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抢劫随妪包袱在先,诬陷见义勇为的甘茂在后,又有谁还会相信他的话?为了追获随侯珠,大司败熊华便命人严刑拷打。莫陵被打得死去活来,终于忍受不住,道:“是小人偷了盒子中的宝珠,半路丢给了接应的同伙。小人愿意招出同伙的姓名和住处,但在那之前,小人要见孟宫正一面。”
孟说根本不认得莫陵,却不知道他为何唯独要见自己,料来必有深意,便跟随小吏进来刑堂。那莫陵仰卧在地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熊华道:“孟宫正到了,你有话可以说了。”莫陵虚弱地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只能对孟宫正一人说。”
熊华急于知道随侯珠的下落,好为楚国立下一件奇功,便挥手令众人退出。
莫陵又叫道:“这位姑娘……你……你也留下。”媭芈闻言,便也留了下来。
孟说蹲下身来,问道:“我并不认得你,你为何一定要见我?”莫陵挣扎着抬起头来,道:“我要见你,并不是要向你招供什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孟说道:“既然不肯招供,又叫我来做什么?”站起身来,刚要离开,莫陵叫道:“我……我是阳城君的孙子。”
孟说回过头来,吃惊地盯着莫陵。
莫陵道:“我知道你是孟巨子的孙子。当年孟巨子为我祖父阳城君守城,为一句承诺舍身赴义,令天下人敬仰。孟宫正虽然不是墨者,难道身上就没有半点扶倾济危的遗风么?”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苍白的面色上露出一丝红晕。
孟说冷冷道:“若是你想用先人旧情来打动我,那么你就错了。你抢劫财物,罪当处死。”
莫陵道:“我抢劫不假,却没有藏起那老妪的珠子。我又不认得她,怎么知道她的包袱里会有随侯珠?若只是为了珠子,我大可以先取走宝盒,将包袱扔给那紧追我不放的甘茂,如此,不就早能脱身了么?”
孟说道:“你抢劫老妪的这件案子全城轰动,人人都说那甘茂健步如飞,奔跑的速度比你快很多,你惊慌之下只顾逃走,根本没有机会这么做罢了。”
莫陵便转头向媭芈求恳道:“我抢劫财物已是死罪,又何必在这里多受皮肉之苦,刻意隐瞒宝珠下落?那……那可是随侯珠,大司败一定势在必得。姑娘聪明伶俐,为我生平所见,我求你看在我们本是同姓的分上,查明真相。”
媭芈道:“你留下我和宫正君二人,只为了说这番话?”莫陵点点头,道:“只为了一个真相。我知道,你们二位一离开这里,我最终会被大司败拷打至死,但就算我死了,也请姑娘到我坟前告诉我真相。”
媭芈终究是女孩子,心肠本软,又见莫陵说得慨然,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莫陵道:“多谢。”
孟说冷冷道:“你就是要说这些话么?我们可要告辞了。”拉着媭芈退出刑堂,向熊华摇了摇头,道,“他说他是阳城君后人,没有拿随侯珠。”
熊华道:“啊,老夫就知道。”转头命小吏道,“进去继续打,打到他肯说为止。”
02
出来官署后,媭芈问道:“宫正君不相信莫陵,对么?”孟说摇了摇头,道:“这人好歹也是个贵族,居然当街抢劫一名老妇人,被捉后又诬陷甘君,败露后更是刺伤邑君。这样一个人,我可不会相信他的话。”
甘茂道:“可这于理说不通啊,莫陵已犯下重罪,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犯不着如此硬挺。”
孟说道:“正因为他知道反正是死,所以一定要死挺到底。况且丢失的不是普通的宝珠,而是随侯珠,当年晋国曾愿意用两座城池来换取的随侯珠。你们放心,大司败已经派人去追查莫陵的同伙,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甘茂道:“如此甚好。”见媭芈似乎还有话对孟说说,便主动先告辞。
媭芈道:“我昨日见过公主了,问了她关于唐姑果的事情。”孟说忙问道:“公主怎么说?”
媭芈道:“公主说,她当晚在王宫中听到你向大王禀报唐姑果的证词至关重要,便抢先派人出宫,到十里铺客栈诱出了唐姑果。原本是要问出刺客行刺的目标到底是谁,孰料那唐姑果笑道:‘我可以按照你们主人的意愿作证,她如果想让我说目标是华容夫人,那么我就说在我扑之前刺客的弩箭已经射出去了。她如果想让我说目标是楚王,那么我就说是我那一扑改变了弩箭的方向。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要助我得到和氏璧。’公主的侍从听到这话,哪里肯轻易受他威胁,当即抓住了他,带去公主奶娘的空宅子囚禁,只说要等主人回话。公主得报后火冒三丈,当即指使人拷打唐姑果,想要逼他讲出真相。但那墨者虽然无耻,却是个硬骨头,什么都不肯说。后来的事,宫正君就知道了。”
孟说道:“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莫敖和邑君,唐姑果不是被公主手下拷打致死的,而是被人杀死的。”当即说了经过。
媭芈惊道:“筼筜又出现了?”孟说道:“邑君认得他?”媭芈道:“不,筼筜横行郢都时,我才刚刚出生。他也曾‘光临’过我们屈府,盗走了家父的一对家传玉璧。后来我长大后听叔父说,这个人也不是真的缺什么财物,他得到的赏赐不计其数,花也花不完,就是做惯盗贼了,技痒难耐。听说他被驱逐出城时,当时的令尹君公子熊发还送了他千斤黄金呢。”
孟说道:“筼筜是个传奇人物,我也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但有一点,他只盗窃物品,却从来没有听过他杀人。”媭芈道:“嗯,这倒是。但既然有鱼肠剑留下的伤口为凭,当是铁证了。天下又有谁能从筼筜那样的人手中盗取鱼肠剑呢?”
孟说道:“我已派人画出图像,发榜缉拿筼筜。他既受过黥刑,应该难以遁形。”顿了顿,又道:“公主可有提过徐弱的口供?”媭芈摇了摇头,道:“公主还是那句话,说徐弱不断用言语调戏他。宫正君,公主很是伤心。”
孟说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正好见到心腹卫士缠子疾步过来,便转过话题道:“今晚我再到府上去,好好与屈莫敖商议一下案情,看看筼筜是否与刺客徐弱有关联。”媭芈道:“好,那么我先告辞了。”
缠子奔过来禀道:“宫正君,刚有卫士赶来禀报,魏国公子翰形迹十分可疑。”
孟说道:“怎么说?”缠子道:“纪山之事发生后,魏翰虽没有出门,也没有客人到访,但听下人们说,他总是不断地在房中徘徊,寝食难安。今日居然打扮成仆人的样子混出了质子府,跑去了驿馆寻那魏国使者惠施。”
魏国自从两次败于齐国田忌、孙膑之手,国力大衰,一直倾心依附齐国,对秦国、楚国两大强邻也是巴结有加——魏惠王将最宝贝的小女儿嫁去了秦国,魏国公主被秦惠王立为王后,当今秦国太子荡即是魏国公主所生;又将最宠爱的儿子魏翰送来楚国为人质。魏国这样软弱的态度,很难有人会怀疑魏国质子参与了行刺事件。
缠子见孟说沉吟不语,又道:“当日在纪山上,不正是那魏国使者称有‘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么?这人表面是来提醒楚国,其实是不安好心。我们现在赶去驿馆,还能将魏翰堵在那里,看看他和那使者都怎么说。”
孟说闻言,便召集了数名卫士,一齐赶来驿馆。
路上缠子又诉道:“昨晚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和庸芮奉宫正君之命送梁医师回宫,半途有人跟在我们后面,那男子脚步很轻,武艺应该不低。我遂让庸芮引着梁医师先行,自己躲在一旁,突然截住了那名男子。那男子称只是迷了路,没有跟踪什么人。我听他口音不是楚国人,便留了心,有意放他离开,暗中却跟踪他,一路到了十里铺。原来那人也是那赵国商人主富的手下。”
孟说心道:“今早我到十里铺客栈告知腹兑等人唐姑果死讯时,也是那主富手下卓然道破了凶器就是鱼肠剑。这主富手下尽是能人,他一定不是普通人,也许是梁艾在赵国时结下的仇家。”当即问道:“你可有将这件事告诉梁医师?”
缠子道:“没有。未得宫正君号令,臣等怎敢擅做主张?”孟说道:“好,回头你将这件事告诉梁医师,向他打听一下那主富到底是什么人。万一那伙赵国人也是为和氏璧而来,我们也可以早做防备。”缠子道:“遵命。”
03
驿馆位于西水门附近,因为是专门接待诸侯国使者的馆舍,修建得颇为豪华。
一到大门前,卫士便低声禀报道:“魏国公子还没有出来。”
孟说点点头,命卫士前后堵住出路,自己则径直来到魏国使者惠施房前,也不待侍从通传,大声求见。那些魏国侍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等了好一会儿,惠施才开门出来,笑道:“原来宫正君大驾光临,难得,难得。宫正君不在王宫宿卫,跑来驿馆做什么?”孟说道:“城中出了大盗,我是特意来通报,请使者君近日务必小心些。”惠施道:“有心。请进来坐。”
孟说便脱履进来堂内,却见地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直通向内室,而惠施脚上却只穿着袜子,料想魏翰已从后室跳窗逃走,便佯作不见,问道:“使者君可有听过筼筜这个人?”惠施道:“是那个越国神偷么?当年贵国令尹用他一人之力,便轻松击退齐国千军万马,这件事可是哄传天下呢。呀,莫非宫正君说的大盗,就是筼筜么?”
孟说不回答是否,只问道:“使者君如何看待我国大王遇刺这件事,真会是韩国所为么?”
这话表面平淡无奇,其实内中陷阱颇多——若惠施回答“是”,就有刻意将楚国视线引向韩国的嫌疑,那么魏国自身嫌疑也很大;因为华容夫人才是真正遇刺的人,若惠施回答“不是”,也等于承认楚威王才是行刺目标,魏国嫌疑更大。
惠施正色道:“那么我要问宫正君一句,你是真想征询我的意见,还是只想试探我的反应?”
他是天下最著名的辩者,对方言语中的这点小伎俩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孟说见计不奏效,只得道:“当然是真心向使者君求教。”惠施悠然出神了半晌,才道:“抱歉,我有我的立场,实在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
孟说猜测对方不过是要拖延时间,好让魏翰从容逃走,便告辞出来。
缠子正候在大门边,上前笑道:“已经在后门处捕到了魏翰,就近带去了西水门的戍所。”
04
魏翰被缚在戍所士卒临时休息的土房里。缠子刚一挖出他嘴里的破布,他便连连嚷道:“我是魏国公子,你们敢这样待我,我一定会告诉华容夫人……”一语既出,才意识到失言,又改口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们大王。”
孟说道:“你分明是一身仆人的打扮,又被人看见跳窗逃走,怎么可能是魏国公子?说,你到驿馆做什么,是不是偷东西?”魏翰道:“好你个孟说,你不过是个宫正,居然敢这样待我。”
孟说道:“你还要冒充魏国公子么?”转头叫道,“庸芮,你上次用的那个拷问刺客的法子,不妨在这位假冒的魏公子身上试一试。”
庸芮道:“遵命。”命人将魏翰按坐在地上,扯脱鞋袜,随手抄了一把木梳,往他脚底刮去。
魏翰“哈哈哈”干笑了几声,又挣扎叫骂了一阵,终于抵受不住那种麻痒入骨的折磨,道:“停手,快停手!我说,我说。”
孟说道:“你到驿馆做什么?”魏翰道:“我去找魏国使者惠施。”
孟说道:“你找他做什么?”魏翰大叫道:“我是魏国公子,见本国使者有何不可?”话音刚落,庸芮又举梳朝他另一只脚梳去。他杀猪般地尖叫起来,道:“停手,停手!我害怕,我去找惠先生是因为我害怕!”
孟说道:“你怕什么?”魏翰道:“华容夫人死了,她死了,呜呜……”他已经三十余岁,居然像个小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起来。
孟说心念一动,问道:“为什么华容夫人死了你这么难过?”魏翰哭道:“都怪我,都怪我。”
孟说道:“是你派刺客徐弱去刺杀大王,结果误杀了华容夫人,你才深感愧疚么?”魏翰只道:“都怪我,都怪我。”
孟说道:“你为什么行刺我国大王?筼筜人在哪里?”见魏翰不答,又下令用刑。
魏翰挣扎了几下,便听见“扑哧”一声,下半身已是湿漉漉一片,一股骚臭随即在室内弥漫开来。
缠子笑道:“呀,这假冒的魏公子居然吓得尿裤子了。”
魏翰羞辱交加,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孟说见这魏国公子如此懦弱无用,一时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找一套干净衣衫给他换上,再捆送去官署监狱囚禁。又亲自带人来到驿馆逮捕惠施及随从。
惠施抗声道:“为何拿我?”孟说道:“魏公子翰已经被捕,亲口承认跟纪山行刺案有关,质子既然牵连其中,使者君难道会不知情么?”
惠施忙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公子翰的原话是什么?”孟说便叙说了一遍。
惠施道:“宫正君误会了!公子翰跟行刺并无关联,他难过的是华容夫人之死,他们原本是旧识!公子翰还是少年时,慕名来楚国观摩云梦之会。那时华容夫人还是民间一名普通少女,二人在纪山上结识相恋。就在他们要一起回魏国前,公子翰因与人争斗,犯了楚国法律,华容夫人为了救他,不得已才嫁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楚王。”
孟说这才会意过来魏翰那句“都怪我”的深意,不由得十分惶恐,忙命卫士带魏翰回来驿馆。亲手解开绑缚,单膝跪下请罪道:“臣太过鲁莽,不明究竟便对公子无礼,请公子责罚,孟说绝不敢有怨。”
他虽然理屈,终究为情势所逼,又是楚王身边的红人,居然有当众下跪认错的勇气,可谓世间罕见的君子。惠施忙上前扶起他,道:“宫正君不必如此,这只是一场误会。公子,是也不是?”
魏翰举袖抹了一把眼泪,道:“孟宫正只是一心要查明真相而已,我非但不怪你,还很感激你。你一定要捉住那刺客背后的主使,我要亲手杀了他。”孟说应了一声。
缠子等人本来以为已经捉到行刺的主谋,却想不到是场大大的误会,均觉无趣。
05
悻悻出来驿馆,孟说见天色不早,便令众卫士各自散去,自己独自来到屈府。凑巧南杉也来找媭芈,二人一起进来。
屈平正与姊姊在堂中交谈,见两位宫正联袂进来,各有疲倦之色,忙命人置酒备宴,又特意交代要烫酒。
仆人先端上来一盆旺火,置在堂正中。又在火盆上置一个铜架子,将鐎壶①盛满酒,挂在架子上。片刻后,酒香四溢,堂中充溢着浓郁的桂花香气,闻之心旷神怡。等到酒沸热时,仆人取下鐎壶,依次给各人案上的酒具中斟酒。
①鐎(jiāo)壶:楚人所独有的水器,身如扁壶,上有提梁,有口,有盖,旁有嘴流水,底部受火。作者也是楚人,故乡距离郢都(今湖北江陵)仅一百多公里,小时候还见过这种鐎壶及夯土筑成的外城墙遗迹。当地家家户户都会自己酿制醪(láo)酒。据作者本人的亲身体验,这种酒越冷越甜,加热后就会带一点点酸。
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粮食,而当时最常见的粮食是黍和豆,稻米对于各诸侯国都是较为珍贵的食物,孔子曾说:“食夫稻,衣夫锦。”稻跟锦一样,都只有贵族才能享用。酒也相应分为两类:用黍蒸饭酿成的酒称黄酒,是人们日常引用的酒;用稻蒸饭发酵酿制的醪酒,即所谓的甜米酒,是贵族在隆重场合的用酒。楚国盛产水稻,也因此而出产美酒。
桂花酒也是醪酒的一种,冬酿夏熟,酒劲绵软,不着烈字。但酒中往往混合有稻米的残渣,称为“浮蛆酒脂”,又名“玉浮梁”。因而斟酒时有特别的讲究,先须往酒爵上放置一件漏斗状的铜器,那铜器的尖底上有十二个细小的漏孔,酒从中过,酒渣则被滤掉。有更讲究的公卿大族,还会在铜器中垫上麻布,如此滤出的酒不带一丁点儿酒脂,色清味浓。
而民间百姓家没有贵族的财力,置办不起精美的铜器,只能采用土法子滤去酒渣,通常是用带毛刺的苞茅捆成一束,作为滤酒之器。方法虽然简易,却由此诞生了楚国最著名的名酒——苞茅缩酒,又称香茅酒。“苞茅”即楚国特产的苞茅,“缩”即过滤的意思。用苞茅滤出的酒带有苞茅独特的清香,深受中原诸国喜爱,楚国特产苞茅更是被指定为周天子的贡品。昔日管仲代表齐桓公与诸侯之师宣布楚国罪名,其中一条就是:“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意思是楚国不进贡苞茅后,国君都没有可以滤酒的东西了。
屈府的酒独特在“桂花”二字,自然无须再用苞茅缩酒。这酒果真名不虚传,色泽金黄,甜中带酸,醇厚柔和,余香长久。趁滚热时滤过下肚,会有一股暖气在全身游走,极是舒坦。
孟说连饮数杯,乏气大解,这才说了今日调查越国太子无疆和魏国公子魏翰之事。
屈平道:“如此看来,越国太子和魏国公子的嫌疑都可以排除。齐国公子田齐之父田婴素来为大王所痛恨,田齐为了及早归国,用了不少手段来奉承大王,好不容易讨得大王的欢心,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行刺来陷自己于危地。照我来看,华容夫人倒像是刺客本来的目标了。”言外之意,嫌疑无非又指向了太子一方。
南杉曾对媭芈说过,据他暗中观察,当日在高唐观云梦之会上,太子槐一直没有露出好脸色,好几次对江芈公主咬牙切齿。若是其人知道当日会有行刺发生的话,断然不会如此,因而他不觉得太子一方牵涉其中。媭芈知道南杉因为与太子槐和令尹昭阳是姻亲,不便开口,少不得要从恋人的立场说上几句,道:“证人唐姑果已死,阿弟如何能这般肯定?”
屈平道:“正是因为唐姑果死了,我才能肯定这一点。你们想想,我们一直分不清刺客的目标是谁,是因为当时正是散场之时,人人松了一口大气,虽然也有人留意到刺客,比如南宫正,但你的注意力却在刺客射出的弩箭上,而不是刺客本人。只有唐姑果是留意了刺客很久的人,所以他是唯一可靠的证人,他的证词将直接证明刺客行刺的对象是谁,这大概也是他本人有恃无恐的原因。他知道楚国内部华容夫人一方正与太子一方争夺储君之位,他想利用这一点来为他自己谋取利益。他如果声称大王是被暗杀对象,诸侯国质子自然嫌疑就很大;如果说华容夫人是行刺对象,无须我多说,太子一方嫌疑重大。现在我们来假设——如果刺客本来的目标就是大王,华容夫人只是误杀,那么要杀唐姑果灭口的很可能是诸侯国的人。反而太子一方,要全力保护唐姑果的安全,好敦促他说出真相;如果刺客本来的目标就是华容夫人,那么要杀唐姑果灭口的就是太子一方的人。”
媭芈道:“不错,这些我们都知道。”
屈平道:“从第一种可能性来看,诸侯国所派的刺客未能成功刺杀大王,自然是任务失败,他们知道必然将引发更大的风波,第一要紧的事是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置身事外。至于唐姑果是否出面指认大王是行刺目标有什么要紧,所有的人本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也就是说,在第一种情况下,无论是诸侯国一方,还是太子一方,都不会杀唐姑果灭口。既然现在唐姑果已经死了,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性了——华容夫人本来就是行刺对象,疑凶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是十分复杂而又精妙的推理。在场所有人听后,除了佩服外,都无话可说。
06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外面有人找孟宫正。”
孟说出来一看,却是自家的老仆,很是意外,问道:“老单,你怎么寻来这里了?”
老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主君,咱们家被盗了!那盗贼不知道如何溜进了家,取走了所有财物,一枚蚁鼻①都没有留下,家里连买柴的钱都没有了。”
①战国时期,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为下币。刀布是刀币与布币的合称。刀币是铜铸的刀形币。布币是铜铸的镈(锄一类的农具)形币,也有钱(一种农具铲)形的,所以也叫“布钱”。各诸侯国铸造的货币在形态、重量上都不相同,如齐国、燕国主要流通刀币。魏国、韩国、赵国主要使用布币。楚国主要使用黄金(分长方形的金版和扁圆形的金饼两种)和蚁鼻(铜币)。
孟说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心道:“这一定是筼筜,我派人画出他样貌通缉他,他便干脆来我家中扫走了所有财物作为报复。”
他本来尚不能肯定那持鱼肠剑杀死唐姑果的就一定是筼筜,发生了如此一桩啼笑皆非的事,就完全确认无疑了。又暗道:“此人睚眦必报,当年楚国那样待他,他断无可能再为楚国人做事。”
一念及此,忙安慰道:“财物丢了就丢了,不必烦心难过,我身上还有些钱,你先拿回去用。”命老仆先回家,自己重新回来大堂,道:“屈莫敖推理得极妙,但这其中还有一个疑点——杀死唐姑果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昔日大名鼎鼎的筼筜,你们觉得他在楚国受了那样的待遇后,还会回来帮助太子做事么?”
媭芈沉吟半晌,应道:“孟宫正这个问题问得极妙,这是一个矛盾之处。阿弟前面的推断虽然毫无纰漏,但却有一个大的前提——那就是唐姑果是被刺客背后的主使杀人灭口。但实际上,在发生了那些事后,筼筜是不可能再为楚国任何人所用的,任何人,自然包括大王、太子、公主、令尹,甚至他以前的旧主云梦君。”
屈平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得到提示,蓦然醒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道:“对,对,这一点我没有想到。”
孟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以往只听说筼筜妙手神偷,盗取财物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从未听过他杀人。而且他本人不参与政事,在楚齐两军交战时盗取齐国将军私物,也不过是为了报答云梦君的知遇之恩。这样一个只为兴趣而活的人,要用金钱收买他杀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定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物事才重新回来郢都。”