高明,才气纵横,实在可敬可畏。惟楚有才,果真名不虚传。”顿了顿,便直截了当地表明了用意,道:“请大王恕愚臣浅薄,其实臣之前提及的宝器,指的是贵国镇国之宝和氏璧。魏王派臣来楚国瞻观和氏璧,其实是要祝贺大王,因为华夏正有谶语流传道:‘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台座上的群臣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随即不约而同地望向令尹昭阳,目光中各有深意。
昭阳正回到坐席预备重新坐下,闻言亦是心头大震,当即跌坐在床榻上。楚威王似是也吃了一惊,挑了一下眼帘,但还是没有吭声。
华容夫人到底是妇人,忙追问道:“华夏当真有这种谶语么?”惠施道:“回夫人话,千真万确。愚臣好友宋国人庄子根据梦中神授著有《天下》一篇,内中也曾言道:‘郢有天下。’”
庄子名庄周,宋国人,是楚国奇人老子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也是当今楚王最仰慕的人。楚威王曾派两名大夫携带重金前去宋国,聘请庄子来楚国任令尹。大夫恳切地道:“我国大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累。深望先生欣然出山,上以为君王分忧,下以为黎民谋福。”庄子正在涡水垂钓,持竿不顾,淡然道:“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被杀死时已三千岁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位大夫君,此龟是宁愿死后留骨而贵,还是宁愿活时在泥水中潜行曳尾呢?”大夫道:“自然是愿活着在泥水中。”庄子道:“二位大夫请回吧!我也愿意继续留在泥水中曳尾而行。”以龟喻人,巧妙地拒绝了楚威王的邀请。
请庄子出山到楚国为相一直是楚威王心目中难以实现的梦想,忽听得那位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曾有“郢有天下”的预言,在场群臣无不耸然动容。就连楚威王也高高挑起了双眉,枯瘦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些许表情,似是终于从浑噩的僵态中苏醒了过来。
惠施瞧在眼中,又从容续道:“各诸侯国均为此谶语而议论纷纷。听说秦国正有意发兵攻打楚国,预备用武力夺取和氏璧。这次敝国大王派愚臣出使,一是贺喜楚国有和氏璧这等天赐吉物,二则是要提醒大王,须得加紧防范西面的秦国。”
令尹昭阳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奏请将和氏璧归还王宫,楚威王却及时摆了摆手,沉声道:“寡人知道了,多谢魏王美意。云梦之会还没有结束,使者君请暂时归座,下面还有精彩好戏。”
02
台座上的这一段关于宝器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广场上不知情的观众们的兴致。按照传统,接下来是《尸女》表演。十二对穿戴整齐的男女一齐上场,个个年轻俊美,血气方刚,相互做着各种挑逗与象征性的性交动作,情意缠绵,奔放浪漫。音乐急促而紧密,震撼人心,间以舞者身上佩饰“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舞场上充斥着浓烈的煽情意味和狂野的原始气息。大多数人看得面红耳赤,亢奋不止。
但这也才仅仅是云梦之会的开场,《尸女》表演结束后,才是云梦之会①的真正高潮——春社交欢。先秦时期的楚国没有男女大防,也没有什么性禁忌,适龄男女可以自由约会,欢娱交媾,而云梦之会则是为大众提供一个定时定点的公开性的社交节日。等到高唐观祭社典礼结束,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青年男女各自四散开来,择偶野合,尽情纵欲狂欢。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在溪涧边,在山林中,情人们或秉兰以游,或相赠香草,欢歌曼舞,幽会交合。春水涣涣,乱花迷眼,情怀若诗,佳期如梦。
①“云梦之会”是人类由原始群婚向对偶婚、个体婚转化过程中,乃至这个过程完成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存在的一种普遍性文化现象。当时非但楚国,华夏诸国如齐国、宋国等均有类似的野合习俗。《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干宝《三日记》则谓颜氏女“征在生孔子空桑之地”,即孔子也是桑林大会后的产儿。
然而,就当楚威王扶着华容夫人起身,宣布春社交欢开始,众人正争相往南、北两道下山时,变故发生了。一名站在北首的青衣男子趁乱挤近西首台座,变戏法般地从长袍下取出一具精巧的弩器,弩槽中早已扣好一支弩箭,径直端起来瞄准台座正中的王座。
此刻正值散场,是广场上最纷纷扰扰的时候,卫士们早放松了警惕,一些人正稀稀拉拉地朝高唐观东大门赶去,预备护送楚王进台馆歇息。直到那青衣男子扣动弩机,侍立在楚王身后不远处的副宫正南杉才惊觉到异样,大喊了一声,飞身奔了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世事往往奇妙得很,就在弩箭离弦的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一个褐色人影从旁侧扑了上来,将青衣男子连人带弩扑倒在地。弩箭虽及时射出,却被褐色人影那一扑之势带得偏了准头,正好射中楚威王左侧的华容夫人的腰间。
因为先王楚宣王在位整整三十年,楚威王四十余岁才继承王位,迄今不过十年时间,执政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功绩赫赫,先后大胜齐国、魏国、越国,又大力开拓西南,使得楚国疆土东至于海,西包巴蜀,南极牂柯①,达到全盛时期。但这一年来他疾病缠身,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的敏锐和英气,当看到最心爱的华容夫人软倒在自己脚下时,竟然呆住了,全身发凉,浑然不知所措。
①巴国:今四川川东地区。蜀国:今四川川西地区。牂(zāng)柯:在今贵州境内。
卫士和大臣们潮水般簇拥了上来。扈从楚王的宫正孟说极为精明能干,生怕刺客还有同党,混乱中会再度行刺,忙大声命道:“快来人,先护送大王进去。”
孟说一边请司宫靳尚和司马屈匄护卫楚威王进去高唐观,一边指挥卫士擒拿刺客,封锁广场。因为事关楚国内政,又派人护送魏国使臣惠施和诸国质子先行下山。
王宫医师梁艾上前查看伤势,将华容夫人身子放平。那支弩箭斜向上射中了她的腰腹,几近穿透,已经没得救了。她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就此断气,双眼犹自瞪得滚圆。
江芈公主捂紧嘴唇奔了过来,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情形。巨大的恐惧和惊愕令这位尊贵的公主花容失色,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公子冉愣在一旁,牙齿发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既不敢看母亲的尸首,便只能习惯性地依附姊姊,死死抓住江芈的手臂。
公子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吓得哭出声来,大声叫道:“娘亲!我要娘亲!”
熊槐十一岁就被立为太子,是一个狂妄自大惯了的人,从不善于掩饰感情,忽见有意与自己争夺王位的最大对头突然莫名被射死在眼前,惊讶之余,也多少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气来。
令尹昭阳看在眼中,忙走过去低声提醒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外人也许会怀疑刺客是受太子指使。当此之机,太子千万要安抚好公主才是。”
昭阳的夫人南娟与太子正妻南媚是亲姊妹,因而他和太子是连襟关系,素来荣辱与共。
熊槐会意过来,忙正正衣襟,收敛笑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上前命道:“孟宫正,南宫正,这里的事交给你二人处置。我和令尹先进去看望父王。”孟说、南杉一起躬身道:“臣遵命。”
熊槐这才上前牵起江芈的手,假惺惺地劝慰道:“江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的好,冉弟和戎弟都还需要你这位大姊照顾呢。”
江芈却是毫不领情,冷笑一声,道:“这下不是正称了太子哥哥的心意么?”决然甩开了熊槐的手,转身朝高唐观里跑去。
熊槐知道这妹妹年纪虽轻,却是智计百出,华容夫人那方的人均是唯她马首是瞻,猜想她多半是要到父王面前抢先告状,急忙追了进去。公子兰、公子冉、令尹昭阳等人略微愣了一愣,也争相跟了进去,只有公子戎还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孟说示意卫士抬走华容夫人的尸首,走过去牵起公子戎的手,温言道:“公子别哭了,华容夫人虽然离开,却是去了天上。”
公子戎哭道:“我要娘亲,我也要去天上。”孟说道:“眼下还不到时候,这里太乱,臣先派人护送公子进去。”招手叫过王宫医师梁艾,命他带公子戎进台馆歇息。
03
那青衣刺客早已被卫士擒住,牢牢捆缚在一边。孟说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行刺的?这里可还有你的同党?”
刺客约摸二十余岁年纪,神色甚是沮丧,大约为未能射死真正的目标楚威王而懊恼,听到孟说出声盘问,立即露出鄙夷之色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卫士缠子是个赳赳武夫,脾气耿直急躁,见刺客强硬,不肯回答宫正的问话,当即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他十几个巴掌。那刺客鼻孔、嘴角流出了血,脸颊青紫,肿得老高,却仍然不肯屈服。
一名卫士奉上刺客所用的兵器,禀道:“宫正君,这刺客用的是韩国的弓弩,说不定他是韩国派来的刺客。”
之前秦国出兵攻打韩国,韩国本欲献城与秦国讲和,然后两国联袂攻打楚国。楚威王用令尹昭阳之计,假意援救韩国,令韩国与秦国绝交,之后又拒不发兵,结果韩军大败,被迫臣服于秦国,韩国太子韩仓也到秦国做了人质。韩宣惠王深恨楚国背信弃义,因此而派出刺客行刺楚威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广场上尚滞留了不少民众,好奇地围过来看热闹,闻言纷纷指斥韩国国君手段卑鄙低劣。却有一人嗤笑出声,道:“这韩国人是不是也太笨了,派人行刺还要带上自家的兵刃,好让人知道刺客的来历身份么?”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高鼻厚唇,面黑有光。
孟说扈从楚王多年,自有一番阅人之能,见这男子意态飘逸,有气雄万夫之相,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足下是谁?听你口音,应该不是楚国人。”那男子一点也不慌乱,悠然答道:“我是赵国人,姓主名富,是个商人。”
孟说虽然半信半疑,但眼下要办的事极多,一时不及细细盘问那主富,命人先将刺客押下。
扑倒刺客的褐衣男子也被卫士扣留在一旁。孟说走到他面前,见他神态安详,穿着一身极粗糙简陋的褐麻衣裤,脚穿草鞋,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墨者?”
那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在下墨者唐姑果。”随即朝孟说躬身行礼,道:“腹巨子命我代问宫正君安好。”
墨学跟儒学一样,是当世显学①,风行天下。它反对儒家的“爱有差等”,提倡兼爱、非攻,主张以兼易别,使天下兼相爱,竭力反对战争,认为攻伐是天下之巨害,理想是“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者奔走于烽火中,抑强扶弱,虽枯槁不舍,由于富有牺牲精神,最讲究信义承诺,在人们心目中有良好的形象,深受尊敬。墨家在各国均有不小的势力,其首领称为“巨子”,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腹巨子即是指现任巨子腹。
①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儒、墨同遭焚书之祸,骤然衰落。不同的是,汉代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一跃而为官方哲学,统治中华民族两千余年。而墨学则在汉初由衰而亡,成为“绝学”。
孟说本人虽不是墨者,却是墨家第三任巨子孟胜的孙子。当年孟胜与楚国贵族公子豫友善,公子豫被楚悼王封于阳城,又号阳城君①。楚国一向不欢迎墨者,大力排斥墨学,仅仅是因为墨家第一任巨子墨翟曾与公输般论战,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但阳城君却极欣赏墨家道义,接墨家巨子孟胜和弟子到阳城居住,待若上宾。
①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封君是指国君把县或邑赏赐给有功的文武功臣或王室亲贵,受封者即以受封地名称为“某君”或“某侯”(也有不以地名而另为名号者),如商鞅封于商,称为“商君”。封君在封邑内只收租税,没有行政司法权。
当时楚悼王任用卫国人吴起为令尹,进行变法改革,虽有富国强兵的功效,却大大损害了贵族们的利益。阳城君衔恨吴起入骨,等到楚悼王一死,便借回郢都吊唁之机,联络楚国贵族,预备杀死吴起。吴起进宫治丧时,受到阳城君等人的围攻,情急之下,躲到楚悼王的尸首边。贵族们一拥而上,射杀了吴起,并将他车裂肢解。但在围杀过程中,也有许多贵族的箭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
按照楚国法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楚肃王即位后,遵照律法诛杀了所有射王尸者,罪及其三族,因此而被夷宗的贵族多达七十余家。阳城君虽侥幸逃脱,但由于封地阳城被楚肃王收回,只能走上流亡之路,从此下落不明。
阳城君离开阳城时,授予孟胜符节,任用其镇守封邑。面对赶来阳城接收的大军,孟胜没有率领墨家弟子们逃走,远离楚国的是非纷争,而是选择了舍生取义。他告诉弟子们说:“我们与阳城君有约,答应为阳城君守国,而今阳城君已逃,封国被收,凭我们的力量又不能改变现状。只能以死殉义。如果不死,那么从今以后,人们寻求严师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贤友一定不找墨者,寻求良臣一定不找墨者。换句话说,不死就是不义。”由此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包括巨子孟胜在内的一百八十三名驻守阳城的墨者均举刀自刎而死。
孟胜死难之时,其子孟卯尚在襁褓之中,躲过一劫,在楚国民间长大,虽然后来为墨家巨子田襄子寻访到,他却不愿意再成为墨家的一员,而是加入了楚军,因作战勇猛积功升为将军。他的儿子孟说成人后更是武艺高强,顺利当上了王宫的宫正,成为楚王最倚重的卫士统领。据说他力大无穷,一人即能举起高唐观前的云纹酒禁,所以又有“楚国第一勇士”之称。
孟胜蹈义赴死的壮举虽为天下人称赞,但因为某种原因,却是孟卯父子不愿意多提的一段往事。尤其孟说见唐姑果目光意味深长,似是有意提及自己是墨家巨子的后人,弦外有音,心中多少有些警觉起来,当即道:“孟某有公务在身,职责所在,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原谅。”沉下脸来,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道:“先生如何会凑巧在此处出现?莫非你也对云梦之会有兴趣?”
唐姑果淡然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人,适才看到刺客行刺也只是凑巧。”轻叹了一声,道:“可惜还是发现得晚了,不然国君夫人也不会死。”
孟说心道:“自从楚国排斥墨家,墨者中心从楚国迁往秦国,当今巨子腹更是秦惠王的座上宾。传说墨家大不同于往日,已被秦国控制。墨者个个都是有为之身,唐姑果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纪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他及时扑倒了刺客,救了大王一命。”他也是个慷慨豪迈之人,当即谢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正要开口询问唐姑果所寻找的人是谁,一名卫士匆匆地奔过来禀道:“大王命宫正君带刺客进去问话。”
唐姑果忙道:“宫正君先忙公事,我可能要在郢都滞留一段时间,希望还有见面的机会。”孟说道:“好。”命人放唐姑果下山,自己和副宫正南杉一起押着刺客进来高唐观。
04
高唐观是一组园林建筑。正东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木匾,上面书写着“高唐观”三个红色大字,字体笔画劲挺,落笔起笔锋芒毕露,华藻流丽。
台馆主体建筑有前、中、后三处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结构,依山势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自然和谐,幽美恬静。其中前殿地势最低,殿堂却是最深最阔,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宴饮。
到了殿外,孟说等人一起脱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视为不洁净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惯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将鞋履脱在阶下,否则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风瘫痪,无法行走,赵国人梁艾来到王宫,称有办法能医治楚王。进入大殿时,他有意不脱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来。事后才知道梁艾是以气激来治瘫病,他由此成为楚王的座上宾。
前殿台阶下有不少只鞋履。履的形状基本上是男圆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面上涂着黑漆,鞋口与鞋帮儿处用绵面,鞋底用麻线编织,从中向外缠绕数十圈,舒适而轻便。也有华贵的丝履,固定鞋子的缨带是金丝鞋带,鞋口纯边装饰着珠玉,华丽之极。
楚国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个个跣足①而立,神色肃穆。楚威王刚服下医师梁艾奉上的汤药,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有生气,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①跣(xiǎn):光着脚,不穿鞋袜。古人以跣足为至敬。
刺客被卫士粗暴地扯脱鞋袜,光脚带到殿中跪下。孟说大致禀明了经过。
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只森然问道:“是谁派你来行刺的?你若肯说实话,寡人可以饶你一命。”
他虽然年老病重,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刺客只是垂眼凝视面前的地面,恍若未闻。孟说喝道:“大王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
卫士缠子见他依旧沉默,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令尹昭阳道:“这应该是韩国的弩器,会不会是韩国国君派来的刺客?”大夫景翠却不同意,道:“韩国弓弩驰名天下,任谁都能一眼认出。如果真是韩国大王派人来行刺,一定不会使用他们本国的兵器,这样不是太明显了么?”
司马屈匄也道:“不错,是这个道理。而今楚强韩弱,韩国又新败于秦国,绝不敢轻易招惹楚国,岂会用行刺的手段?”
自从吴起变法失败、七十余家贵族因箭射王尸被诛杀后,昭、景、屈就一跃成为楚国最有势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芈姓王族,如昭阳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谥号“昭”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门户,无非是要确立国君长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执掌国政,屈氏掌握兵权,实力大致相当,景氏稍弱。
昭阳心道:“难道我没有想通这一点么?大王也一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径直问刺客背后主使是谁,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太子。华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请求立她的亲生儿子公子冉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强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无论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景大夫和屈司马说的都不错,理是这个理,但也许这正是韩国人巧计所在,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这样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韩国的兵器行刺。”
公主江芈痛惜母亲惨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脚边饮泣,闻言抬起头来,问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杀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亲?”
这话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那么他确实极有可能是韩国或其他敌国国君所派。行刺事件发生后,人人均本能地以为行刺对象是楚王,华容夫人不过是替死鬼,所以宫正孟说的第一反应是派卫士护送诸国质子和魏国使臣惠施下山,实际上是担心这些人跟刺杀有干系,要将他们先行软禁监视起来。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标就是华容夫人本人,那么背后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敌国了。问题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扑,到底有没有真正影响到弩箭的发射方向?
孟说也是精干果决之人,经江芈公主一语提醒,立即招手叫过卫士缠子,命他带人去追捕唐姑果回来对质。
令尹昭阳一时愣在了当场。他本是武将出身,靠多年累积军功才升为令尹,对政治争斗之类不是特别在行,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终被华容夫人一派压制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公主的话,径直走到刺客身边,喝问道:“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要刺杀的对象到底是谁?”
那刺客始终不发一言。昭阳便使了个眼色,两名卫士走上前来,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
江芈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杀人灭口么?”昭阳脸色一沉,不悦地道:“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江芈道:“难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么?”
楚人本就有“俗剽轻,易发怒”的传统,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来骄横,近年来因在父王面前失宠才勉强有所收敛,虽然事先得到连襟昭阳的嘱咐,尽量保持沉默,但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道:“江妹,我体谅你刚刚失去至亲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江芈道:“太子哥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么着急站出来,是有谁踩到你的尾巴了么?”
熊槐登时大窘,愤恨不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南杉是群臣中最先发现刺客的人。他当时站在楚王斜后面,亲眼看见刺客端起弓弩,对准了台座正中。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理所当然地认为刺客的目标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来说明事实,为两位姊夫解脱困境。但南杉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弩箭射出后劈空呼啸而来,并没有看到刺客何时扣动的弩机。他为人谨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扑是否真的影响了刺客发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轻易出面,以免旁人怀疑他有为姊夫护短的嫌疑,因而只是沉默着。
江芈话中暗示的意味实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标当真是华容夫人,任谁都会怀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接话。楚威王除了开始问过刺客一句话,再也没有张过嘴,只是如木鸡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闹争执仿佛成了虚无。
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大一会儿。莫敖屈平又站了出来,道:“华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紧的却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准,将刺客交给臣处置,臣有法子让他开口招供。”
屈平适才在台座上向魏国使臣惠施力陈贤臣为楚国之宝器,语惊四座,令人击节赞赏。然而讯问刺客不同于应对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称有法子令桀骜难驯的刺客开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
司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执掌楚国兵权,是朝中重臣,对太子槐和华容夫人一派争夺储君之位心如明镜,暗中揣度这次刺杀事件背景极为复杂,万一真的像江芈公主所暗示的那样,牵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烦大了。他素来爱护幼弟,不愿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启禀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该按照惯例移交大司败处严刑拷问。”转头低声斥责屈平道:“有这么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出头?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司败是楚国刑狱司法之官,其官职如同中原各诸侯国之司寇,主管纠察刑狱与司法审讯。中央级司法官称大司败,地方级司法官称司败或少司败。大司败可以随时诛戮犯法官员,虽令尹、司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战败后班师回国。按照楚国刑律,战败之将必须自杀谢罪,大司败鬻拳虽不敢责令楚文王自杀,却拒不开城门接纳。楚文王无奈,只得转而进攻黄国,后来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终未能活着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国君于城门之外,可见大司败在楚国地位极高,拥有毋庸置疑的权力。
现任大司败熊华是楚威王的异母弟弟,闻言色变,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辞掉这桩棘手的案子。屈平却是个倔脾气,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声奏道:“启禀大王,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只会令我楚国君臣内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敌笑话。请陛下给臣十日时间,臣自有办法让他交代出背后主使。”
屈匄道:“平弟……”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楚威王就在这一刻发话了:“准莫敖卿所奏。”
屈平躬身道:“多谢大王。臣还需要两个帮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随卿挑选。”屈平道:“臣只要孟宫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准。”他似乎也跟大臣们一样,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沉闷憋屈的大殿中,扶着江芈公主站起身来,怏怏道:“回宫!”
楚国君臣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高唐观,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着的肩舆上。肩舆的抬杠上装有机关,可以加装木杠,下山时,前面的抬杠要比后面的高出半人,上山时,后面的抬杠则比前面的高,这样,肩舆上的楚王能够始终保持最舒适的水平位置。虽然简单,却足见构思奇巧,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输般专为国君登山所设计的特殊乘具。
公输般是鲁国人,人称鲁班,是公认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经?海内经》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为弓矢”之句而取名为“般”。他自小精通各种木工手艺,又善于总结经验,在实践中改进了传统的木作工具,发明了一些生产、生活和作战器具,如木工工具锯、刨、钻,画线用的墨斗和曲尺,又如舂米捣麦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灵柩的机械等。楚国长期在诸侯国中保持着武器领先的优势,如陆战攻城用的云梯,水战战船上用的钩挠,均是公输般的发明创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为中国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象征,被工匠们奉为祖师。
楚威王坐在肩舆上,始终只是垂着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实心意。紧跟在他身后那具华容夫人乘坐的肩舆却是空空荡荡,颇有人去舆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观发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阳均因言辞不当而弄得灰头土脸,再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以免惹祸上身。长长的队伍中,非但没有私语,竟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到半山腰岔道时,矛盾许久的南杉终于还是赶上前来找孟说,不及开口,对方已猜到究竟,问道:“南宫正约了人在纪山相会,对么?”
南杉点点头,道:“臣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当以公事为先……”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过约定,不见不散,臣若不去践约,她必定死等到底。”
孟说虽未受墨学浸濡,身上却极有其祖父的墨者遗风,为人忠勇正直,豪迈侠义,当即慨然道:“人无信则不立,南宫正既然事先有约,就该践诺。你去吧,有我护送大王回宫。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派你去办事了。”南杉道:“是,多谢宫正君体谅,臣去去就回。”
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飘散乱人心。令纪山名动天下的不仅是烂漫缤纷的桃花以及声势浩大的云梦之会,还有葬在这里的桃花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